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上午都在下雨。從海上飄來的霧氣遮住了山峰。已經(jīng)望不見山頂了。高地上陰沉沉的,樹木和房子的輪廓都變了樣。我出城去觀看天色。從海山飄來的烏雲(yún)正飄過羣山涌過來。
廣場上旗幟被雨淋溼了,無力地掛在白色旗桿上,條幅也已溼透,粘在房子的整面牆上,陣陣細雨間或夾雜些急風驟雨,把人們都轟到了走廊下面,廣場上的積水形成了一個個小水池,街道上也溼了。天色暗了下來,路面上顯得異常清冷,然而狂歡活動依然進行著。只是人們被雨驅(qū)趕得躲起來了。
鬥牛場裡有頂篷的座位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他們坐在那裡避雨,觀看著巴斯克和納瓦拉的舞者和歌手錶演。卡洛斯谷的舞者穿著本民族的服裝冒雨沿街跳舞,打溼的鼓聲空洞而沉悶,各個舞蹈隊的領(lǐng)隊騎著步伐沉重的高頭大馬行走在隊伍前面,他們身上的民族服裝被雨淋透了,馬披蓋也被淋溼了。人們?nèi)繑D在咖啡館裡,跳舞的人也進來坐下,他們把緊緊纏著白綁腿的腳伸到桌子下面,甩去繫著鈴鐺的小帽上的雨水,解開色彩斑斕的外衣,把它們放在椅子上晾著。外面的雨依然下得很急。
過了一會兒,雨小了一些。我離開咖啡館,回旅館刮鬍子,準備吃晚飯。我正在房間裡刮鬍子的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我叫道。
蒙託亞走進房間。
“你還好嗎?”他說。
“還不錯。”我說。
“可惜今天沒有鬥牛賽。”
“是啊,”我說,“什麼都沒有,一直在下雨。”
“你那些朋友都跑哪兒去了?”
“在‘伊魯涅’。”
蒙託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聽我說,”他說,“你認識美國大使嗎?”
“認識。”我說,“但是每個人都認識他。”
“現(xiàn)在他就在城裡。”
“是的,”我說,“誰都能看見他們。”
“我也看見他們了。”蒙託亞說到這裡,就沒再往下說。我繼續(xù)刮鬍子。
“坐吧。”我說,“我馬上叫人把酒拿來。”
“不用了,我得走了。”
我把臉刮好,浸到臉盆裡,用涼水洗了洗。這時候,蒙託亞更加不安地站在那裡。
“聽我說,”他說,“我剛纔接到了他們從‘大飯店’那邊捎來的話,他們想要佩德羅·羅梅羅和馬西亞爾·拉朗達晚飯後去他們那裡喝咖啡。”
“好啊。”我說,“這對馬西亞爾來說沒有什麼不好。”
“馬西亞爾要在聖塞瓦斯蒂安待上一天。今天上午,他和馬爾克斯一起開車去的。我看,他們今天晚上是回不來了。”
蒙託亞不安地站在那裡,等著我開口。
“別給羅梅羅報信了。”我說。
“你真這麼想?”
“當然。”
蒙託亞看起來非常高興。
“因爲你是美國人,所以我纔來問問你的意見。”他說。
“換做我,我會這樣辦的。”
“瞧,”蒙託亞說,“人們竟然這樣糊弄孩子。他們不懂得他的價值,他們不懂得這意味著什麼。任何一個外國人都可以來捧他。從‘大飯店’喝杯咖啡的事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他們已經(jīng)把他毀了。”
“就像阿爾加貝諾。”我說。
“對,就像對待阿爾加貝諾那樣。”
“這樣的人有很多,”我說,“我們這裡現(xiàn)在就有一個美國女人正在四處蒐羅鬥牛士。”
“我知道。她們專挑那些年輕力壯的。”
“是的,”我說,“因爲老傢伙都發(fā)福了。”
“或者像加略那樣瘋瘋癲癲了。”
“哦,”我說,“這件事很簡單。你所能做的就是不告訴他這個消息。”
“他是個非常棒的小夥子。”蒙託亞說,“他應(yīng)該同自己人在一起,而不應(yīng)該摻和到這樣的麻煩事中。”
“你不喝杯酒嗎?”我問。
“不喝了。”蒙託亞說,“我得走了。”他走了出去。
