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秦洛的話，許志衝都有點(diǎn)生氣了。

眼神有點(diǎn)陰沉的盯著秦洛。

再看看兩把劍。

這個年輕人，說話是真的不合時宜，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很失禮。

其實，秦洛自己把這句話說出口後，內(nèi)心也有些略微的自責(zé)。

傳統(tǒng)文化講究死者爲(wèi)大。

況且，還是當(dāng)著人家的面說他死去的父親。

易地而處，自己大概率也會生氣。

雖然，用亡父骨灰鑄劍這種事，當(dāng)真是太過奇葩。

但，只要不違法，也是人家自己的決定。

很多事就是這樣，自己可以自嘲，但別人若是順著說，那就得罪人嘍。

傳統(tǒng)文化中，這是很奇怪的一個地方。

比如，父母在外人面前，喜歡貶低自己的孩子，從稱呼上就可見一斑，稱之爲(wèi)犬子。

但這麼做的目的，其實是希望交談的對方，來否定這種說法，從而達(dá)到一種奇妙的虛榮感。

“犬子……才疏學(xué)淺，見笑見笑……”

“哪裡哪裡……令公子學(xué)富五車，不必過於自謙。”

像這時許志衝的情況就是這樣。

他說用自己父親骨灰鑄劍，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清楚，這個事兒，很離譜，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但，既然說出來，肯定還是想讓人捧的。

比如……

秦洛要是說一句——“你這一門，還真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估計會把他高興壞了。

但秦洛這種耿直boy，從不拍這種違心的馬屁。

反而是出言調(diào)侃。

於是，許志衝當(dāng)場炸毛。

你小子會不會說話？

怎麼不按規(guī)矩走呢？

秦洛這會兒已經(jīng)意識到不對，這些來龍去脈也想的清楚，看著此時許志衝的表情，當(dāng)即想到另外一套說辭。

“許總啊，不是我說話難聽，是你這事兒，辦的太過離譜了。”

“中國人講究入土爲(wèi)安，雖然現(xiàn)在火葬了，但骨灰還是要入土的。”

“就算是老爺子有遺願，你也不能這麼幹啊……劍，畢竟是兇兵，還是越王勾踐劍這種，你這讓老人家，怎麼爲(wèi)安？”

“反正我要是你，我?guī)植怀鲞@種事兒……”

“你覺得呢？”

秦洛顯得語重心長的說道。

許志衝尖銳的喉結(jié)一陣聳動，臉色和眼神依舊不善。

只是，一時間卻也無言以對。

他也並非完全不講道理的人。

只是，現(xiàn)在社會地位上來了，周圍都是仰望的人，每次他拿這件事出來說時，別人都會各種稱讚。

而現(xiàn)在，忽然冒出個難聽的聲音，當(dāng)真是心裡不好受。

但，不得不承認(rèn)，秦洛這波，牢牢佔(zhàn)據(jù)著制高點(diǎn)。

“出去！”

許志衝氣不順，指著門外，下了逐客令。

已經(jīng)是很不客氣的說法了。

秦洛看了他一眼，抿抿嘴，伸手拿起自己的劍。

“行，那我走。”

“多餘的話也不說了，感謝剛纔的指點(diǎn)。”

秦洛淡然說道。

當(dāng)即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

許志衝忽然又道。

秦洛腳步微微一滯，回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怎麼了呢？”

許志衝長長嘆了口氣：“我沒錯！我遵循我父親的遺志，我有什麼錯？”

“把劍鑄出來了，這纔是真正的孝。”

秦洛抿嘴。

“那你生什麼氣呢？”

“你自己能做，別人不能說？”

“憤怒，無非還是因爲(wèi)心虛罷了。”

許志衝：……

再次無語。

扎心。

“你等等，坐！”

“這個事兒，我必須跟你理清楚！”

他有點(diǎn)著急了。

其實，或許不主要是爲(wèi)了說服秦洛。

這件事，在他心目中，或許也是一個結(jié)。

秦洛卻沒回頭。

“那是你的事兒，不需要跟我解釋。”

“其實你也不用太過糾結(jié)，前段時間我被一位大師開示，得了四個字，著力即差，也送給你。”

“再見。”

秦洛朗聲說道。

直接出門。

這時。

許志衝的手機(jī)鈴聲，忽然響了起來。

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匆匆接通。

“曾老……您好。”

他臉上當(dāng)即浮現(xiàn)出笑容，很是恭敬的說道，聲音也柔和下來。

嗯？

聽到這個稱呼，秦洛本來手都放在門上了，一時間心中微動，也沒開門。

許志衝聽著電話裡的聲音。

“小許啊，明天下午來我這裡一趟吧，正好有一位朋友遠(yuǎn)道而來，你是鑄劍的行家，過來一起坐坐唄。”

