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無雲(yún),唯有大雨瓢潑,傾盆而下。陽泉客棧之內(nèi),身穿布衣的小二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他拿下肩上搭著的長布,利索地擦著桌子。
胖掌櫃在櫃檯上噼噼啪啪地打著算珠,嘴裡不時地嘀咕著。“小二,這個月客人不多,這工錢總得與幹活多少掛鉤吧,減半啊。”說完,掌櫃不待小二回應(yīng),“啪”一聲脆響最後一筆賬也算完,一夾算盤走了回去。
嘩嘩的雨聲,彷彿永無止境,小二心中苦嘆:看來不會再有客人了。現(xiàn)在這季節(jié)客人越來越少,客棧生意不景氣,現(xiàn)在又一連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客棧一個顧客都沒有,想到那摳門的老闆又將剋扣自己的工錢,他心中一肚子的苦水。想著想著他的動作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將最後一張長凳擺上桌子。他去關(guān)門,聽著響亮的雨聲,嘴裡暗暗咒罵:“這鬼天氣。”
“吱呀”門還剩下一條縫,一隻手抵了上去。
小二心中一喜,“客官”兩個字聲音一揚(yáng)而後便低了下去,“客…官,我們打烊了。”說到最後他聲音已是細(xì)若蚊蠅。
外面大雨如注,但在落在靠近那人衣服時似乎被一道無形的牆所阻,高高濺起,織成綿延成片的水幕。對方不理小二的反應(yīng),在桌子上甩手放了一錠銀子,約有五兩,低沉道:“來些花生撒上些鹽粒子,一罈高粱酒。再炒盤菜。”說完,似乎是因爲(wèi)岔氣,一根弦陡然一鬆,他血?dú)馍嫌浚嗫嗳套 4蟀胗晁乖诹怂砩稀?
小二萬般不情願被那人簡簡單單的話語給噎了回去,他聲音顫抖,應(yīng)了聲:“好。”但又忽然覺得不妥,補(bǔ)了一句:“吃快點(diǎn),我們店小,招待不起,方便的話趕緊走吧。”然後便引著他入了門內(nèi)。
“死小二,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信不信我把你這個月的薪水,還有下個月的統(tǒng)統(tǒng)扣光。”掌櫃的聽見了銀子的聲音便急衝衝地趕出來,正好聽到小二把自己的衣食父母往外推:“客官你要住店嗎?我們這兒房間又幹淨(jìng)又寬敞。”聽著掌櫃的這高亢的聲音小二難得的沒有光想著自己的工錢,而是被這不知輕重的掌櫃急得差點(diǎn)直跺腳。
掌櫃左手拿著賬簿,右手夾著算盤,滿臉堆笑地轉(zhuǎn)過樓梯口,眼睛成了一條縫,可是當(dāng)看到這個客人的摸樣後他話語便開始哆嗦了,一雙豆丁大的眼珠也驚恐地顫抖起來:“客…官…,那…有一家更大的。”他指了指東面的方向。
那客人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可是那神情配上那張滿是血污的臉更是可怖:“我喜歡又幹淨(jìng)又寬敞的房間”毫無疑問這和藹的語氣聽在掌櫃的耳朵裡便充滿了威脅的味道。
話語剛落,小二便見那個神秘人右手在自己的胸口等處點(diǎn)了幾下,接著舒緩地吐出一口濁氣。雖然他眼界不高,但也覺出那在胸口亂戳的幾指有著說不出的味道,絕不簡單。
