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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仰天長恨月無鋒

井中不知歲月,一晃又是數月。

兩道跳丸似的人影在枯井中倏忽來去,一觸即分,每次相擊必會發出雷鳴般的響動,若是有個武功稍弱的人在旁,必定神爲之搖,意爲之奪,吐血而亡了。

許驚蟄持著斷流劍,而鬼鋒則是持著一根枯枝切磋交手。到了這般境界早已不是見招拆招了,而是勁在意先,以神禦敵了。

許驚蟄斷流劍銀光閃爍,劍影排空,每道劍影似乎都攪動萬千玄妙的氣機,而每道氣機都相互勾連,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羅網。淡碧色的劍光如同山間霧靄山嵐,看似一吹即散,實是暗藏殺機,對方枯枝一如其中便陷如泥沼,越是掙扎越是深陷。天山派的流風迴雪劍法許驚蟄爲了殺齊放曾經研究過,他天資高絕,卻能畫龍畫骨正是其高明之處。

“來得好”鬼鋒讚了一聲,枯枝舞動,內力如他這般高絕,任何武器拿到手裡都不啻於神兵寶刃??葜Υ倘肓_網,順勢而動,看似雜亂無序卻是專一克制那些氣機,於千頭萬緒之中追本溯源。

氣機一變,那霧靄山嵐立時變得波濤洶涌,萬千波瀾反向襲去。木桶盛水多少全都取決於那塊最短的板,鬼鋒無疑找到了那塊最短的板。

許驚蟄臨危不亂,出手淡泊,劍隨意走,化作一泓碧波,無孔不入,揮灑之間衣袂翩躚,如同皎皎明月,浩浩清風,出手瀟灑好看,全力防守,剎那間將那塊短板補長。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精妙迴雪。出手若採菊東籬下的隱士,淡泊明志,鋒芒暗藏。三十年前天山派便已是數一數二的大派,想不到招式演變至今居然能精妙至斯?!惫礓h嘖嘖稱奇,本來他心高氣傲,小噓了天下英雄,眼見許驚蟄使出這等精妙招式,輕敵之心盡去,但轉念一想自己多年來被困於此,竟然成了井底之蛙,以後也永不可能重見天日,神色一黯。

高手較量哪裡容得絲毫懈怠,許驚蟄見他神色黯然,手中枯枝來勢一緩,斷流劍趁虛而入,變守爲攻。

鬼鋒長長一嘆,顯得有些蕭索,身子反而一轉立時空門大露,在決不可能的情況下橫移了三尺,手中枯枝一轉,劃過一個玄妙的軌跡。

許驚蟄只覺那一劍玄妙無比,鬼鋒身後的小人似乎都活了過來,所有的招式連成一氣,盡在一招之中。那只是很簡單的一記轉身直刺,可是枯枝似乎含著千般變化,剎那間化作道道角度刁鑽的劍影,倚疊如山。

鬼鋒微微一笑:“你變化萬千,那我便學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腦袋中一記悶雷炸響,那萬道劍影重重疊合,瞬間又變成那樸實無華的一劍。

大巧若拙,大成若缺,那一劍浩大中正,像是一位漁翁乘舟垂釣,看似破綻百出,卻又渾與天成。

許驚蟄腦海裡唯有那根枯枝,腦海裡的劍招變化化作迷離的光影,每道光影皆是一條鮮活的游魚,那些游魚爭先恐後地撲向魚餌。

那些招數固然凌厲,卻根本難以動其根本。沒有一條魚有顛覆小舟的能力。

怎麼破?怎麼破?一時間許驚蟄思緒百轉,所有的變化,應手招式僵在手中,一招都沒有發出去,怔忪當場。

“你輸了。”鬼鋒淡淡說著,沒有一貫得勝後的喜悅。

枯枝已經抵在持劍的許驚蟄的眉心。

許驚蟄驚醒過來,呆呆著望著眼前驚豔又內斂的一劍,喃喃道:“這是天殤?”

