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默然低首,福子所說的這些她何嘗不知道,雖說皇帝是自個的兒子,這些年來對自己也很尊敬順從,但,那種尊敬卻總透著股子疏離,特別是自那件事過後,皇帝的心就離自己越來越遠了,除了三日一次的請安問候沒有間斷,他何曾跟自己說過什麼煩惱喜樂?更別提一些個尋常母子間貼心的話了。
“唉喲太后,瞧奴婢這腦子,竟把這等大事忘了!”
福子懊惱的一拍頭,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天大的事兒一般,一陣風似的急步出去,又一陣風似的旋進來,全不似平日裡不慌不忙的鎮靜態度。
“太后,快來嚐嚐這個,呃,什麼茶來著?對了,陳皮蜜茶,才太后的轎輦剛進了宮,皇上身邊的燕妝就送來了這麼一壺,說是皇上擔心太后這一路勞累,特將外阜新進貢的陳皮蜜茶送了來,最是解渴又防中暑,這還罷了,難道自是一股子清甜味,最能得太后的口味了——太后,您看,咱們皇上多惦記您,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總想著您,太后,您嚐嚐看,奴婢光這麼聞著都覺得好喝呢。”
太后擡起頭,望著狀似雀躍不已的福子,輕搖了搖頭,將滿腦子哀傷的情況甩開,輕笑著道:
“是什麼稀奇的物什,你也不是那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丫頭,怎麼就這般稀罕了?”
一面說著,一面微探著頭,嚐了一勺福子喂來的茶水,清甜中略帶些微酸的味道在口腔中瀰漫開來,還有股似曾相識的香味,熟悉得很,卻又叫人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味道,只引著人往下了繼續喝下去。
“嗯?這個色兒看著也好,有新茶的清綠,又有上好烏龍的醇厚,看著就叫人喜歡,叫個什麼名堂來著?”
見太后似是丟開了那些煩人的心事,被這茶水勾起些興趣來,福子暗暗的在心裡鬆了口氣,眉開眼笑道:
“叫陳皮蜜茶,嗯,應該就是這個名號,燕妝送來時說明了,只因這名號稀奇,奴婢唯恐忘了太后問起時答不上來,還特意的問清楚了是哪幾個字,就叫做陳皮蜜茶?!?
“陳皮蜜茶?”太后細細的咀嚼著這個茶的名號,伸手接過福子手裡的玉盅,自己又舀了一勺放進嘴裡,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
“陳皮?可是那藥裡的一味?若是我沒記錯的話,那陳皮可不是苦的,如何會有這般味道?這裡頭的蜜想來就咱們平日裡用的蜂蜜了,只是,我是一向不愛那個味的,太過寡淡了些,又帶著股子若隱若現的腥氣,何曾有這般厚實的味道了?”
見太后將玉盅又遞回來,兩眼還探尋的望著自己,福子會意,福了一禮謝過之後,小心的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進口裡,頓時那股子縈繞在鼻側的清甜佈滿了全身,從裡到外的透著甘爽。
福子擡眼,驚喜的看著太后,“果然是外阜進貢的佳釀,想不到這茶也有這般甘甜順口的,這下好了,太后素不愛那些太苦的茶飲,有了這不苦的茶,太后也能少受些‘苦’了,太好了,果真是再親不過親兒子,也只有太后嫡嫡親的兒子,才能時時想著太后的小喜好,咱們的皇上真是一個大孝子呢!”
太后眉頭一皺,卻又瞬間的舒展開來,就連那平日裡再怎麼注意保養,終究敵不過歲月的道道痕跡也舒展開來,此刻的太后,纔有了一絲尋常老人的慈祥與安祥。
“哀家是問你這苦陳皮怎麼能弄出這麼個味來,可沒叫你拐著彎兒的誇皇上?難道竟在哀家不知道的什麼時候,皇上許你了什麼好處來,叫你這般的誇他?”
福子狀若惶恐的一打千,俯身道:“太后這是責怪奴婢了,奴婢何曾與皇上要了什麼好處,奴婢是太后身邊的人,就算是著了膽,也只敢跟太后討好處去,跟皇上能討著好的是燕妝她們那羣年輕貌美的,可輪不著奴婢。況且,奴婢哪有拐著彎兒的誇皇上,皇上對太后的孝心,這滿宮裡、滿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若是太后不喜歡聽奴婢說這些話,大不了奴婢以後不說就是了,只求著太后不要誤會了奴婢對太后的一片心,誤會了皇上對太后的一片心,那就是疼奴婢了?!?
太后輕笑著,指著福子笑罵道:“哀家才說了你幾句,你就整出這麼一大串來,合著還是哀家冤枉了你,對你不起了?越老越發的頑皮了,沒個正形,還不趕緊的搬個小杌子過來挨著哀家坐下,跟著路上走了幾天了,你也不嫌累得慌,還杵在那裡做什麼?!?