藉著微弱的燈光,可以看見那人二十七八的樣子,身材高瘦,方臉直鼻,兩道眉毛狹長如劍,平添了幾分煞氣,身子像在血水中泡過一般,長髮混著血水黏黏地搭在臉頰。他右手抵著客棧的門框,左手長劍撐地,這才勉強(qiáng)站住。他虛弱地喘著粗氣,但一雙眼睛炯炯猶若寒星,目光有如利劍,襤褸的衣衫之下傷疤隱現(xiàn),令人絲毫不敢小覷。
掌櫃的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我還有些事情沒做,小二,你好好招呼。”他順手從桌子上拿過那錠銀子,不著痕跡地塞到袖子裡,腦袋一轉(zhuǎn):“客官吃好喝好。”說罷便拖著肥胖的身軀飛也似的開溜了。
小二暗罵了一聲,準(zhǔn)備桌椅碗筷,突然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客官,現(xiàn)在廚師已經(jīng)休息了,花生和酒倒是有,可是這炒菜…”
神秘人受傷太重,全身虛脫般的無力,右手微擡:“菜隨意。傷口需處理。”順手又從袖口拋出一錠五兩銀子。
小二眼睛一亮:“好咧,好咧。”右手迅速將桌子上的銀子收走,放在嘴裡咬了一下,然後歡天喜地地去了。
“嘶”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將衣服從皮膚上剝離,傷口傳來的疼痛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三個時辰之前,他—許驚蟄按照組織分派的任務(wù)去刺殺一個成名的高手—天山派前任掌門齊放。一劍穿喉,不僅完美地達(dá)成了任務(wù),更重要的是他在天山派兩個掌門與金剛門門主兩人夾擊之下逃得性命,而且造成一死兩重傷的局面。他細(xì)細(xì)回想著當(dāng)時的場面,嘴角露出笑意,口中喃喃:“老禿驢,算你厲害。”
他身爲(wèi)天羅組織最出色的殺手,每次的刺殺都要提前做功課,唯有這次不同,天山派的山門跟個鐵桶也似,縱然武藝通天的他也根本無法神不知鬼不知地進(jìn)入其中。於是他在離天山派山門的樹林裡整整埋伏了十天十夜。
那天,金剛門門主來天山派做客,被他逮到了機(jī)會。他深知若是錯過這一次便再想殺他便難如登天了,所以不顧眼前的三大高手,毅然出手。
沒有什麼比自己接的任務(wù)更重要。
劍光雪白,劍意凌厲。殺!
天山派兩個掌門和金剛門的和尚哪裡會想到竟然會有人當(dāng)著這三人的面動手,那無疑和找死沒有任何區(qū)別。
劍去快似流星,沒有任何花俏,轉(zhuǎn)瞬而至,電光火石之間兩個掌門背後長劍鏗然出鞘。齊放一手流風(fēng)迴雪劍法出神入化,只是變起倉促,反應(yīng)縱然迅速終究是慢了一拍。凌冽的寒意直指咽喉。現(xiàn)任掌門齊海是齊放之子,見勢大驚,長劍揮出便要追上許驚蟄,可是就算追上,許驚蟄一往無前的劍勢必然取了父親的性命。
倒是那個老和尚出掌迅捷,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什麼慈悲之心,口中一邊念著:“阿彌陀佛”心分兩用,兩隻手泛起暗金色的光芒,如鋼澆鐵鑄,寶相**,左掌去握許驚蟄的長劍,右掌毫不留情地拍向他。金剛門的大金剛神力走的是一力降十會的路子,掌風(fēng)剛猛無匹,觸體生寒。
劍勢一緩,齊放顧不得反擊,飄然後退,同時長劍虛劃,形成一道劍罡。