“正是??上н@招威力我還無法發揮到極至?!惫礓h苦笑著搖了搖頭:“這招不適合你或者說這招根本不適合人。作爲殺手你還有些東西沒有完全捨棄,還不夠無情。天地不仁,視萬物爲芻狗,既然名爲“天殤”那修煉者的心便要比天更狠,即便是過去的我也根本駕馭不了他。”說完他有些意興闌珊,擺了擺手,就地而坐,自顧閉目養神。

“前輩”許驚蟄看著他,輕聲喚了兩聲,見他毫無反應便也不再打擾,坐在地上,看著壁上的圖形怔怔出神。

百無聊賴之際,許驚蟄看著井壁上的圖形,滿腦子都是那浩大中正的一記劍。

終於劍影繽紛,充斥在自己的腦海中,那無數個小人在自己的腦子裡交起了手,直欲將自己的頭顱刺穿。

他頭痛欲裂,眼睛一撇驀地見到那篇《天殤》的心法,不由自主地隨著其中記載的心法練下去,所過之處皆是人身死穴,死中覓活,果然疼痛之意大減,便似在沙漠中久久行走的旅人,乾渴得命懸一線之際忽然周圍景色一變發現自己竟然在水氣氤氳的綠洲之上。

由地獄直至天堂的快感讓他更是沉醉,體內的內力流轉不休,頭腦也是分外清明,神光朗照,心如月下平湖,井壁上的招式映照其中。

井中的許驚蟄雙目陡然張開,其中一片空茫,帶著隱隱的血色,身子像是一具提線木偶一般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一招一式儼然便是井壁上的招數劍法,然而出招不帶一絲風聲並且運勢極緩,不帶一絲活人的氣息,倒似回魂的冥靈。

鬼鋒一無所覺,只是閉目枯坐,冥冥中一絲血腥味如潮水一般擴散開來。

平湖旁的空地上燃著火堆,那壁上的小人跳出牆外,化作無數道迷離的黑影在火光中飄飛旋舞,然後拉著手圍著火堆,像是在跳著遠古的舞蹈一般,圍著火堆轉圈,像是在做著祭祀之類的活動。火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們腳下火花飛濺,他們歌蒼茫悠遠,遠地不可捉摸,但帶著奇異的魔力,讓人不自覺得跟著他們虔誠,跟著他們擊節而舞。

火堆中斑駁的火光慢慢褪去,露出一把黝黑的長劍,劍身宛若純黑的寶石,倒映著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千萬道影子匯成巨大的一束,如同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妖魔。他們慢慢下跪,帶著非同一般的虔誠。

這是一個月圓的夜晚,每當這種日子,鬼鋒的痼疾便會發作。

鐵灰色的天空下,此處宮殿的天空慢慢風起雲涌,匯成一束直貫枯井之中,那只是井中不起眼的一個凸起,就像是一個微微隆起的土包,可是它承載著的卻是黑夜裡解不開的詛咒。

明月當空,皇宮裡大多數人早就睡了,許多還在工作的人看到這邊冷宮上忽起異象,心下駭然。沒有一個人敢去探詢。

當晚,定遠侯小心翼翼地遠遠墜在李逢一的背後,向著此處進發。他本來是早晨來找許驚蟄的,可是李公公用手語比劃說他也不知道主人去哪裡了,大概又去喝酒了。

定遠侯心下見疑,表面上離去,實際上一直窺伺在旁。終於讓他看到了李逢一出了衡芷苑。一開始定遠侯還在疑惑這李公公大半夜到底要去哪兒,可是李逢一一見這驚天動地的一幕,立時發足狂奔,徑直朝著那處人神鬼憎的冷宮而來。

定遠侯沙場縱橫,自然不像那些不成氣的奴才一般會怕什麼鬼怪,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墒抢罘暌恍闹遣蝗俏涔Κq在,不多時便覺出後面有人跟蹤,帶著他繞著皇宮兜起圈子。