我下樓走到門外,沿著拱廊繞廣場走了一圈。雨還在下著。我往“伊魯涅”裡面看了看,我的夥伴們都不在。於是我繞過廣場,回了旅館。他們正在樓下的餐廳裡用餐。
他們已經(jīng)先於我開吃了,我也不想趕上他們。比爾正要出錢找人給邁克擦鞋。每當有擦鞋的從街上推開大門朝裡望,比爾總把他叫過來,給邁克擦鞋。
“這已經(jīng)是第十一次擦我這雙靴子了。”邁克說,“嗨,比爾真傻。”
擦鞋的顯然已經(jīng)將這個消息散佈開了。又一個擦鞋的走了進來。
“要擦靴子嗎,先生?”他對比爾說。
“我不需要。”比爾說,“請給這位先生擦一擦。”
擦鞋的就跪在那個正在擦鞋的同行旁邊,開始擦邁克那隻沒擦的靴子,這靴子在電燈光下已經(jīng)顯得鋥亮了。
“比爾太好笑了。”邁克說。
我喝著紅葡萄酒,已被他們遠遠地甩在後面,所以我對這種不停地擦鞋的事情感到有點不舒服。我看向周圍。佩德羅·羅梅羅就走在鄰座。當他看到我向他點頭致意時,他站了起來,邀請我過去認識一下他的一個朋友。他的桌子緊挨著我們的桌子。我結(jié)識了這位朋友,他是馬德里的鬥牛評論員,一個面色嚴肅的小個子。我對羅梅羅說,我非常喜歡他的鬥牛技藝,他聽了非常高興。我們用西班牙語交談著,那個評論員只懂一點法語。我到我的桌子上拿酒瓶的時候,評論員拉住了我的手臂。羅梅羅笑了笑。
“來這裡喝吧。”他用英語說。
他說起英語來顯得很害羞,但我仍能感覺到他其實心裡還是樂意說英語的。我們接著聊天的時候,他說出幾個不太熟練的詞讓我解釋解釋。他非常想知道Corrida de toros在英語中的準確譯法。他覺得翻譯成bull-fight(鬥牛)有些不妥。Corrida這個西班牙詞在英語中意爲the running of bulls(牛羣的奔馳)——在法語中意爲Course de taureaux,評論員插嘴說。西班牙語中有沒有和bull-fight相對應(yīng)的詞。
佩德羅·羅梅羅說他在直布羅陀學了點英語。他出生於隆達。那裡位於直布羅陀北邊不遠處。他是在馬拉加的鬥牛學校裡開始學鬥牛的,他在這一行只幹了三年。鬥牛評論員取笑他用的是馬拉加方言的表達方式。他說他十九歲。他哥哥給他當短矛手,但是並不住在這家旅館裡。他和另外一些給羅梅羅當差的人住在一家小客棧裡。他問我,在鬥牛場裡看過他幾次表演。我告訴他,我只看過三次。實際上只有兩次,我發(fā)覺自己說錯了,但也不想再解釋。
“還有一次是在哪裡看到的?在馬德里?”
“是的。”我扯了個謊。我已經(jīng)讀過鬥牛報上關(guān)於他在馬德里那兩次表演的報道,因此我能應(yīng)付得了。
“第一次出場還是第二次?”
“第一次。”
“第一次我表現(xiàn)得很糟糕,”他說,“第二次好一些。你記得嗎?”他問評論員。
他絲毫不拘謹。他談起他的工作來,好像那些都與他無關(guān)。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自負或者自吹自擂的樣子。
“你能喜歡我的工作,我很高興。”他說,“可是你還沒見過我的絕活。要是明天能遇上一頭好牛,我就好好給你露一手。”
說完,他輕輕笑了笑,擔心我和那位評論員會以爲他在吹牛。
“我期盼能看你露一手。”評論員說,“我相信我會看到的。”
“他並不怎麼喜歡看我鬥牛。”羅梅羅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他的表情很認真。
評論員解釋說,他非常喜歡,但是迄今爲止,他還沒有看到完整的技巧展示。
“那就等明天瞧吧,如果上場的是一頭好牛的話。”
“你看見明天上場的牛了嗎?”評論員問我。
“看見了。我是看著牛放出來的。”
佩德羅·羅梅羅把身子探過來,問:“你覺得這些牛怎麼樣?”
“特別強壯,”我說,“差不多有二十六厄羅伯。犄角非常短。你沒見過嗎?”