許驚蟄一聲冷哼,內(nèi)力一發(fā),長劍應(yīng)聲而斷,身子一側(cè),大金剛神力勢大力猛,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打在他的後背。許驚蟄口噴鮮血,身子藉著掌力去勢比起之前更疾幾分,右手直接握上前方一截斷劍,劍勢快得不可思議,彷彿一切都停止了,內(nèi)力所及空氣中隱隱泛起可見的漣漪,金屬的顫音灌滿了齊放的雙耳,滿地的落葉飄飛如蝶,那是貫穿一切的一劍。“噗”地一聲,斷刃沒入齊放咽喉。
看到自己的老爹倒在血泊之中,齊海呆了兩秒,居然有人真的當(dāng)著三大高手的面殺了齊放,一聲淒厲的嚎叫響起,“爹,惡賊拿命來。”天山派掌門長劍直上,嗡鳴聲猶若雷霆。
許驚蟄身法奇快,殺人之時,劈手奪過齊放劍鞘與長劍,沉腰斜坐,劍鞘自腋下穿過,與來人長劍成一條直線,父子兩個用的長劍都是大小一般無二,長劍直入劍鞘。天山派掌門一招落空,胸口一悶,虎口劇痛,原本凌厲的氣勢消散無形。同時許驚蟄用劍鞘一斜奪過長劍,劍柄迅捷無比地點(diǎn)了他的陽澤與曲池兩穴。齊海右臂瞬間發(fā)麻。
老和尚堪堪趕上,舉掌幫忙。
許驚蟄劍氣迸發(fā),地面上沙土飛揚(yáng),一隻暗金色的拳頭透過沙土直轟上來。許驚蟄左足一點(diǎn),飛身而退,右腳腳掌與那拳頭硬碰了一記,借力飄然而退。
這一番兔起雀落,不過幾息時光,卻是妙到顛毫,似乎經(jīng)過深思熟慮。
“天山派弟子,亂雲(yún)劍陣。”齊海一聲厲喝,不知何時天山派的弟子已經(jīng)趕到,將這厲害的殺手團(tuán)團(tuán)圍住。
老和尚口唸佛號:“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爲(wèi)懷,然而施主趁著我上門拜訪之際在天山派地盤上殺人,貧僧無力阻攔,自覺有愧,若是施主束手就擒,可給你一個痛快,否則,老衲不得不橫插一手。”
齊海呲目欲裂,憤怒充斥心田,滿眼都是淚水,恨聲道:“大師還跟他囉嗦什麼,亂雲(yún)劍陣之下不會有全屍。”
六十三名弟子加上齊海手持長劍,圍成一個大圈,利刃摩擦著劍鞘,發(fā)出一片清越的聲音,連綿不絕,許驚蟄卻是怡然不懼,一邊審視著周圍的天山派弟子,想要尋找破綻一邊說:“老和尚,人家要把我分屍,我可不能坐以待斃。而且現(xiàn)在領(lǐng)教亂雲(yún)劍陣還不是時候。”
大師看著橫屍當(dāng)場的齊放,面現(xiàn)慈悲之色,雙手合實(shí):“阿彌陀佛。”
氣機(jī),最重要的是氣機(jī),此時大陣還未完全成型,此時不動更待何時。許驚蟄畢竟是一個殺手,殺伐經(jīng)驗不比常人。說話之間他已經(jīng)悄悄拉近與齊海之間的距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xiàn)在這個距離正好可以讓自己的劍勢達(dá)到最盛,兩腿下壓,劍身將凝滯的空氣緩緩壓了下去,身子前傾,一招易水蕭蕭送了過去。這招快得出奇,卻舉輕若重,一經(jīng)使出便有一股古樸蒼涼的氣息透了出來。這招本是飛身向前,挺劍直刺,只是現(xiàn)在許驚蟄意在擒敵,故劍尖略偏了兩寸,少了一分一往無前的氣勢,多了幾分變化。
齊海武功比其他人高出不知多少,只是之前受挫在先,手臂痠麻,再加上喪父之痛,心性大變,出手狠辣,招招凌厲,大違流風(fēng)迴雪劍法的本意。
流風(fēng)迴雪劍劍勢舒緩,如同隱士採菊東籬,出手意境高遠(yuǎn)淡泊,於平淡中隱含殺機(jī),虛招遠(yuǎn)較實(shí)招爲(wèi)多。而現(xiàn)在齊海劍招招招指向要害,殺機(jī)歷歷在目,剛上手便盡落下風(fēng)。