定遠侯老謀深算,轉了兩圈便知被戲耍了,直接擒了李逢一朝著異象所指奪路而來。

風中似乎有什麼在呼嘯,那是金戈相擊,殺伐的聲音,

枯井中忽地響起了一聲高亢的龍吟,那個隆起的土包剎那間寸寸碎裂,露出一截黝黑的劍柄。劍柄顫動,想要自動躍出,翱翔九天,龍吟聲在井中跌宕起伏,可是它終究沒能脫出束縛,掙動了兩下便沉寂下來。

許驚蟄早已從那詭異的狀態驚醒過來,看著那截劍柄發呆。那劍似乎有生命,劍柄上有一雙無形的眸子在默默與自己對視,讓自己的眼睛再也無法挪開。

他的神智立時陷入了混沌,血色、火光、廢墟、廝殺、慘叫交織迷亂,光怪陸離的影子紛繁交錯,此情此景卻如白駒過隙,倏忽來去,他看到自己從身體裡走出來,越來越遠,自己的身子變成了一個孩子,站在瓦礫廢墟的中央,過去的記憶隨著那人的離開變成一張白紙。

孩子神色茫然,站著。烈焰焚後的家成了一道碩大無比的鎖將他牢牢地鎖在中央,半點也動彈不得。

許驚蟄神爲之奪,手不由自主地應著宿命的召喚伸了過去,手摸到了劍柄,握緊。那是一把可以打開枷鎖的鑰匙,可以讓他自由,可以讓他沉淪。

“那是我的東西,你敢動它。啊”淒厲的嘶嚎聲在空中劈開一道驚雷,一道灼熱猛然襲上許驚蟄的脖頸,讓他的神智爲之一清。

那隻手拎著他提了起來,肌肉繃得很緊,枯瘦的手臂已經暴漲了一倍有餘,上面青筋宛如虯龍鑽動,好像隨時都要爆開一般。

“放…手啊,前……前輩?!币浑b有力的手掌將他提了起來,許驚蟄從未感覺如此無力,身子懸在半空中,支撐他重量的只有那一隻鐵鉗般的手和他自己的喉骨。

他的臉剎那間褪盡了血色,那隻手的指尖的皮膚由於用力而變得有些青白,而指尖下的頸部則是一片醬紫色,血液淤積在了一起。

“醒…醒”他吃力地喊。

鬼鋒置若罔聞,唯有眼睛裡的血光明滅不定。

“這裡,又是這裡?!本舛ㄟh侯嘶吼連連,一掌拍在李逢一的腦殼上。“啊哇”一聲淒厲的的慘嚎劃破沉寂,**和血液沿著李公公的額頭流下來。

他料想李逢一不會屈服,立時便下了殺手。

“許驚蟄,你在不在這裡?”定遠侯一邊走著一邊叫著,他感覺到他生命中的煞星還活著,窺伺在旁,若是自己稍一放鬆警惕必然發出雷霆一擊。因此他小心翼翼地走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被那聲慘嚎一激,鬼鋒血光一黯,握著許驚蟄的手重重一拋,許驚蟄立時如同斷了線的風箏摔在了井壁上,一時間石屑紛紛而落。

“啊”鬼鋒吼叫,毫不猶疑地一步踏出,“鏗榔”一聲那柄神秘的寶劍立時破土而出。色澤暗淡,更沒有一絲花紋裝飾,看起來與頑石無異??墒羌词垢舻美线h,其中深邃的殺機仍使得許驚蟄不寒而慄。

“前輩,你…咳咳…怎麼了?”許驚蟄始一開口,鬼鋒立時驚覺此處還有第二人,不知爲何,他一時害怕:“誰?不要搶我的寶貝。不要殺我?!彼麥喩淼拿尪秳硬恍荩s地擠在角落。

許驚蟄見他這摸樣,立時想到他又是舊疾復發,走上前柔聲撫慰:“這裡沒有人要害你,前輩不要害怕?!?