“看見過。”羅梅羅說。
“它們不到二十六厄羅伯。”評論員說。
“是的。”羅梅羅說。
“它們長著香蕉角。”評論員說。
“你把那些稱做香蕉?”羅梅羅問。他朝我笑笑,“那你不會把那些牛角也叫做香蕉吧?”
“當然不會,”我說,“你知道,牛角畢竟是牛角。”
“它們都很短,”羅梅羅說,“特別特別短。然而,它們可不是香蕉。”
“嗨,傑克,”勃萊特在鄰桌喊著,“你扔下我們了。”
“只是暫時的。”我說,“我們在討論公牛呢。”
“你現(xiàn)在多神氣啊。”
“告訴他,牛都是不長角的。”邁克喊著。他醉了。
羅梅羅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他喝醉了。”我說,“Borracho!Muy borracho!”
“給我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們嘛。”勃萊特說。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佩德羅·羅梅羅。
我問他們是否願意一起喝杯咖啡。他們兩個都站了起來。羅梅羅臉色黝黑,但是他舉止得體,落落大方。
我把他們依次介紹了給大家。他們正要坐下,但發(fā)現(xiàn)座位不夠,所以我們?nèi)甲叩娇繝澋拇笞雷优院瓤Х取_~克點了一瓶芬達多酒,給每人一隻酒杯。接著就是一通醉話。
“告訴他,我覺得寫作是件很糟糕的事。”比爾說,“說吧,告訴他。我爲自己是位作家而感到羞愧。”
佩德羅·羅梅羅正坐在勃萊特身邊,聽她說話。
“說吧。告訴他!”比爾說。
羅梅羅擡頭微微一笑。
“這位先生,”我說,“是一位作家。”
羅梅羅肅然起敬。
“那一位也是。”我指著科恩說。
“他長得非常像比利亞爾塔。”羅梅羅望著比爾說,“拉斐爾,難道他長得不像比利亞爾塔嗎?”
“我沒看出來。”評論員說。
“說實話,”羅梅羅用西班牙語說,“他真的非常像比利亞爾塔。那位喝醉酒的先生是幹什麼的?”
“無業(yè)遊民。”
“是不是因爲這個才喝酒?”
“不是。他正等著與這位夫人結(jié)婚。”
“你告訴他,牛從來不長角!”邁克在桌子另一頭醉醺醺地大喊大叫。
“他說什麼?”
“他已經(jīng)醉了。”
“傑克,”邁克喊道,“告訴他,牛沒有角!”
“你聽懂了嗎?”我說。
“當然。”
我知道他不懂,因此我能應(yīng)付得了。
“告訴他,勃萊特特別想看他穿上鬥牛比賽時他穿的那條綠褲子。”
“閉嘴,邁克。”
“告訴他,勃萊特很想知道,他那條褲子是如何穿上去的。”
“閉嘴。”
在此期間,羅梅羅一直在用手指撥弄著他的酒杯,而且不停地與勃萊特聊天。勃萊特講的是法語,而他講的是西班牙語,裡面摻雜著一點英語,他們邊說邊笑。
比爾給所有人都倒?jié)M酒。
“去告訴他,勃萊特想走進——”
“喂,別說了,邁克,請看在基督的分兒上!”
羅梅羅面帶微笑地看了看。“‘別說了’,我明白這句話。”他說。
正在這時,蒙託亞走了進來。他正要衝我微笑時,忽然看見佩德羅·羅梅羅手中託著一杯白蘭地,坐在我和一個露肩的女人之間哈哈大笑,而且桌邊是一幫醉鬼。他甚至都沒有朝我點頭示意。
蒙託亞走出了餐廳。邁克站起來祝酒。
“我們都來乾一杯吧,爲——”他開了個頭。
“爲了佩德羅·羅梅羅。”我說。
滿桌的人都站了起來。羅梅羅非常認真地接受了。我們碰著酒杯,一飲而盡,我刻意說得乾脆些,因爲邁克會酒後失言,就怕他說他想祝酒的人並非羅梅羅。然而情況還好。佩德羅·羅梅羅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後就和評論員一起走了。
“我的上帝啊!多麼可愛的小夥子!”勃萊特說,“我多麼想看看他是怎麼穿上那套衣服的,他得用一個鞋拔才行。”
“我正想說給他聽,”邁克又開始說了,“可傑克老是打斷我。你爲什麼打斷我的話?難道你覺得你的西班牙語說得比我好?”