劍光霍霍,如萬點(diǎn)寒星,形成一個一丈見方的劍圈。許驚蟄避實(shí)擊虛,劍光如飛鴻在蒼穹中飛起的弧線,直搗中宮,一舉擒住齊海。金剛門的和尚也驚異於他如此俊的身手,同時心中爲(wèi)這走上歧路的少年暗暗惋惜。許驚蟄把劍架在齊海的脖子上,“讓開,否則不要怪我出手無情。”
許驚蟄回想著今天的一切,一時有些恍惚,好像做了一場大夢一樣。本來可以全身而退的,誰知那傢伙爲(wèi)了那個老爹竟然不顧性命,喊了一句:“大師,爲(wèi)我報仇。”掏出匕首便要自行了斷,自盡的那一劍是如此決絕,那悲憤似乎自己也有過,最奇怪地是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把他的匕首彈掉了,因爲(wèi)怕他再自殺,還鬼使神差地將自己手中唯一的籌碼給放了。
是因爲(wèi)自己把他的親爹殺了,所以愧疚。不可能,自己可是一個殺手啊。
“自己是不是瘋了?”他問自己。
天羅組織的殺手無心無情,絕對服從上級的命令。自從他被師父收養(yǎng)以後,十年學(xué)藝,而學(xué)藝的的內(nèi)容除了師兄統(tǒng)一傳授招式便是廝殺,他是少數(shù)幾個能夠踏著同伴的屍體走過來的入室弟子。
他殺人不僅僅是因爲(wèi)那份對仇恨的執(zhí)著,活下去的信念,少年人的好勝心,更重要的是爲(wèi)了師父。他想報答,他嫉妒那些出色的殺手,他想霸佔(zhàn)那山嶽似的身影的全部關(guān)心,他很討厭殺人,自從全家被殺之後他對血便極其討厭,應(yīng)該說是厭惡。可是他還是義無返顧地爲(wèi)他殺人,傾盡所有,放下尊嚴(yán),在不見天日的環(huán)境下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活著。他只是想博取師父一個讚賞的眼神,然而那個如山似嶽的身影甚至吝嗇於一個讚美,留下的永遠(yuǎn)只是遠(yuǎn)去的背影。多年來師父總是披著一身黑袍,將自己隱在黑暗之中,只有少時他從瓦礫中救起自己的形象還是如此鮮明。
按師父的話說,殺手永遠(yuǎn)是孤獨(dú)的,一旦有了羈絆,殺人的劍便不會鋒利,就像老鷹折了雙翼,猛虎拔了尖牙。只要有需要,殺手的劍便要毫不留情,即使是殺親殺友。所以師父訓(xùn)練的幾百個殺手必須自相殘殺,留下最強(qiáng)者。
漸漸地,他與師父漸行漸遠(yuǎn),從少年長成青年,儼然已經(jīng)成了一衆(zhòng)殺手中的最強(qiáng)者。少年人爭勝之心淡了,人生再無追求。此時死在他手上的同伴已是不計其數(shù)。他開始有意識地反抗,當(dāng)他對著師父說出:“我只殺有罪的人。”這句話時,師父笑了,冷漠而冰寒的笑意難以在許驚蟄堅毅的臉龐上激起絲毫漣漪。“殺手必須無情。”
“是,但我也有底線。不殺無辜。”他擡起頭,眼光如同刀光一般冷厲,望著站在高臺上的背影“若有必要,殺親殺友,包括殺師。”
鐵石似的師父哈哈大笑,轉(zhuǎn)過身來,但是他的臉被大氅遮著仍然看不見面貌:“你果然是我最出色的的弟子。”於是師父給這最出色的弟子開了一個先例,所有的殺手都只問殺誰不問緣由,唯有他是個例外,每次交給他任務(wù)的同時都會給出對象所犯的罪,以及看似確鑿的證據(jù)。只要是僱主要求,即使罪不致死,也只有一個字―殺。師徒兩個都默契地不觸犯對方的底線。