誰知眼前血光一亮,竟比之之前還要熾烈,他暗道不妙,抽身急退。果然鬼鋒在雙眼血光重又燃起之時,翻身而起,右手一圈,功力迸發,斬向許驚蟄的天靈蓋。幸虧許驚蟄早已只覺,當機立退,可是幾縷髮絲還是被他的掌力削了起來。

“哈哈,想騙我,想奪劍那我便殺了你。”狂笑聲中鬼鋒全身毛髮根根倒立,血眸中的光芒攝人心魄。

井下的圖形是鬼鋒爲了治療痼疾所刻,他本以爲自己是練功不當才招禍患,若是能練至高深處必能將災劫化於無形。誰料這功法邪門得很,越練瘋病越是嚴重,可是那心法有一種魔力,像是鴉片一般讓人上癮,日久不練便會筋脈逆轉,痛苦難當。多年來每逢月圓之夜,鬼鋒體內的真氣流竄,必會發病。

這些都是告訴過許驚蟄的,可是有件事沒有告訴他,那便是這把劍―天殤劍。這把劍早就不知是什麼年代所鑄,前後易主不知凡幾,每一個得到他的人雖然武功大進,卻都不得善終,但江湖中人還是對它趨之若鶩,爲其殺戮奔波。

天殤劍與天殤心法的密不可分,若是在得到之前那些人僅僅是爲了私慾,而在習練天殤心法之後那種莫名的狂熱會讓他失去理智,只想把這柄劍據爲己有,直到死去。即使是在清醒的時候那股佔有慾仍是充斥在鬼鋒心中,讓他不願對任何人說出它的存在,何況是現在失去了理智。

許驚蟄大駭,鬼鋒血氣鼓動,枯槁的皮膚下似有波浪翻涌不息,沿著周身筋脈直匯入天殤劍中。劍吟瀟瀟,大有歡呼雀躍之意,劍柄上“天殤”二字瞬間浮現出來,一筆一劃都似有鮮血灌注其中。而鬼鋒的身體則以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

望著這詭異的情景,許驚蟄大急,大喝一聲:“前輩,快放下劍?!?

“小子,你果然不安好心,想奪我寶貝?!迸嚷曋绪詈诘膭σ呀浥娑鴣怼?

無奈之下,許驚蟄拔出斜插地面的斷流劍,二人再度交手,竟成了生死之爭。

鬼鋒神智不清,招式章法大亂,招招之間嫌隙頗多,但現在手持神兵,招招直取要害,下手毫不容情。每次交手許驚蟄都覺得胸口血氣一陣翻涌,虎口發麻。三招過後盡落下風。

許驚蟄仗著身法在尺寸之間輾轉騰挪,儘量不與其正面交鋒。

鬼鋒冷哼一聲,手中天殤劍運轉如風,劃過一個完美的扇面,空氣宛如奔騰的駿馬,宛如沸騰不息的川流,千浪千疊,將許驚蟄逼入死角。斷流劍筆直地放在面前,兩側怒浪分流,斬出了許驚蟄三尺立錐之地。巨浪之中,鬼鋒人劍合一,兩劍相擊,許驚蟄虎口劇痛,斷流劍脫手而出。

轟轟轟轟…劍芒過處到處都是爆炸,到處都是火花。

那黝黑的劍剎那間綻放出了耀眼的光。

劍尖直抵喉間廉泉穴。

“前輩,停手啊”歇斯力底的喊叫硬生生地將三分神智從七分茫然之中剝離出來。

“不,不要再殺人了?!惫礓h面部的肌肉痙攣著,皮膚下的血管裡的血流向劍鋒,肌肉緩緩崩塌,渴求殺戮的猙獰和深深的恐懼糅合在臉上,組成一幅詭異的畫面。

他的左手按住了他的右手,以意志爭奪著身體的控制權,手中的劍起了落,落了起。

“嘿嘿哈哈哈,殺我相公的時候這麼狠,怎麼現在心軟了?!蹦巧n老的身體裡忽然吐出了女人尖銳的嘲諷?!澳悴蛔屗?,我偏要他死?!惫礓h翹起了蘭花指。

“誰誰?給我出來?!惫礓h驚恐地轉著圈。

一個不甘寂寞的聲音緩慢而低沉地冒了出來:“徒兒,你殺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有今日?!?