“哦,閉嘴,邁克!沒人阻止你說話。”
“不,我得把話說完。”他背過身去,“你以爲你很了不起,科恩?難道你還覺得你是我們這一類人?你是想好好兒出來玩的那種人嗎?噢,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吵了,科恩!”
“哦,別說了,邁克。”科恩說。
“你以爲勃萊特想要你待在這兒嗎?你以爲你到這裡是來助興的?你爲什麼不吱聲?”
“那天晚上,我已經(jīng)把該說的都說完了,邁克。”
“我不是你們這些文人中的一分子。”邁克身子搖搖晃晃,他靠著桌子,“我不聰明。但是當別人不需要我的時候,我還是能看出來的。你怎麼就看不出來呢,科恩?走吧。你還是走吧,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把你那張憂鬱的猶太臉帶走吧。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他環(huán)視著我們。
“好啊。”我說,“那我們一起去‘伊魯涅’。”
“不去。難道我說得不對?我愛那個女人。”
“別再來這一套了。別提了,邁克。”勃萊特說。
“難道你認爲我說得不對嗎,傑克?”
科恩仍然坐在桌邊旁邊,面色蠟黃。每當他受到侮辱時,他的臉色就變得蠟黃,但是他似乎有一點享受這種感覺。淨是些幼稚的醉酒胡話。這與他和一位有頭銜的夫人之間的私情有關(guān)。
“傑克,”邁克說,他幾乎是在哭喊著,“你明白的,我沒說錯。你給我聽著!”他朝科恩說:“你還是走吧!馬上走開!”
“可是我不想走,邁克。”科恩說。
“那麼我會讓你走的!”邁克繞過桌子,向他走去。
科恩站了起來,把眼鏡摘下,站在那裡等著。他臉色蠟黃,壓低雙手,傲然地堅決地迎候攻擊,準備爲心上人一戰(zhàn)。
我一把抓住了邁克。
“走,我們?nèi)タХ瑞^。”我說,“你不能在旅館裡打他。”“好!”邁克說,“的確是好主意!”
我們起身要走。當邁克搖搖晃晃地上樓時,我轉(zhuǎn)過頭看了科恩一眼,他又戴上了眼鏡。比爾坐在桌子旁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芬達多酒。勃萊特坐在那裡,眼睛直愣愣地注視著前方。
外面廣場上,雨已經(jīng)停了,月亮正試圖從雲(yún)層中探出頭來。外面正在颳風。軍樂隊還在表演,擁擠的人羣已經(jīng)移到了廣場對面。焰火技師和他兒子正在那裡放焰火氣球。氣球搖搖晃晃地以大幅度的斜線升到了空中,不是被風吹破,就是被吹得撞到周圍的房子上,還有一些落在了人羣中。光亮忽地一閃,焰火爆炸了,一些火花掉在了人羣中,到處飛竄。沙礫的地面很潮溼,沒有人在廣場上跳舞。
勃萊特和比爾走了出來,與我們聚在一起。我們站在人羣中觀看焰火大王唐·曼努埃爾·奧基託表演。他正站在一個小平臺上,小心翼翼地用桿子把氣球推出去。他所站的地方比大家的頭頂都高,這樣他可以順風放出氣球。大風卻將氣球一個個吹到了地上。在結(jié)構(gòu)複雜的焰火的亮光下,唐·曼努埃爾·奧基託滿頭大汗。時不時有煙火落到人羣中,在大家腳底下四處亂竄,噼啪作響。每當有亮閃閃的紙球著火,往下落,人們就大聲尖叫起來。
“他們在笑話唐·曼努埃爾。”比爾說。
“你怎麼知道他叫唐·曼努埃爾?”勃萊特說道。
“我見過節(jié)目單,上面有他的名字。唐·曼努埃爾·奧基託,是本城的焰火技師。”
“都是些照明氣球。”邁克說,“照明氣球大展覽。節(jié)目單上寫著。”
風將軍樂聲送往遠方。
“嗨,哪怕一個成功升空也好啊。”勃萊特說,“這位唐·曼努埃爾可真是急壞了。”
“爲了使一組氣球升空,爆發(fā)時組成‘聖福明萬歲’這些字樣,他大概忙了好幾個星期。”比爾說。
“照明氣球。”邁克說,“該死的照明氣球。”
“走吧。”勃萊特說,“咱們別站在這裡等了。”
“這位夫人想喝一杯啦。”邁克說。
“你怎麼這麼善解人意。”勃萊特說。
現(xiàn)在咖啡館裡面很擠,十分嘈雜。沒人注意到我們進去了。我們找不到空位,耳朵裡嗡嗡響。
“走吧,我們離開這裡吧。”比爾說。
外面,人們在拱廊下散步。來自比亞里茨的穿著運動服的英國人和美國人散坐在幾張桌子旁。其中有幾位婦女拿著長柄眼鏡看著行人。比爾有一個來自比亞里茨的朋友,現(xiàn)在已加入了我們。她和另一個女孩住在“大飯店”裡。那個女孩頭痛,已經(jīng)上牀休息了。
“到酒吧了。”邁克說。
這是米蘭酒吧,一家比較低級的小酒吧,在這裡可以吃東西,還有人在裡屋跳舞。我們?nèi)紘粡堊雷幼拢c了一瓶芬達多酒。酒吧裡沒有滿座,也沒什麼好玩的。
“這是什麼鬼地方。”比爾說。
“來得太早了。”
“我們帶瓶酒走吧,一會兒再回來。”比爾說,“在這樣的夜晚,我不想只是在這兒坐著。”
“我們?nèi)タ纯从税伞!边~克說,“我喜歡看英國人。”
“他們真可怕。”比爾說,“他們到底是從哪兒來?”