這回刺殺的齊放,僱主給出了充足的證據(jù)證明天山派掌門齊放是個發(fā)印子錢的傢伙,他外表光鮮,其實(shí)雙手不知?dú)Я硕嗌偌彝ァ?墒窃S驚蟄殺人時沒有任何解釋,他不是大俠,也不屑於去當(dāng)大俠,他只是一個幽靈。他想齊海並不知道齊放的行爲(wèi),自己已經(jīng)殺了他父親,如果還將事實(shí)公諸於衆(zhòng),齊海將如何自處?天山派的聲名又將面臨什麼樣的地步?他考慮了一個殺手不該考慮的事情。
許驚蟄大口大口地灌著高粱酒,辛辣的酒味直衝腦門,酒對他的傷勢有害無益,可他根本不在乎,腦袋裡不斷回放著自己與別人廝殺的畫面,全都是血啊,他不知刺了多少劍,也不知被那些弟子刺了多少劍,被大金剛神力打了多少掌,他只知道自己踩著別人的屍體成功地逃出來。他驀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厭倦。
“嘔”畫面中的血色如同海潮一般涌了過來,酒水,苦水混著血水被他吐了出來,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然後一頭栽倒在地上。
“當(dāng)小二也很苦吧。”他望著小二,臉上的冷厲一掃而空,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可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店小二的心裡微微翻涌起來。
“誒喲。客觀客官。”店小二從客棧裡找了一卷繃帶出來,正好看到許驚蟄連人帶凳摔倒在上,心中叫苦:這可如何是好,他也沒說給他安排客房,隨即看了看手裡的銀子,“來,帶你上樓。”小二架起他的身子向著樓上行去,
每次的殺戮總會把他心中血淋淋的傷口翻出來,讓他的心靈腐蝕地更深。十多年來他習(xí)慣於將孤獨(dú)當(dāng)成甘醇的美酒將自己麻痹。
一切的源頭起訴到二十年前,蠻族入境,朝政危殆。新皇下達(dá)屠城命令,就在他的家鄉(xiāng),作爲(wèi)前朝的兵部侍郎,當(dāng)?shù)匚ㄒ坏拿T望族自然首當(dāng)其衝。手下的兵士彷彿是一頭頭餓極了的狼,看著奔走四逃的人羣。
一把把尖刀刺入老人孩子的身體,看著一滴滴鮮血沿著森冷的弧度緩緩滴落,他們感到一陣血脈噴張的快感。
他們瘋狂地笑著,像是要把多年來戰(zhàn)場拼搏所積攢的怒氣發(fā)泄出來,他們打賭:“我們比比誰的刀法好?”
“怎麼比?”
兵士哈哈大笑:“看看誰的刀法快和準(zhǔn)。”說著他跑了出去,刀鋒劃過一個尖叫的女人的衣衫,在他潔白的肌膚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紅印。
“還是差了點(diǎn)。”旁邊的士兵笑著奚落他。
“我來。”
“我來。”兵士們的長刀揮下。瘋狂地笑聲與尖叫伴隨著濃濃的血腥味瀰漫開來。
溫?zé)岬孽r血濺在一個孩子的臉上,那個孩子正躲在一個櫃子裡,櫃子的門露出一道縫。仇恨的種子在他的心中悄悄生根發(fā)芽。然而內(nèi)心的對正以的執(zhí)著讓他不願成爲(wèi)像他仇人那樣的人。孩子眼中一切的一切都開始模糊,腦袋生疼,耳邊盡是女人孩子奔逃尖叫的聲音。
“是夢啊”許驚蟄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低低地**一聲,用力地甩甩腦袋,驅(qū)散初醒的迷茫。
他低頭一看,自己的肩背處不知何時已經(jīng)裹上了一層厚實(shí)的繃帶,“小二哥。”聲音沙啞,虛弱無力。
“唉。客官,有什麼吩咐?”
“我…我的衣服呢?”