“師父,師父,我錯了?!遍L長的毛髮重新垂了下來,身子的顫抖透過起伏的毛髮體現出他的恐懼。

“鬼鋒,來找我們吧?!?

“叔叔,爲什麼要殺他們?”

“死賊子,我說過我就是化成厲鬼我都不會放過你的。”

一時間似有無數悽魂厲鬼穿過劍鋒,從他的身體裡呼嘯著涌了出來。

清脆天真的童音、渾濁沙啞的老人聲、蒼勁的年輕人的聲音…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無一不足,盡演世間百態,卻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一聲聲都像是刀子一般刺入他的身體,每一聲出口都噴出一大口鮮血。

催命的聲音。

句句陰寒,字字誅心。情景無比詭異。

許驚蟄空自著急,卻只能手足無措站在那兒,鮮血順著皮膚滴滴答答流著。他終於明白第一天那個太監所說的鬼魂齊集的場景是怎麼回事了。

鬼鋒的臉上的毛髮無風自動,重新披散在後面,那張臉又變成了兇獸似的摸樣,泯滅了人類的一切感情?!绊樜艺卟嫖艺咄觥D銈兓钪臅r候尚傷不了我,何況是死了。你們能奈我何?奈我何?”說到後來,嘴裡只是不斷重複著“奈我何”三個字,他提著劍凌空虛劈,要把那些聲音趕出去。

血管裡的血翻滾不休,涌向天殤劍。

鬼鋒薄脆的皮膚如同羊皮紙一般,幾乎能從其中直接看到其中的筋脈,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墒撬男奶鴧s是愈發有力,像是戰鼓擂動。

他臉一轉,看到了坐在牆邊喘息著的許驚蟄。鮮血甘甜的味道捲了上來,鬼鋒左掌抓著許驚蟄的衣襟提了起來,天殤劍架在他的脖子上,一絲鮮血染紅了劍鋒。

鬼鋒的嘴湊到許驚蟄的耳邊:“殺我,殺我,是我殺你啊?!?

兩人默默對視。天空電閃雷鳴,但誰又能分清那無窮無盡的雷聲究竟是降自蒼穹還是生自他們心中。

“啊。”鬼鋒的左手按住了持劍的右手,“砰”天殤劍脫手而出,沒入井壁。

許驚蟄試探著叫了一聲:“前輩”

鬼鋒猛地一轉頭,那雙染著血的手好似只有一層薄皮裹著骨頭,忽的封死了璇璣、華蓋、紫宮、玉堂、檀中五穴。他搖晃了一下腦袋,那股難以遏制的殺意又涌了上來。

“你…聽著……我快撐……不…不住了?!痹谶@期間他雙目中的血光明明滅滅,手掌間的功力潮起潮落?!安灰瓌樱邸邸^鼻,鼻觀心?!币痪湓捳f得斷斷續續,花費了不少時間。

他左手握著他的右腳,右手抵著他的右手掌,一聲狂吼,將許驚蟄高舉過頭頂。一股陰寒的瀑流從腳底涌泉穴直衝而上,同時一股絕頂的剛強內力順著手三焦俯衝而來,一剛一柔兩股內力橫衝直撞,似有一條冰龍,一條火龍在體內肆虐卷舞,糾纏往復,上半身似有火炭炙烤,皮膚燒得通紅,下半身則凍得發紫,便是褲子上都凍出了冰晶。而丹田之處剛柔相濟,陰陽相抵,反而說不出的舒適,可是這種舒適放在這裡,更顯得身體兩端的疼痛難受。

許驚蟄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就要被撕裂了,按著天殤中的心法,趕緊吐納導息,將真息引向四肢百骸。

