夜色煙籠的山道上,一人一馬攔住了楊漢辰等人的去路。
“師父。”漢辰並不吃驚,反是段連捷和秦立峰驚得目瞪口呆,互相小聲嘀咕著。這麼隱秘的行蹤怎麼會被漢辰的師父顧無疾察覺。
“龍官兒,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師父了?”顧無疾被月光灑成淡金色的長髯在風中輕舞,言語間莊重又不容冒犯。
漢辰遲疑,那日父親要驅逐他這個“妖孽之子”出楊家時,攔阻不了父親決定的顧師父拉起跪在塵埃中無助的他曾動情的說:“龍官兒,不管你父親認不認你,不管你是不是妖孽。師父一輩子都是你師父,你要是沒處可去,就先去師父老家躲一躲。”
面對從小教養他長大的師父,漢辰心如潮涌不得平靜。
“師父何出此言?師恩如海,徒兒永世銘記。”漢辰答道,並沒下馬。
“同師父回去。”
“徒兒不明白,師父要徒兒回哪裡去?”
“回家,回楊家!”
一陣咯咯的朗笑,漢辰的笑聲充斥了孩童時代一去不返的調皮:“師父是要找小龍官兒,還是來尋楊漢辰?”
顧夫子皺皺眉,“此話何意?”
“楊漢辰是個妖孽,早被道長鎮在了亂雲渡河底;小龍官兒永遠是師父的徒兒,可惜是個苦孩兒,但同楊家再沒有瓜葛。”輕鬆的話語哽咽了淚的笑。
段連捷和秦立峰在一旁面面相覷,無從插嘴。
“畜生,‘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哪裡有子女同父母記仇的。你爹爹受人矇騙冤枉了你,那是他要反躬自省的;可你也有不是之處,若不是你有錯在先,行事忤逆乖張,令尊又怎麼會誤信了那道士的鬼話。”
“徒兒不會同任何人記仇,怨就怨徒兒命不濟,錯投了胎。道長的話也不無道理,若不是妖孽投胎,徒兒何以不見容於楊家。”
“當年在祠堂,你是怎麼答應你父親和師父我的?你說你不敢再逃走,你會在楊家恪盡規矩的做個好孩子。”
“徒兒沒逃,徒兒是被楊大帥逐出家門的!”
顧夫子無語的審視著漢辰,久久才鬱怒的說:“龍官兒,你這些本領還是師父教你的,你同師父鬥法還差些火候!”
一本《聊齋志異》摔在漢辰面前,顧夫子忽然板起臉喝罵說:“你書房桌上的這本書,你並不夠謹慎。而那道士的住處也有這麼本書。”
一陣驚駭,身後傳來小段和秦立峰竊竊私語的議論聲。漢辰慘白的面色在月光下更是清淡,斂住了笑,但嘴角依然帶了絲輕蔑。
“你就這麼恨你父親,你就敢膽大包天的設了這層層的謎局?把楊家上下玩弄於股掌之間?”
師父畢竟是師父,對這一切都洞若觀火般的看得明白,任何舉動都瞞不過他老的法眼。
漢辰淡笑不答,月色下煙籠寒水般的清淡面容從容淡定,先時那少年得志的張狂早已被歷經的磨難消磨殆盡。
“龍官兒,所以的榮譽、才華,這一切難道不是楊家給你的嗎?你很幸運,生在楊家,你能比平常人容易百倍的施展抱負;你若就此放棄,從頭再來,那是要搭進多少白手起家的光陰和艱辛。”
“師父真覺得徒兒幸運嗎?”漢辰嘲弄說:“師父從小教育徒兒,古有‘孔融讓梨’,這幸運還是留給弟弟們吧。師父給徒兒講《莊子秋水》,徒兒覺得這龍城的少帥頭銜,就是那腐鼠,可有人看了是練食。徒兒不稀罕。”
師徒二人無語對視。
“孩子,回去吧,趁所有人還矇在鼓裡,不明就裡。”
漢辰長吐口鬱氣:“師父,徒兒殘風落葉之軀,實在不值得師父星夜兼程奔勞來此。師父自當徒兒在黃龍河葬身魚腹了。”
顧夫子嘴角抖動,無奈的搖搖頭動情說:“漢辰,你身上流著楊家的血,你是楊家的骨肉。”
“師父真要逼徒兒剔骨還父嗎?”