“都在這裡。”店小二指著一旁衣架上的衣服,腦海中猛地想起昨日許驚蟄滿是鮮血的樣子,趕緊補(bǔ)充:“我只是幫你脫了衣服,上了點(diǎn)藥,其它的可什麼都沒做,有事別…別賴…我。”
此時的許驚蟄身上殺氣盡去,與常人無二,寒冰似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恰如一縷陽光透過層層烏雲(yún),散發(fā)著溫暖,“小二哥,昨天多謝你了。放心,我不會害你的。”
店小二立時受寵若驚,“客官,別客氣。”
許驚蟄問他要了紙筆,寫下了幾味藥材,吩咐他幫他煎藥療傷,順道又打賞了五十兩銀子。
他看了一下自己衣架上的衣服,那套衣服上血跡斑駁,破得已經(jīng)不成樣子。於是又給了他二兩銀子要套舊衣服,剩下的仍舊可以作爲(wèi)辛苦費(fèi)被他收入囊中。這些年許驚蟄一共殺了七十三人,黑白兩道,鄉(xiāng)紳高官,皇親國戚應(yīng)有盡有,因此手底錢財頗豐,自然不會太吝嗇。
店小二笑意更濃,感覺一下被幸福砸昏了頭,京城極盡繁華,可也正因爲(wèi)如此,讓他們這種普通的客棧生活日益艱難,那些達(dá)官貴人常去的名店裡,一個下人的身家也許比這種小客棧老闆的家底還要厚實(shí)。店小二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多錢。招牌似的說了一聲:“好咧”千恩萬謝地去了。
大金剛神力果然非同小可,那些劍傷還是皮外傷,唯有金剛門的老禿驢掌力傷及肺腑,只怕沒個個把月是好不了了。他仰躺著,望著白花花的天花板,思潮起伏。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午飯的時候,店小二帶著午餐和一套新衣裳進(jìn)了房間。衣服很素通體赭色但很乾淨(jìng),而且一看便是下等布料,店小二拿出來的時候還頗是不好意思,解釋道:“這件已經(jīng)是小的用來撐門面的衣服了。這是二兩銀子,還是還給大爺吧。”
店小二的老實(shí)頗合許驚蟄的胃口:“你們討生活也不容易,這些錢既然給你了那就是你的了。這衣服我很滿意。”許驚蟄的通情達(dá)理讓店小二感動不已,平日裡哪個不是對自己呼來喝去,唯有眼前這個人對自己這般好“多謝大爺,又吩咐只管提,只要我阿仁辦得到絕無二話。”
許驚蟄見他語出真誠,心下也是感動,疲倦地?fù)]了揮手,“傍晚的時候幫我把藥端來就行了。”
店小二見他滿臉疲憊,打了聲招呼:“那大爺好好休息,小的先告退了。”
傍晚時分,客棧內(nèi),腐臭的氣味令人聞之慾嘔,店小二看著手裡的藥,眉頭擰成了一團(tuán),雖說良藥苦口,但這藥味的濃度怎麼看都像是毒藥“大爺,你確定這個藥你要喝。”
許驚蟄過慣了刀口舔血的日子,這種藥不知喝過多少回了,接過藥碗直接灌了下去。
店小二看他眉頭都不皺一下,心下更是佩服,但是見他喝得如此乾脆,再聞著那藥味,胃裡便好似有什麼東西在翻涌,咕嘟咕嘟他下意識地吞了幾口口水。
許驚蟄道:“小二,我想出去走走,還有不要告訴別人你見過我,知道嗎?”
店小二賠笑道“小的哪敢啊?”他頓了一頓,一臉擔(dān)心地看了看許驚蟄的傷勢:“你現(xiàn)在出去?我陪你吧。”
許驚蟄搖了搖頭:“店裡還需要你幫忙。”
店小二一臉的不以爲(wèi)然:“這客棧壓根就沒幾個人,來的頂多就幾個窮漢,他們常常吃了飯還沒錢付賬,撒潑打賴。”說話時語氣頗多憤懣,想來平時受了不少閒氣,隨即意識到自己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臉上又升起笑意:“大爺給的錢比他們多多了,大不了我把自己的賞錢盡數(shù)上交,那老闆還不樂開花了。哈哈。”
他這種最低下的小二朋友實(shí)在屈指可數(shù),而且全是隻能共富貴不能共患難的,從來沒有哪個客人會對他如此和顏悅色。許驚蟄性子冷淡,即使是平時收斂殺氣之後亦是言語不多,但是小二能夠感覺到他與別人對自己的不同。
許驚蟄陪著乾笑了兩聲,望著他,滿臉的落寞:“小二哥,你應(yīng)該不難猜出我是幹嘛的吧。”