“從比亞里茨來。”邁克說,“他們來參加這個西班牙古老節(jié)日最後一天的活動。”
“我領(lǐng)他們?nèi)タ窗伞!北葼栒f。
“你是位非常美麗的姑娘。”邁克對比爾的朋友說,“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別鬧了,邁克。”
“嗯,她是一位可愛的姑娘。我剛纔是在哪兒啊?我是在看什麼啊?你是位可愛的姑娘。我們以前見過面嗎?跟我和比爾走吧。我們帶英國人去看熱鬧。”
“還是我領(lǐng)他們?nèi)グ伞!北葼栒f,“他們在這節(jié)慶期間到底來幹什麼呀?”
“走吧。”邁克說,“就我們?nèi)齻€人。我們帶這幫該死的英國佬看熱鬧去。希望你不是英國人。我是蘇格蘭人。我討厭英國人。我?guī)麄內(nèi)タ礋狒[。走吧,比爾。”
透過窗戶,我們瞧見他們?nèi)齻€手挽手向咖啡館走去。與此同時,焰火彈不停地從廣場上升起。
“我還要在這兒坐一會兒。”勃萊特說。
“我陪你。”科恩說。
“哦,那就不用了!”勃萊特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請你到別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吧。你沒見我和傑克想單獨說會兒話嗎?”
“沒有。”科恩說,“我想在這坐一會兒,我有些醉了。”
“你幹嗎非得和別人坐在一起?如果你醉了,就去睡覺。去睡覺吧。”
“我是不是對他太粗魯了?”勃萊特問。
科恩已經(jīng)走了。
“天哪!我真煩他!”
“他沒給歡樂的氣氛增光添彩。”
“他讓我感覺很不爽。”
“他表現(xiàn)得太糟糕了。”
“太糟糕了。他本來可以表現(xiàn)得好一些。” wωω? Tтkan? c o
“他大概現(xiàn)在就在門外面等著呢。”
“是的。他會這麼幹的。你明白,我知道他心中是怎麼想的。他不相信那次的事完全是逢場作戲。”
“我知道。”
“但是誰也不會表
現(xiàn)得像他那樣糟糕。唉,我厭倦了一切。還有邁克。邁克以前挺可愛的。”
“這些事讓邁克太難堪了。”
“是的,但是也不必表現(xiàn)得如此糟糕吧。”
“人人都會表現(xiàn)得很糟糕,”我說,“只是缺少一個恰當?shù)臋C會而已。”
“你就不會。”勃萊特望著我說。
“如果我是科恩,我也會像他那樣愚蠢。”
“親愛的,我們別再說這些了。”
“好吧。聊點你感興趣的。”
“不要這麼彆扭好不好。除了你,我再沒有知心人了,今天晚上我的心情非常糟糕。”
“但是你有邁克。”
“是的,邁克。可他表現(xiàn)得好嗎?”
“啊,”我說,“看到科恩圍在你身邊,總想和你在一起,這樣實在使邁克太難堪了。”
“難道我還不知道嗎,親愛的?請別讓我的情緒比現(xiàn)在更糟糕啦。”
勃萊特緊張不安,過去我從未見過她這樣。她不再看著我,而是空洞地盯著前面的牆。
“想出去走走嗎?”