福子眉開眼笑的搬了個小杌子挨著太后坐下,順手拿起一邊榻幾上的懶骨頭,輕輕的給太后敲著腿,力道是不大不小剛剛合適,顯然太后也很受用,靠在涼枕上閤眼養神。
“方纔,哀家是否太過嚴厲了些?”
靜了一會兒,太后輕問了一句,福子微擡眼看看,只見太后仍是微閉著眼享受她的服侍,方纔放了心,仔細的斟酌著道:
“太后管教奴婢,自是有太后的道理,這兩三年裡新進宮裡的奴才,真心裡也是太過散漫了些,太后管教她們自是她們的福氣,日後能成個姑姑管教娘子的,纔會想起太后今日的管教,就想起感謝太后了?!?
太后道:“若是還早十來年,哀家還有那管教人的心思,老了,也管不動了,這宮裡自有皇后操心去,哀家是操不來那個心了。”
頓了頓,又道:
“那個丫頭叫什麼來著?清蕾是吧,你兄長晚年得女,也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哀家知道,若不是他兩口子染了病雙雙不治,也斷捨不得將自己的閨女送到宮裡來受罪,原想著你是宮裡的老人,總還能照看著些,卻不想一入宮廷方知難,倒不如做個平常人家的閨女媳婦,還能享些太平日子,福子,你是辜負了你兄長的一番厚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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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子低眉,“太后好記性,那孩子就是叫清蕾,若是在外頭,她該叫奴婢一聲親姑姑纔是,也正是因爲如此,奴婢才能體解太后的用心,且,這個丫頭也是該受罰,明曉了太后心裡對皇上的看重,不能好好的替太后看好了皇上,整出這麼檔子事來讓太后鬧心,再怎麼罰她也不過。”
太后嘆了一口氣,睜開眼睛,道:“罷了,你去一趟慎刑司,將那孩子領回來吧,叫她莫記恨哀家,哀家也是一時急怒攻心,想來即便是哀家在宮裡,尚不能擔保一定能阻得了皇上做事行爲,她一介平頭宮女,哪裡就敢幹涉皇上的決定了,哀家是錯怪了她?!?
福子一聽,急忙的起身跪下,“太后如此是折煞她了,她何嘗擔當得起太后一個錯字,能得太后的親自管教,是那丫頭幾世修來的福氣?!?
太后擺擺手,復又閉上眼睛,道:“你快些去罷,晚了又連累她在那裡多受些罪,慎刑司的那些個豺狼惡虎,沒一個有厚道心的——對了,將哀家房裡的碧玉膏取出來,給她在傷處塗了,又緩解疼痛,又不會留下疤痕,她一個小姑娘家的,還是愛美的年紀,別留下什麼遺憾纔是?!?
福子還欲謝時,見太后又閉了眼假寐,知她不欲多說,心中又著實記掛侄女兒的安危,起身深深的謝過,方纔進到房間取了藥膏,急急忙忙的往慎刑司尋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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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要動,姑姑知你身上疼痛,這碧玉膏是極好的療傷藥,還是夕月公主從南越特意叫人帶回來的,治傷最是有效不過了,你忍著些,這藥剛上身時會有些疼痛,只一會兒就好了?!?
福子一面說著,一面將手裡的藥膏挖了一塊,輕緩而又迅速的將藥膏抹在女子背上的傷處,趴在牀上的女子一聲痛呼,似是忍受不了這陡然加深的疼痛,只是,這疼痛並沒有持續太久,就像福子所說的那樣,只一會兒,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就似乎輕了許多,感受到後背傳來的輕柔的撫摸,傳遞著無言的疼惜與歉意,趴上牀上只見後背不見面容的女子才鬆了一直緊咬著的嘴脣,讓一直咬牙忍著的委屈化著淚水漫在眼角。
“清蕾,姑姑知道你受的委屈,你心裡也別怪太后,太后是主子,不管她怎麼做,咱們這些做奴婢的都只能受著,況且,太后平日裡待你也不薄,只是,這天下事,只要事關皇上,太后就極少有念著別人的時候。說來說去,也是怪姑姑沒用,當初答應了你爹要好好照顧你,卻讓你陷進了這險惡宮廷,是姑姑對不起你?!?
趴在牀上的女子微擡起頭,一張有如朝陽初生的秀麗臉龐側向坐在身旁的姑姑,小手輕輕的撫上福子褶皺已現的手背,不算絕美但自一投清新味道的小臉上掛著善解人意的笑容,輕聲的安慰道:
“姑姑可別說這樣的話,清蕾心裡知道,斷不敢有絲毫對太后的不敬,自清蕾進了這沁怡宮,處處得著姑姑的照顧,若不是因著太后和姑姑的照顧,清蕾何能如宮中大宮女般獨享這一處清靜的屋子,且不說平時好吃的好用的,因著姑姑的緣故,掌事宮女哪次不是先送來給清蕾挑過才往別處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