店小二臉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似乎纔剛剛意識到這個問題,立時如同吞了一塊黃蓮,滿嘴盡是苦水。他怎麼會猜不到,那種殺氣,除了長期幹殺人勾當(dāng)?shù)娜诉€有誰能受這麼重的傷。
許驚蟄似乎早就料到他的這種反應(yīng),也不在意,繼續(xù)道:“你不該和我扯上關(guān)係。”聲音不大,但在店小二的耳中確如霹靂雷霆,劈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著許驚蟄走了出去,房門搖曳,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店小二畢竟怕死啊,盛世繁華之下真正過得上好日子的也只有那些王孫貴族,像他們這種最底層的人儘管沒有性命之憂,但苛捐雜稅也足夠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生活已是不易,他怎麼會因爲(wèi)一個剛認(rèn)識的殺手而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即使這個殺手對自己再怎麼與衆(zhòng)不同。
許驚蟄走在人山人海的街道上,習(xí)慣性地前腳掌著地,好像夜行的貓一般,走起路來不帶一絲聲響,眼睛下意識地掃蕩著,對他來說這已經(jīng)是放鬆的極致了。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琴聲歌聲乘著風(fēng)兒徐徐傳來,正是一曲鳳求凰。許驚蟄循著歌聲而行,直至到了一家富麗堂皇的建築之外。那是幾座三四層的華麗樓閣組成,飛檐勾連,金碧輝煌,上面彩旗飄揚(yáng),光鮮明亮。不時有穿著華麗的王孫貴族往來其間。門口一張牌匾之上儼然寫著“青萍摟”,看著門口那幾個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子,許驚蟄便能斷定這是一家青樓。
悅耳的歌聲引得路人紛紛駐足。一開始門口人潮涌動,拼了命地想往裡擠,一個尖銳刻薄的聲音立時滲了過來:“喂,大爺們要賞曲,你們這些臭要飯的沒錢湊什麼熱鬧。都給我滾開。”
這羣人中也有不少江湖豪客,脾氣亦是不小,此時受了氣,臉漲得通紅,牙齒直打顫,怒目而視。
妓院的老鴇絲毫沒有覺悟,兩手叉腰,橫眉怒目,張口便罵:“看什麼看,說的就是你。沒錢還死皮賴臉地往裡擠。”
樂聲被這嘈雜的聲音逼得戛然而止。
周圍的人面容一肅,不忍打擾這清幽的樂聲,強(qiáng)行將心中的怒氣壓了下去。沒過多久,那悠揚(yáng)的樂聲又嫋嫋響起。
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這首曲子若是不論曲意倒也確實(shí)好聽,那聲音如梧桐葉落,微風(fēng)在葉間輕拂,略帶沙啞的嗓音更爲(wèi)這悽清的調(diào)子添了幾分韻味。
全詩言淺意深,音節(jié)流亮,感情熱烈奔放而又深摯纏綿,融楚辭騷體的旖旎綿邈和漢代民歌的清新明快於一爐。
即使是許驚蟄這個不通文墨的門外漢也知道《鳳求凰》這首曲子包含強(qiáng)烈的求偶之意,理應(yīng)清新明快,可是這傳出來的樂聲卻是哀婉悽切,恰如杜鵑啼血,令人聞之惻然。然而在這鶯歌燕舞的煙花之地這般清冷的曲調(diào)確似高傲地孔雀立於不勝嚴(yán)寒的高處,悽清落寞,風(fēng)骨別具。
一曲奏罷,連綿的叫好聲如同浪潮一般從青萍摟裡傳出來。
在青萍摟外駐足的人幾乎都面露憤懣之色,大家還陶醉在《鳳求凰》的餘韻之中,但是那連綿的叫好聲已然讓衆(zhòng)人的的興致從天堂掉到了谷底。整個青萍樓的吵鬧聲像是直要屋頂掀翻,還有不少銀子在臺子上跳躍的聲音,聽那動靜,似乎是那彈琴人一曲奏罷便欲立場,衆(zhòng)人借酒撒潑,吵鬧著不讓。許驚蟄想起了一衆(zhòng)無聊的閒漢在酒館聽說書的情景,笑著搖了搖頭。
一個儒生青衫藍(lán)巾,絮叨著:“如此清幽的嗓音,不染纖塵,居然讓她去唱這《鳳求凰》,真是暴殄天物。”