一陣啞然,師父沒說話。
“師父,徒兒離開楊家時,誤將這個物件帶了出來,求師父遞還給大帥。”
一句“大帥”叫得顧無疾心頭狂震,嘴角都隨了抖動亂顫。
打開隨從遞上的盒子,裡面是那尊曾被漢辰失手打碎,又被小心鋦補粘起的玉雕善財童子。
“龍官兒你~~”顧夫子哽咽了說不出話來,因爲什麼話此刻都蒼白無力,於事無補了。
顫抖的託著這尊玉雕善財童子像,顧夫子清楚的記得,那是在臘月初八漢辰的生日那天,這曾經尊精美絕倫的玉雕就是被漢辰打碎的,因此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這玉碎了尚不能復原,血肉之軀碎了,也難如初了。不知道親情是不是也如此?任你曾千刀百斧、傾注心血的辛苦打造,一失手,碎了,玉碎難還。請將這尊玉雕奉還大帥,徒兒知道大帥書房玉器寶貝繁多,不缺這一件,就算是‘殘璧歸主’吧。”
靜夜中的長嘆聲是那麼幽沉綿長,漢辰不忍看師父那含淚的目光,淒涼而無奈。
“龍官兒,你必須答應師父三件事。”師父終於哽咽說。
“第一,永世不許同楊家爲敵,更不能同令尊在戰場上兵戎相見。”
“這個,徒兒答應。”漢辰不假思索的回答,從此同楊家沒了瓜葛,他避恐不及,何苦去尋釁。
“第二,在外慎獨,好自爲之。不許作奸犯科,不許自暴自棄、自甘墮落。”
漢辰輕笑:“徒兒自幼蒙師父教訓,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徒兒還不至於糊塗到用他人的錯誤去報復自己。”
師徒二人相視片刻,啞然失笑。
“第三,日後你父母百年~~~”顧師父話音梗塞,顫聲艱難說:“你,你一定要回去送終。”
漢辰側頭仰望夜空,強嚥了淚,點點頭。
“至於師父和你師孃,你不用管了。”
看來師父打馬遠去的背影,蒼白的頭髮、鞍馬勞頓的數十里外來追他回去,又失望而歸,漢辰油然而生的愧疚。
馬在原地盤旋片刻,楊漢辰催馬加鞭疾馳趕路。
入夜,顧夫子投宿在青石灘的老客棧——“紅杏招”。
楊大帥家入夜宵禁,顧夫子不想夜歸驚擾起任何人。
客棧簡陋整潔,推窗面水,大河夜涌一攬眼底。趁此月明星稀靜謐之夜,他是該好好想想,苦心栽培十餘年的徒弟,爲什麼一個個的遭此不測而離他而去。
顧夫子拭把淚,將玉雕善財童子像小心的包好,放在枕頭邊。
拂曉時分,顧無疾恍惚欲睡,忽聽窗外撲通一聲巨響,似是巨石落水的聲音。顧夫子掏槍推窗,謹慎的四處巡望,眼前卻靜寂一片,不知道是什麼聲音。
顧無疾匆忙趿鞋出門。
就在他門口的地上,一個半敞開的大麻袋,一人被五花大綁的堵了嘴坐在裡面。
“龍官兒~~怎麼是你?~~你這是怎麼了?”顧夫子驚詫的掏出堵在漢辰嘴裡的手巾,幫漢辰鬆著綁繩。
麻袋中被裹縛的漢辰垂下的頭仍然掩飾不住一臉狼狽,青腫的面頰,額頭一個大包還蹭破了皮,顯然是被人打了,或是同什麼人打了架。
顧夫子對徒弟的武功身手是深信不疑的,徒弟自幼練過些拳腳還有蒙古師傅教過摔跤,能讓漢辰吃虧的人應該不多。
“誰把你打成這樣?出什麼事了?”顧無疾關切的托起漢辰的臉左右端詳。
漢辰落魄的樣子同剛纔月色下躍馬揚鞭同他“陣前交鋒”的美少年判若兩人。
“龍官兒,你傷到哪裡了?快讓師父看看。”
漢辰鼻子一酸,仰頭強忍了淚,搖搖頭。
徒兒不肯說,定然是遇到傷心事。
“來,孩子,咱們爺倆屋裡去,這外面風大。”
顧夫子知道漢辰肯定睡不著,看徒弟沉悶的個性,他不想講的事,你拿了戒尺都未必審的出什麼話來。顧夫子也就閉目睡下了。
拂曉時分,顧夫子聽到漢辰的呻吟,側身看,漢辰仍在熟睡,夢囈般的說著:“七叔,你放開我~~你憑什麼~~你放手~~”邊說邊哭,哭得十分可憐。
怕要見徒弟的淚水,多半要在他睡夢裡。顧夫子見漢辰哭得傷心,在這月夜莫名其妙的被綁回山野小店門口,還夢裡頻頻喊了“七叔”,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顧無疾的腦海裡,“莫不是他?”
“龍官兒,你醒醒,孩子,醒醒,你做噩夢了。”顧無疾伸手晃動睡夢中搖擺的徒兒漢辰,漢辰紅脹著臉仍在呢喃。
顧無疾忽然覺得徒兒的身體發燙,試試額頭,果然燙手。
發燒對平常人可能是件尋常事,但對漢辰這孩子就是大病的前兆了。
漢辰眼睛微張開條縫,呢喃的嗯了兩聲。
“龍官兒,你告訴師父,你是不是見到你小七叔了?”顧無疾抓緊漢辰的手,看著朦朧甦醒的徒弟追問。
漢辰一抖,目光遊離,但話語肯定的說:“沒有。”
“你剛纔一直在喊你七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漢辰劇烈的咳嗽一陣,艱難說:“徒兒這些天都在想念七叔,如果七叔不走,或許大帥的期望能放在七叔身上,也不會注意我這個逆子。七叔號稱‘人中美玉’,比徒兒有出息,人又活絡討人憐惜。”
漢辰說著閉上眼睛。
聽了漢辰黯然神傷的話語,顧無疾不再多問。
漢辰劇烈的咳嗽一陣,忽然嗓子一癢,側身要吐,顧夫子眼疾手快的遞過個痰桶,漢辰果然又吐血了。顧夫子後心發冷,自從祠堂那頓家法後,漢辰就落下吐血的病根,尤其發燒過後,就容易勾起病癥。荒郊野外,缺醫少藥,顧無疾連忙喊了小二幫忙打來冰涼的河水給徒弟敷頭退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