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恩不多時也出來了,她已梳洗過,換了一身淡藍色短裙,頭髮從頂上分開,編了兩股細細的辮子,沿著耳際在腦後匯合,用一隻藍色蝴蝶狀的髮卡固定住,走動時,在那濃密的黑髮上微微顫動,遠遠看去,似一隻鮮活的蝴蝶追隨著她。
她哼著歌兒從樓梯上緩緩走來,旁若無人的坐到一張沙發(fā)上,隨手拿起一本雜誌攤到膝上慢悠悠的翻閱著。對面坐了誰,她好像一概沒有看見。
外面陽光十分明媚,室內(nèi)卻有些陰涼。加恩坐了一會兒,大概覺得冷了,就跑去開了壁爐,又找來一條鮮豔的薄毯籠到身上,往沙發(fā)上一靠,呈現(xiàn)出一個慵懶的姿勢,自顧自繼續(xù)鑑賞那些花花綠綠的頁面。
蓮姨陪同卓風華在一旁。真正的長輩主人不在家,有許多話題此時就不好談?wù)摗,F(xiàn)在說了,等會還得再重複一遍,因此幾句客套話說完後,彼此好像都沒什麼話講了,就一邊吃著瓜果點心一邊搭訕著講幾句。
這麼過了一陣,室內(nèi)的溫度慢慢上來了,他們不約而同的都感到周身熱燥燥的。加恩身上還搭著一條毯子,卻四平八穩(wěn)的端坐在那裡。蓮姨轉(zhuǎn)頭問她:“你不熱嗎?”加恩輕快道:“不熱。”又閒閒道:“你們很熱?”蓮姨道:“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開壁爐,哪有不熱的?”加恩就說道:“我冷的很。外邊涼快,誰熱就誰出去唄。省的都擠在一起,無話找話的無趣的很,還擾的人不能好好看書。”
她那種不歡迎的態(tài)度這時已彰顯的十分明確了,佳瑤臉上神色不好看,卻自忍著不還口。這種時候,越是爭論越顯得沒有臉面,也越叫客人難堪。
蓮姨在那裡說道:“你這孩子,怎麼講話的。”就作勢要去關(guān)壁爐。卓風華笑道:“今天陽光挺好。佳瑤,要不要帶我去你家院子裡參觀一番,我看院裡的景緻很不錯。”蓮姨接口道:“對,佳瑤,帶小卓到處走走看看。別的不說,我們院裡的那些花花草草倒真值得觀賞——全是我們自己栽種培植起來的。”
兩人站起來,預備出去了。加恩卻突然擡頭道:“喬佳瑤,你可帶好這位卓先生,我們家院子太寬敞,小心他迷路了,又或者踏進不該進的地方了。”佳瑤回道:“不勞你費心。”
佳瑤領(lǐng)著卓風華出來。外面陽光豔麗,落在綠油油的草坪上,如碎金般閃爍。佳瑤直到這時才徐徐舒一口氣,輕聲對卓風華說道,“對不起。”卓風華跟她並肩而行,“怎麼了?”佳瑤咬脣道:“加恩那樣對你,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卓風華微微一笑,“她年紀輕,又是你妹妹,難道我還會和她計較?不過看起來加恩很不喜歡我,這樣一來,以後除了要討好丈母孃外,還要討好她。自古姑嫂難處,以後恐怕要做受氣的小媳婦了。”他故意做出爲難的樣子,逗得佳瑤展顏一笑,她聽他這樣說,明白他是真的沒有介意,這才放下心來。
她四處一望,只有他們兩人,就挽住他的胳膊,對他說,“其實媽那裡倒不用多慮。她一定會滿意你。最難辦的就是加恩。我真擔心她壞事。”卓風華笑道:“你會不會想的太嚴重?”佳瑤煩惱搖頭,“你不知道,她這個人……”她沒有說下去,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又好像不知道怎麼解釋清楚,神態(tài)間顯出及其複雜的情愫。卓風華既沒有開口詢問,更沒有出聲催促,只靜靜等待她自己梳理。
過了一會兒,佳瑤說:“我跟加恩不是親姐妹,你應(yīng)該曉得了。”卓風華頷首:“曾聽你提及過。”佳瑤接著說:“我們成爲一家人到現(xiàn)在,中間經(jīng)歷許多事。我們……”她好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講述,就停在了那裡。卓風華輕輕握住她的手。
佳瑤擡頭看他關(guān)切的看著自己,突然感到內(nèi)疚。她怎麼能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向他訴苦抱怨?於是鬆開輕皺的眉頭,揚起一抹柔和的笑容,拉著他超前走:“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些兒女情長的瑣碎罷了。先不說這些了,你第一次來,我?guī)愕教幙纯础!?