天殤劍猶在地上嗡嗡低鳴,冷眼旁觀。

鬼鋒的手離開了劍,終於不再萎縮,可是殘存功力順著他的手流出去的那一刻,他的身體便極緩地膨脹,剛開始還看不出來,時間一長,他的身體明顯胖了一圈,皮膚上昔日那些傷疤,裂了開來。

天空一聲巨響,霹靂直貫其內,封井的巨石立時崩碎。

下一刻,鬼鋒的眼睛便觸到了定遠侯的眼睛。

“是你。”

“你果然還沒死。”兩人同時驚呼。

“放開他?!倍ㄟh侯冷冷地望著他。許驚蟄是他手中重要的棋子,豈容有失。

“哼…哼…哈哈哈”他眼中的兇光又盛了起來,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抓著許驚蟄的手猛地一緊,許驚蟄的骨骼都爆出細碎的響聲。

“啊”許驚蟄疼痛難忍,慘叫聲劃破夜空。

“不放又如何?”鬼鋒冷笑著回望了過去。

兩人凝神對望的片刻,許驚蟄心中暗叫不妙,鬼鋒手上的勁道將他的脈息血氣立時掐斷,之前的功力被牢牢地禁錮在丹田之中,一火一冰兩條龍才稍稍安定,立時又狂怒起來,在尺寸之地四處舞動,不斷衝擊壁壘,想要打破桎梏,衝入大海。無奈的是四圍壁壘越來越緊湊,他們的身軀被擠得生疼。

許驚蟄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地捏在手裡。身上的衣服被真氣激盪的勁風吹得獵獵作響。胸中似有一座火山要在沉默中爆發。

爲什麼?他想殺我嗎 ?這是他腦袋清醒時的最後一個反應。

“殺我啊,殺了我你才能解脫。殺我啊。”鬼鋒狂笑著。

黑暗中鬼鋒的聲音飄忽不定,“殺我啊,哈哈哈哈,爲什麼不殺我。你眼睜睜看著你爹孃死在你面前,像你這樣的窩囊廢只能像狗一樣活著,怎麼報仇啊。哈哈,怎麼報仇?!?

“定遠侯,定遠侯,這就是你的義子啊?!?

喘息聲,痛苦的嘶嚎、仇恨的咆哮聲,瘋子一般的狂笑聲激盪盤旋,井底的石塊碎屑紛紛落下。

天在動,地在搖。

我不是窩囊廢,我能報仇,能報仇。許驚蟄心中不甘地吼著。

可恨的人!

爲了仇恨,我要殺。胸腔內那個聲音明確地告訴他。

血色在瞳孔中迸裂,胸膛中發出可怕的律動。

骨骼碎裂的聲音依舊連綿不斷,身體的疼痛慢慢成了快感,成了他追逐仇恨的動力。

那隻被抓在別人手裡的右手動得快如閃電。

鬼鋒淒厲,怨毒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垂頭望去,只見許驚蟄的右手已經掙脫了他的手,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口。而鬼鋒的手還抓著許驚蟄的腳,兩個人以這種詭異的姿勢達到了一個平衡。

左衝右突的內力找到了一個宣泄之地,許驚蟄感到說不出的暢快,右手在胸膛裡狠狠一絞,真力噴涌而出,瞬間將五臟六腑焚燒殆盡。

“啊”鬼鋒痛苦地叫了一聲,手上的力氣飛速流逝,沒過多久身體便裂出像刀口一樣的紋路,血液化成霧氣從每一個裂口中迸射出去。血眸恢復了平和,黑與白的顏色。

那個只剩下枯瘦的身軀居然還有如此多的血可以流。

他在許驚蟄的耳邊輕輕道:“帶著我的那份好好活。該放下的總得放下啊?!?

“對不起?!痹S驚蟄空洞的眸子裡恢復了一點柔光。

鮮血順著地面流向那把詭異的天殤劍,鬼鋒與劍間的聯繫瞬時又被連接起來,心中的一點的戾氣死灰復燃,身體血液還在流失可是流失的氣力卻奇蹟般地一點一滴地回來了。

鬼鋒害怕起來,趁著恢復了一點氣力,左手一掄,將許驚蟄拋了出去,叫道:“定遠侯,還給你?!?