聽到這話，許志衝當(dāng)即就笑著答應(yīng)：“好的好的，哈哈，沒問題，是什麼樣的客人？”

“不好說，京城那邊的朋友介紹的，對越王勾踐劍感興趣，好像還挺出名的，叫秦洛。”

聽到電話裡曾老的話……

許志衝頓時就愣住了，然後一手捂著電話，匆匆朝秦洛這邊走來，手勢有點(diǎn)奇怪，秦洛也看不懂，不過，倒是沒走，站住了。

因爲(wèi)自己的胳膊，都被許志衝給拉住了。

電話裡繼續(xù)說了幾句，時間地點(diǎn)之類。

掛斷電話後……

許志衝臉上堆滿笑容，訕訕笑道：“這不是巧了嘛……哈哈哈……莫怪莫怪，我這個人脾氣急……”

秦洛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卻也擺擺手。

只說道：“還是曾老面子大，要不我今兒可把你給得罪了。”

許志衝也哈哈笑著：“誤會誤會，哎，這可不是得罪，我這個人啥都好，就是容易上頭，我自己也知道，不過這麼多年了，改不了了。”

秦洛點(diǎn)點(diǎn)頭。

隨口道：“改得了的是缺點(diǎn)，改不了的，叫弱點(diǎn)。”

許志衝微愣，覺得這話有點(diǎn)門道，不過也沒深究，輕輕拉著秦洛的胳膊，重新坐回茶臺，又泡了一遍茶。

趁著動作組織語言，時不時看看秦洛的反應(yīng)，發(fā)現(xiàn)他臉色平靜如常，心中也微微放下幾分。

這個年輕人，養(yǎng)氣功夫，倒是不錯。

之前只當(dāng)是普通拜訪的同好，一言不合，說趕人也就趕人了。

現(xiàn)在，既然知道和曾老有關(guān)，那自然是不能怠慢。

許志衝想好了，還是笑著說道：“您找曾老是？”

秦洛看著他，想了想，還是坦然說道：“白天在省博館看了一眼越王劍正品，看過之後，覺得有點(diǎn)問題，想找行家聊一聊。”

“費(fèi)了好大門路，才約到曾老。”

秦洛也沒有刻意狐假虎威的意思，這種誤會，沒有必要，況且顯得很低級。

至於許志衝怎麼想，那是他的事情。

許志衝聽到這話，卻越發(fā)覺得秦洛坦誠。

就算是“費(fèi)了好大力氣”，但能約到，那也是相當(dāng)能量了。

曾老，在鄂省考古界的地位，那可都是泰山級別了。

“什麼問題？哈，咱倆先聊聊？碰一碰？然後明天帶著問題去求解？”

許志衝聊起了正事。

還是提前摸摸底。

要是自己也不懂，晚上還得查查資料，免得明天丟人。

秦洛看著他，再三猶豫，還是說出自己的判斷。

“我覺得，館藏的越王劍，似乎……呃……有點(diǎn)問題。”

“當(dāng)然，可能是我看錯了啊……”

“不過，直覺強(qiáng)烈……”

許志衝正在沸水沖茶，聽到這話，手輕微一抖，幾滴水都濺了出來，他難以置信的看著秦洛，一時間是徹底懵逼住了。

這話說的委婉……

不過，他還是聽懂了。

啥意思？

館藏的越王劍，難道是假的？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要是真這樣的話，那整個鄂省考古界的臉面，都要丟的一乾二淨(jìng)了。

包括他自己。

他臉上的笑容凝脂了，眼神嚴(yán)肅的看著秦洛。

“哈哈哈哈……開玩笑，別鬧，這種事兒，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他故作輕鬆的說道。

秦洛看到他這個樣子，也沒多說什麼，若無其事的喝了口茶。

“你認(rèn)真的？”

許志衝瞪著秦洛，直直問道，頓了頓，又道：“理由呢？”

“既然你說那有問題，至少，要出具一些讓人信服的理由吧？”

秦洛沉默了一下。

“所以我才找曾老，我想要上手看看。”

秦洛心中現(xiàn)在有一些基本的判定，不過是基於感覺，而感覺這個東西，很容易先入爲(wèi)主，他也不敢確定，所以還是要徹底看過再說。

許志衝長長嘆了口氣。

“這個想法很危險，你可知要折騰多少人？”

“況且氧化環(huán)境下，對於劍體是有損毀的。”

“從真空中拿出來……真的有這個必要嗎？爲(wèi)了你的一個感覺，代價太大了。”

他是見過越王勾踐劍本體的，還親自上手把玩過，還不止一次。

這就是出生早的好處了。

放在幾十年前，保存條件沒這麼完善，保護(hù)制度也沒這麼嚴(yán)苛……

不過，現(xiàn)在自然是不行了。

哪怕是許志衝自己，也得要做出理由充分的報告，然後等待層層審批。

“況且，你要真想看，那都得審批，可是，曾老都沒有這個權(quán)限。”