他們牽著手在春日的陽光下漫步。從正門到花園,再到後面的小庭院,一路上青草盈盈,高大的梧桐樹枝葉繁茂,樹幹上偶爾可見爬行的螞蟻,南歸的燕雀開始銜枝築新巢,稠鳴兩聲,又匆匆而去。花園裡萬紫千紅,鮮豔的花朵在枝頭迎風招搖,沁人心鼻的芳香引來蜂蝶盤旋。園子中央一個圓形噴泉池,池底散落些許鵝卵石。不遠處是一個網(wǎng)球場,白色的球網(wǎng)上兩隻蝴蝶輕輕煽動翅膀。另一端幾排綠植蔥蔥郁郁,其中兩棵樹幹上架著一座鞦韆,微微漾動。
佳瑤引著卓風華看這裡,又看那裡。走了半響,兩人都覺得有些熱了,就到花園的長椅上坐下來。佳瑤說:“應(yīng)該帶點水出來的。這裡住著什麼都好,就是太大了,來回一趟累人的很。”卓風華聽了,不禁笑起來,對她說:“你這話叫有些人聽見,恐怕要招罵,公主大人。”佳瑤馬上會意,就對他解釋:“風華,我沒有炫耀的意思。”
卓風華當然知道她並無炫耀之意,他對她是有所瞭解的,知道她家境優(yōu)渥,不過親眼見到她真正的生活環(huán)境,還是難免有一點吃驚。卓風華四下裡一望,偌大的宅院裡只要他們兩人,風景優(yōu)美無二,但未免空蕩寂靜了些。這樣一來,就不由想起從踏足喬家,所見之人除了蓮姨,加恩,再無其他人影。
於是問佳瑤:“你們家的傭人呢?你不要告訴我這麼大的宅邸,只有你們幾人居住與打理。”佳瑤卻點點頭:“現(xiàn)在只有我們四個住著。你看見的這些美麗鮮花,都是我們自己養(yǎng)起來的。家裡的事宜,也基本都是我們自己打理。”她看卓風華露出驚訝之色,就笑道:“其實也不全是我們自己做。鐘點工和園丁固定半個月來一次。要不然這草坪怕早就荒蕪了。“
卓風華說:“還是應(yīng)該僱些人,就你們幾個人,諸多不方便,也冷清了些。”佳瑤說道:“以前倒有僱,後來……媽嫌太吵了,就全部辭退了。至於冷清麼,偶爾會覺得。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覺得現(xiàn)況還不錯。畢竟這麼大的地方,有許多事需要我們忙碌。”她指著那座鞦韆,“比如它,每個月我們都要檢修一次,以免某天從上面摔下來——我小時候摔過一次,有了心理陰影。”她突然站起來,拉起卓風華:“”走,我們?nèi)ナ幨庬F韆。”
卓風華就隨她過去,一起坐上那架鞦韆。鞦韆的繩索看得出來是新?lián)Q的,粗壯結(jié)實,椅架卻已有些年月了,儘管刷了新漆,外表看起來簇新如故,但那吱吱呀呀的聲音卻無疑泄露了它斑駁的年歲。這個鞦韆的長度,比較適合兩個孩童攀坐。對於兩個成年人來說,委實有些逼仄。佳瑤卻好似完全不覺得,她輕輕依偎著桌風華,長裙的一角在空中微微飄蕩著。卓風華覺得她好像有點異樣,她平日裡就給人溫柔文靜的感覺,現(xiàn)在這個姿態(tài)卻格外柔和,帶著點依戀的意味。他不禁伸出手臂擁住她的肩膀。