“好的。走吧。”
我把酒瓶塞上,遞給了酒保。
“我們再喝一杯吧。”勃萊特說,“我的心情很糟糕。”
我們每人喝了一杯口感溫潤的白蘭地。
“走吧。”勃萊特說。
我們一出門,就看見科恩從拱廊下走出來。
“他一直待在那裡。”勃萊特說。
“他離不開你。”
“真是個可憐的傢伙!”
“我不可憐他。我很討厭他。”
“我其實也討厭他,”她顫抖著說,“我討厭他總是一副飽受痛苦的模樣。”
我們挽著胳膊,避開人羣和廣場的燈光,沿著小巷向前走。街上陰暗潮溼,我們沿著路一直走到城邊的城防工事。我們經(jīng)過一家酒館,從店門裡透出的光亮照在陰暗潮溼的路面上,突然音樂聲響起了來。
“想進去嗎?”
“不去了。”
我們走出城,穿過溼漉漉的草地,登上了城防工事的石頭圍牆。我在石頭上鋪了一張報紙,勃萊特坐了下來。越過黑暗的平原,我們可以瞧見遠處的羣山。風在高空中颳著,吹動白雲(yún)掠過月亮。我們腳下是城防工事中的掩體,身後是樹木和大教堂的陰影,整座城市籠罩在一輪明月下。
“別難受了。”我說。
“我難受極了。”勃萊特說,“我們別說話了。”
我們向原野望去,月光下,一長排樹木黑糊糊的。盤山公路上有一輛汽車的燈光在閃動。我們看見山頂上古堡裡射出燈光。古堡左下方就是河流。雨後河水上漲,河面昏暗、平靜。兩岸的樹林黑黢黢的。我們坐在那裡眺望遠方。勃萊特直視前方。突然她打了個寒戰(zhàn)。
“天冷了。”
“想回去嗎?”
“從公園穿過去吧。”
我們爬下石牆。天色又暗下來了。公園裡樹下漆黑一片。
“你還愛我嗎,傑克?”
“是的。”我說。
“因爲我無可救藥。”勃萊特說。
“到底怎麼了?”
“我無可救藥了。我被羅梅羅那個小夥子迷住了,我想我愛上他了。”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會這麼做的。”
“我控制不住。我算是完蛋了,我心神不寧。”
“別繼續(xù)下去了。”
“我情不自禁,我從來就管不住自己。”
“到此爲止吧。”
“我能做到嗎?我控制不住。”她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
“我全身都在發(fā)抖。”
“你真的不該繼續(xù)下去。”
“我控制不住。反正我是完蛋了。難道你沒看出異樣嗎?”
“沒有。”
“我要做一件事。我要做一件我真心想做的事。我會因此失去自尊。”
“你不必這樣做。”
“唉,親愛的,別再難爲我了。你覺得有那個該死的猶太佬圍在身邊有意思嗎?邁克又那樣恣意妄爲,太讓我難受了。”
“確實如此。”
“我不能老是醉醺醺的。”
“是的。”
“哦,親愛的,求求你陪在我身旁,幫我渡過難關(guān)吧。”
“那是當然。”
“我不是說這種做法是對的。雖然對我來說,這樣做是最合適的。上帝知道,我從來沒有像母狗那樣卑賤過。”
“那我們該幹些什麼呢?”
“走,”勃萊特說,“我們?nèi)フ宜!?
在公園裡,我們一起摸黑緩緩地順著樹下的礫石路往前走,穿過大門,走上通往城裡的大街。
佩德羅·羅梅羅在咖啡館裡。他和其他的鬥牛士和鬥牛評論員坐在一張桌子旁。他們都在抽雪茄。我們走進去時,他們擡頭看著我們。羅梅羅向我們微笑,並起身致意。隨後我們在屋子中央的一張桌子旁坐下。
“請他過來喝一杯吧。”
“等一等。我想他會過來的。”
“我不能盯著他看。”
“他看起來很英俊。”我說。
“我一直爲所欲爲。”
“我知道。”
“我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
“夠了。”我說。
“老天!”勃萊特說,“女人經(jīng)歷的痛苦不少啊。”
“是嗎?”