“要找文物局的主管領(lǐng)導(dǎo)簽字，像越王勾踐劍這種，還要找分管文物局的副市長簽字。”

許志衝再次將這裡面的門門道道，給秦洛講講清楚。

能提前排雷，也是好的。

免得到時候，曾老難看。

秦洛其實早有意識，這事兒會很麻煩，但他當(dāng)真沒有想到，竟然會麻煩到這個份上。

還要涉及到這麼高層次的領(lǐng)導(dǎo)。

深吸口氣，秦洛一時間也爲(wèi)之沉默下來。

“行，我知道了。”

“我回去再想想，明天見吧。”

秦洛琢磨了一會兒，感覺沒啥可聊的了，於是也便就起身告辭。

這次是正常離開。

許志衝起身相送，客氣道：“這麼急著走？正好飯點(diǎn)了，一起吃個飯吧，我來安排。”

秦洛擺手婉拒。

“不用了，晚上還有點(diǎn)事兒，現(xiàn)在也沒心思吃飯，明兒見。”

……

還真是……麻煩啊。

下了樓，坐在車裡，秦洛心思飛轉(zhuǎn)。

自己去哪裡認(rèn)識副市長？

連個局長都不認(rèn)識。

要是全靠曾老的面子，倒是有可能撬動這件事，但人家憑什麼給你出死力？

而且，這把劍如果真是假的，那會涉及到一大批現(xiàn)實問題。

這麼說吧……

即便它真是假的，但所有人不說，沒有人戳破這個蓋子，那就沒有任何問題。

普通的考古學(xué)者接觸不到，愛好者什麼都看不出來。

束之高閣，高居神壇，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如果假的一旦被戳破，那就是一場地震。

從六十年代出土後的每個時間節(jié)點(diǎn)，接觸到的每個人，每個環(huán)節(jié)，可能都要回溯追查。

興師動衆(zhòng)，勞民傷財。

想著這些……

秦洛回了酒店。

簡單取了塊玉料，隨手給曾老鵰刻一件伴手禮，一個小巧玲瓏的玉佩後，便開始繼續(xù)查起了資料。

主要途徑，自然還是網(wǎng)上。

各種學(xué)術(shù)論壇。

秦洛查到，自從九十年代後，關(guān)於越王勾踐劍的學(xué)術(shù)論文，就開始大批量的減少。

時間對的上。

也就是這個時代，越王勾踐劍的展出次數(shù)，開始變的越來越少，出於保護(hù)的目的。

而在這之前……

它的來歷，也是被經(jīng)過各種考證，質(zhì)疑，最後才形成公論的。

如果有問題，那很有可能，就是出在九十年代之前。

可……

考古本就是個大器晚成的活兒，那個年代，對這件作品做出定論的人，很多都已然不在人世了。

有沒有可能……

是出土的時候，已經(jīng)是……非原版了。

秦洛繼續(xù)發(fā)散思維。

這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他繼續(xù)查著資料。

越王勾踐劍出土於望山一號墓葬，出土後，一時間都沒有辦法判定真實身份，因爲(wèi)墓主人名爲(wèi)“邵固”，和勾踐幾乎沒有任何關(guān)係，也不見記載於史冊。

而且，邵氏公族雖然是楚國貴族，但望山一號墓葬的“等級”，其實是有點(diǎn)低的。

越王勾踐劍這樣級別的武器，出現(xiàn)在這種級別的墓葬裡，同樣也是難解之謎。

同時……

越王劍，還有很多把，出土的。

比如……越王者旨於晹劍。

再比如，越王州勾劍。

以及，越王不光劍。

這些劍，從劍主人物的等級和尊卑上來看，都不亞於勾踐……

但，都只是普通的青銅劍而已。

……

秦洛查資料查的頭都大了。

越查越覺得，這把越王勾踐劍，處處透露著不合理。

就像是什麼呢？

就像是……目前地球上出現(xiàn)了蟲洞穿梭技術(shù)。

遠(yuǎn)超時代。

來龍去脈不明。

無法考證。

研究不明白。

……

“我是不是有點(diǎn)鑽牛角尖了？”

“就算研究明白，有那麼重要嗎？”

秦洛反覆思索，同時也跳出來，看待問題。

猶豫著，秦洛還是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研究的規(guī)則和時間底線。

研究一個月。

這一個月，傾盡全力，打破砂鍋問到底。

但，要是一個月還研究不明白，那就放棄。

而且……

明天下午去見曾老之前，上午，倒是可以去看看其它的三把越王劍。

再實地測驗一下，自己的感覺。

真的是自己感覺錯了？

還是真的是這把劍本身有問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