就在這一動的瞬間,他卻忽然感覺到一道目光。他擡眸四望,四周卻並無人影。誰在偷窺?也許是錯覺。佳瑤問他:“怎麼了。”卓風華搖搖頭,“沒什麼。”從這裡的角度看出去,那池噴泉正在視野中,他就問道:“怎麼沒有放水?這個天氣,噴泉會很漂亮。”佳瑤也看過去,說:“有個地方壞了。”卓風華問道:“沒叫人來修理?”佳瑤回道:“修過幾次,但不知爲何它總出問題,就由它去了。”卓風華便站起來,“我曾修過機械工程的課程,湊巧可以看看。”
他挽起衣袖走到噴泉裡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池壁上許多地方都覆蓋住一層青草板子,顏色近黑色,鵝卵石也十分乾燥,自然都是因爲長久沒有流水潤澤的緣故。
卓風華找到供水系統(tǒng)的一個外置小設(shè)備,打開一看,外殼上早鏽跡斑斑。他笑道,“我猜,它們至少已罷工三年了?”佳瑤站在池邊回答,“五年了。”他正想開一句玩笑,卻聽佳瑤幽幽的說,“從爸爸走後,它就失靈了。”卓風華斂了笑容,對她說,“對不起。”加瑤卻望著剛剛兩人依偎過的鞦韆,對他說,“那把椅子,還有這個噴泉,都是爸爸親手設(shè)計與安置。他工作之餘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我們在鞦韆上和池水邊玩耍。”她不由自主憶起往昔某些美好的畫面。
卓風華便問她,“你想他了?”佳瑤點頭,“我一直都想他。”她頓一頓,又說,“我們都想他。他在的時候,這裡就是一個樂園,充滿歡笑與樂趣。他走了,這裡便成爲一個死潭。”她感傷的環(huán)顧,“真正讓我覺得冷清的時候,便是這裡看起來好像一切如故,但他卻已不在,並永遠不會再回來。”所以後來就放任它壞掉。
卓風華不由道:“他一定是個好父親。”佳瑤點頭,“當然。”她站在池邊,柔和的看著他,“他工作時十分冷峻,私底下卻非常溫和。仔細想想,你們有些相像,尤其你剛剛檢查設(shè)備的樣子,讓我情不自禁想起他。他那時候還對我說,等我長大,將來找個年輕英俊的男人就可以替代他做這種體力活。他還說,我的丈夫一定要經(jīng)過他挑選,決不能隨隨便便讓一個混小子拐走我。”她不自覺的微笑,卓風華也笑起來,“不知道在你爸爸眼裡,我算不算合格。”
這句話觸動了佳瑤的神經(jīng),她甚至有些激動,對卓風華伸出手,“你上來,我?guī)闳ヒ姲职帧!弊匡L華不免覺得有些突然,“現(xiàn)在?”佳瑤答道,“爸爸的牌位就放在書房裡,我?guī)闳ヒ娨娝N以饝?yīng)他,一旦遇到真正喜歡的人,一定要儘快告訴他,讓他過目。他一定會喜歡你。”
佳瑤帶著卓風華穿過庭院,走到一棟樓裡去,她在前面領(lǐng)路,他跟隨她的步伐到了三樓一扇紅色房門前。佳瑤在門口停下腳步,她的手放在門把上,沒有馬上打開它,好像臨時猶豫起來。不知爲何,卓風華此時突然想起加恩的那句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