“唉,我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
我向那張桌子望去,佩德羅·羅梅羅對我笑了笑。他和同桌的其他人說了幾句話就站了起來,走到我們桌子旁邊。我起身同他握了握手。
“不來一杯嗎?”
“你們必須陪我喝一杯。”他說。他用眼神請求勃萊特的準許,然後才坐了下來。他的言行舉止彬彬有禮,然而他仍在抽雪茄,這和他的臉龐很相稱。
“你喜歡抽雪茄?”我問。
“哦,是的。我經(jīng)常抽雪茄。”
抽菸無形中爲他增添了些許氣勢,讓他顯得更加成熟。我注意到,他的皮膚乾淨、光滑、黝黑。他的顴骨上有一塊三角形的傷疤。我發(fā)現(xiàn),他始終注視著勃萊特。他覺得他們之間似乎心有靈犀。勃萊特同他握手的時候,他一定能夠感覺得到。他非常謹慎。我想他已經(jīng)胸有成竹,但是他要確保毫無差錯。
“你明天還上場嗎?”我問。
“是的,”他說,“阿爾加貝諾今天在馬德里也受了傷。你聽說了嗎?”
“沒聽說。”我說,“傷得嚴重嗎?”
他搖搖頭。
“沒關(guān)係,只是傷到了這兒。”他攤開手掌,說道。
勃萊特伸出手,掰開他的手指頭。
“啊!”他用英語說,“你會看手相嗎?”
“有時候看。你介意嗎?”
“不,我當然很樂意。”他把一隻手攤開平放在桌子上,“告訴我,我會長壽,還能成爲百萬富翁。”
他依然彬彬有禮,但是現(xiàn)在他更自信了。“瞧,”他說,“我的手相顯示我的命裡有牛嗎?”
他大聲笑了起來。他的手非常秀氣,手腕還很細。
“有成千上萬頭牛。”勃萊特說,現(xiàn)在她一點也不緊張了,看起來非常可愛。
“好啊,”羅梅羅笑著說。“每頭一千杜羅。”他用西班牙語對我說。“你再多說點。”
“手相不錯。”勃萊特說,“我看他會長壽的。”
“跟我說,不要跟你的朋友說。”
“我剛纔說你會長壽。”
“我知道,”羅梅羅說,“我永遠不會死的。”
我用指尖敲了敲桌子。羅梅羅注意到了。他搖搖頭:“不,用不著這樣做,公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把這些話翻譯給勃萊特聽。
“那你經(jīng)常殺害自己的朋友?”她問。
“經(jīng)常的事兒,”他用英語說完就笑了,“我只有殺死它們,它們纔不能殺死我。”他朝桌子對面的勃萊特看去。
“你英語說得不錯。”
“是的,”他說,“有時候說得還可以,但是我不能讓別人知道。一名鬥牛士說英語,那是非常糟糕的。”
“爲什麼?”勃萊特問。
“很糟糕,人們不喜歡這樣。現(xiàn)在還不行。”
“爲什麼不行?”
“他們不喜歡,因爲那樣就不像鬥牛士了。”
“什麼樣纔算像鬥牛士?”
他笑著拉下帽子,扣在眼睛上,然後把叼著的雪茄變換了個角度,臉上也換了一副表情。
“看那邊坐著的人。”他說。我往那邊瞥了一眼。他可以準確地模仿“國民”的表情。他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又恢復(fù)自然。“不行,我必須得把英語忘掉。”
“眼前的可別忘掉啊。”勃萊特說。
“別忘掉?”
“對。”
“好吧。”
他又笑了起來。
“我想要一頂那樣的帽子。”勃萊特說。
“好的。我會給你弄一頂?shù)摹!?
“好啊。一定幫我弄到。”
“一定。今天晚上我就給你弄一頂。”
我站了起來。羅梅羅也跟著起立。
“你坐著。”我說,“我得去找我那些朋友,把他們領(lǐng)過來。”
他望了我一眼。這是在試探我,看我是否明白。我的確明白了。
“坐下吧,”勃萊特對他說,“你一定得教我說西班牙語。”
他坐下來,目光越過桌子望著她。我走出咖啡館。鬥牛士那桌子的人都冷冷地看著我出門。這可真讓人不愉快。二十分鐘後,我回來了,進咖啡館看了看,勃萊特和佩德羅·羅梅羅已經(jīng)走了。咖啡杯和三隻空酒杯依然擺放在桌上。一個侍者拿著一塊抹布走過去,把杯子收起來,擦著桌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