曲爲(wèi)心聲,那女子如同幽雪空靈的嗓音好似在迢迢濁世之中開闢的一方淨(jìng)土,所有人都心生嚮往。許驚蟄雖然是個殺手但也是不能免俗,對這吟唱的女子起了幾分好奇。但只是好奇,僅此而已。
正當(dāng)許驚蟄還在回味之中的時候,驀然間覺察到異常,眼神驀地閃過一道冷芒然後又恢復(fù)平淡。他從人羣中退了出來,七拐八拐,曲徑通幽,走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中。四面皆是圍牆,空蕩蕩的。
“出來吧。”
周圍寂靜若死,涼風(fēng)吹動,發(fā)出嗚嗚聲響。
許驚蟄原本冷硬的語氣少見地柔和起來,柔和中更多的是無奈,對著牆接著道:“小高,裝成駝子就行了麼?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
“唉”空氣中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嘆息,沙啞無力地嗓音彷彿喉嚨口含著一口濃痰隨著聲音在翻滾。一道影子從陰暗中分離,一個老人面色枯槁,頭戴草帽,駝著背,左邊眼睛高高腫起,右邊的眼睛無力地瞇成一道縫,從陰影處走了出來。“怎麼還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每次都被發(fā)現(xiàn),真是無趣。你該不會是動了什麼手腳吧。”這句話與之前那聲嘆息截然不同,一掃之前的頹色現(xiàn)出青春陽光的氣息。
許驚蟄轉(zhuǎn)過身,無奈地?fù)u了搖頭,“我可沒動手腳,是你有破綻。先把你那一身行頭摘了吧。”
那駝子嘆了口氣,右眼一睜,一掃之前的老邁昏庸,將頭上的草帽一摘,又從背後的衣服中掏出一頂草帽,腰桿一挺竟比許驚蟄還高出一線。最後手指一摳,臉上的那層老皮下露出一層白皙的皮膚,皮膚連帶著左眼的腫瘤直接扯了下來。
那張臉白得出奇,疏淡的眉毛之下長著一雙桃花眼,鼻子直挺,配上那張小巧的嘴巴,簡直秀氣得像是一個女人。他將頭髮束起,脫下骯髒的外衫,眉頭不自覺地一皺嫌惡地將乞丐裝脫了下來。
他笑著,“大哥,你倒是說說我到底哪裡有破綻?記得我扮病人偷襲你,可料到了,說我眼神暗露鋒芒,殺氣太重;前年我扮大漢的時候你說我腳步太輕,江湖大漢多練硬功,腳步沉重;後來我又扮王孫公子你又說我身上雖有浮誇之氣,但喊聲太假,整個場子裡就屬我最扎眼,大有此地?zé)o銀的意思。”許驚蟄聽著自己這個兄弟如數(shù)家珍地說著往事,眼角眉梢不禁露出笑意。
“可是這一次又是什麼?”他氣苦著說。
“一個駝背老頭哪能在人羣中如此穿梭自如。開始我只是覺得你有些奇怪,但也不排除有這種練家子的駝背,直到你真的出來了。”他無奈地攤了攤手。
“啊,你誆我。百密一疏啊。”小高一拍腦袋,滿是懊惱。
小高也是天羅組織的一員,入門比許驚蟄晚了很多年,算是許驚蟄的師弟。到現(xiàn)在他還只能算是一個新人。
那時候,許驚蟄的出色震驚了所有人,他接下的任務(wù)沒有哪一個不是完美地結(jié)束,乾淨(jìng)利落,然而這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不服,只想一挫他的威風(fēng),甚至殺了他。但是當(dāng)他真的跟他動手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是許驚蟄的對手。
可是這個師兄不像自己那一批殺手一樣,時時刻刻地提防著自己人,時時刻刻地想著如何將自己的同伴殺死踢下 去,他對自己的偷襲完全不著惱,每次還會有意無意地指出自己的不足,認(rèn)真地跟他拆招。漸漸地,兩人之間的生死相拼的攻防戰(zhàn)變成了許驚蟄對小高的考量,兩人感情漸篤。
許驚蟄笑容斂去,面色如霜,開口道:“說吧,這回要?dú)⒄l?”
小高的面容嚴(yán)肅起來,遞過一張紙條。
許驚蟄看了一眼:“什麼罪?”
“開設(shè)賭場,出千騙人,調(diào)戲良家婦女。”
“證據(jù)。”
“受害者無數(shù),京城人士皆是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