恐懼僵在了臉上,瘋狂的笑聲再次喧囂,鬼鋒右手虛空一抓,天殤劍好像有生命一般,自動飛到他的手裡。

定遠侯嘆了口氣:“這回你真的可以死了。”接過昏迷的許驚蟄,朝著井裡隔空的揮掌。

接著便是一團難以辨明的雜音,嬰兒的啼哭、女人尖銳的叫、還有劍與石塊相擊的聲音。

“定遠侯,你殺不死我的。我可以報仇的。哈哈”這是鬼鋒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的痕跡,喊聲中猶自充滿了狠毒。

定遠侯長嘆道:“不可能的了。”

定遠侯自然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只有鬼鋒知道他真正意思,他的生命得到了延續,而那個延續可以爲他殺了定遠侯。

定遠侯抓起李逢一的屍體拋入井中。轟鳴聲中,天塌地陷,轉眼間滿井的枯骨和那殺害他們的兇手帶著那驚天的秘密被塵土埋葬。

只是那宿命、那昭彰的因果卻不會由此而去。它會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不死不休。

一輪滿月遙掛枝頭,寒鴉聒噪著停留其上,雲層慢慢散去,只留下滿地的狼藉。一切了無痕跡。定遠侯的身軀在寒風中猶如淵渟嶽峙,目光遙望無垠的夜空,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熟悉的龍涎香味,帶著點點滴滴的腥味。

許驚蟄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了衡芷苑,在牀上一躺就是兩個月。這一次什麼都沒了,不僅那個教自己武功的老師撒手人寰就連那個傻傻的小太監也一起埋葬在黑暗中。

偌大的院落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和那份沉重的包袱。

空蕩蕩的。

許驚蟄反而不難過了,那是一種淡漠,萬事不縈於心。

經過這麼多事,心早如鐵石了。當你沉淪到底你會發現一片新的世界,那是一片不一樣的風景。

這是京都今年的第一場雪,將朱閣殿宇的斑斕埋葬,四野白茫茫一片,沉甸甸的,帶著淡淡的愁意。

真乾淨啊,真好。許驚蟄心想,身子斜倚在門欄上,手裡轉著只裝滿酒水的白瓷杯,一口一口地淺酌慢飲,品的早已不是酒而是愁。不過現在那份愁淡的便像兌了水的酒中的酒味一樣,趕不走,丟不掉,卻只是不尷不尬地墜在那兒。

酒入肺腑,在胸口盪漾起一絲暖意。

定遠侯走了進來:“你想好了嗎?”

“什麼?”他沒有看那個走進的人影,手裡依舊把玩著那個細膩的瓷杯。

“三個月前我說的事。報仇。”

許驚蟄轉著杯子的手指一僵,幾滴酒水從裡面濺了出來,眼神中透出刻骨銘心的恨意:“好,我同意。”

“你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吧?”

“嗯?!痹S驚蟄點了點頭:“我好了,皇帝的命也該到頭了?!闭f著說著,那波瀾不起的眼波中殺機一閃而過。

這兩個月來定遠侯也曾問過他是怎麼遇見鬼鋒的,許驚蟄只說是李逢一害他,將他推入井中,他和那個井裡的瘋子互相提防,互相打架,那個瘋子根本沒有理智可言。他自然沒有從瘋子的嘴裡知道什麼事情。

好在他一直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講述自己經歷過的事情也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倒也不用刻意裝些什麼。

鬼鋒臨死前將他的脈息擾亂,內力強行禁錮與丹田,定遠侯就是有通天的本領也無法探出此時許驚蟄的功力虛實。至於鬼鋒臨死時是真的要殺他還是有意如此安排,已是無人知曉了。

然而那點桎梏兩個月來慢慢冰消瓦解,內力調用自如,已成氣候。

他隱隱有種預感,報仇的日子不遠了。

一時間皇宮大內充斥著風雨欲來的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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