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正打頭場,鑼鼓傢伙一片喧闐,鏗鏗鏘鏘地直衝耳膜。郭先生陪馬利奇走過來,馬上有人喊著讓他們?nèi)胛弧E_下黑壓壓的都是人。郭二先生坐在左邊正中,抱著孫子的花娘坐在右邊的花場正中。鄉(xiāng)下看戲分男女,男人在左邊,女人佔右邊,女人佔的這邊稱花場。郭一方和媳婦郭崔氏也來了,坐在郭二先生外邊。一川和他老婆郭戚氏——一個二十一歲的漂亮小媳婦挨著花娘。看見雲(yún)鶴鳴,一川站起來大叫,大嫂,大嫂來這兒!雲(yún)鶴鳴走到花娘旁邊,挨著一川夫婦坐了。郭一山和馬利奇坐在了郭二先生後邊。主人一到,鼓點驟變,很快幕帳一飄,一個小丑跳到舞臺當(dāng)央,雖然扮的是藥王孫思邈模樣,卻抹了一個花眼圈兒白鼻尖兒,看上去滑稽可笑。小丑邊舞邊唱:
日頭出來一盆花,照到平樂老郭家。
雲(yún)中嫦娥生貴子,藥王爺笑了個仰八叉……
然後一跤跌倒,竟跌出長長一個條幅,上寫:長命百歲
衆(zhòng)人鼓掌叫好。
郭一山小聲對馬利奇說:“這叫《跳加官》,也算是戲帽兒。正戲沒開演前,先跳上一陣,取吉利的意思。這是不是中國獨有?馬先生走的地方多,請發(fā)表高見。”馬利奇說:“我沒有高見,倒是聽弘元法師講過,他說這跳加官,源於古代的打鬼儀式,叫儺舞!鬼打跑了,人不就平安了!古人的祈禳活動可能是中國戲劇的源頭呢!這不是我的說法,是弘元法師的研究,哈……”
又一個小丑扮做竈王爺模樣上場了,他蹦蹦跳跳到了正中,尖著嗓子也唱出一段讚詞:
日頭出來兩盆花,東照西照到郭家。
郭老太爺昇仙走,命我竈王去逮馬……
然後做逮馬狀,一甩胳膊,一個條幅從袖子裡翩然而下,上寫:家世永昌
衆(zhòng)人又叫好。
劉仙堂串完親戚正走在平樂大街上,聽著遠處郭家的鼓樂,一臉的不痛快。媳婦王桃兒知他不悅,就從驢身上下來了。“給,牽著!”劉仙堂一丟繮繩。王桃兒趕緊從地上撿起來,自己牽著驢走。“娘!”八歲的女兒來接他們了,“咱去看戲吧!”王桃兒偷看一眼劉仙堂。劉仙堂背後像長了眼睛,大聲說:“看啥看,不給他湊那人場!”花不敢吭聲,抓住孃的手跟了爹走。迎面衝過來三副擔(dān)架,十幾個男人旋風(fēng)一般來到面前,年長的男人大聲問劉仙堂:“老大,郭先生家咋走啊?”劉仙堂臉不開縫兒,用下巴朝相反的方向一撅:“嗯,那邊!”
擔(dān)架上的傷者大呼小叫著。王桃兒過意不去,伸手往正確的方向指了幾指。劉仙堂背後有眼,他扭過臉,罵一聲“賤”,擡手就是一個嘴巴。王桃兒哭了。“還哭?吃裡扒外的東西!”上來又是一腳。王桃兒倒在地上,驢受了驚,猛地一跳,從王桃兒身上跳過,險些撞倒了劉仙堂。“爹,爹別打了!”女兒哭起來。劉仙堂不吭聲,賞了女兒一個巴掌。又去追著打驢。
戲臺上,紅娘上場,走臺子,甩水袖,開腔一聲“在繡樓我奉了小姐言命,到書院去探尋張生的病情”,就博得個滿堂彩,“好——”人們齊喊。接下來,更是清亮如泉,滾珠走盤,活潑幽默,十分地可愛,“上繡樓我要把小姐嚇哄,我就說張生他病得不輕……”人已入戲,喝彩聲反而少了。俗話說,洋鬼子看戲,傻眼了。馬利奇可不傻眼,他也進戲了,提著脖子,半張著嘴。郭一山小聲問:“馬先生,看過這梆子戲沒有?”“頭一次。”馬利奇咽一口唾沫,“我在北京愛聽京戲,沒想到,這地方上的什麼戲——”郭一山說:“梆子戲。”“對對。這梆子戲也是非常優(yōu)秀的劇種呢!唱腔優(yōu)美,表現(xiàn)力很強啊!”馬利奇說著,又豎起一個大拇指。
忽然,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男孩子飛跑進戲場,有人對他指點著。男孩子跑到郭一山面前,對著郭一山跪了下去。郭一山嚇了一跳。這孩子磕了一個頭,大聲喊:“郭先生,我爺帶著我爹我叔挖窯洞哩,窯頂塌了,嗚嗚嗚嗚,”孩子說不下去,放聲地哭起來,“您、您、快救救他們吧!”郭一山聞言站起:“在哪兒?”“您家裡。”這孩子應(yīng)著,爬起來就跑。郭一山起身走了兩步,忽然想起還有馬利奇呢,又拐回來說了句:“對不起馬先生,您先看!”說著就往外走。雲(yún)鶴鳴聽見,連忙把孩子遞給花娘,也跟著出來。
戲場大亂,戲一時停下來。“別停,先生有急病號要處理,戲繼續(xù)唱吧!”郭二先生大聲說。時磚頭站起來,大聲重複一遍:“別停,先生有急病號要處理,戲繼續(xù)唱啊!”鑼鼓復(fù)響,戲又接唱起來。
三副擔(dān)架在門樓內(nèi)一字兒擺開。三人中,一人砸折胳膊和兩條肋骨,一人砸折大腿和一隻手腕,第三人稍輕,小腿和腳踝都被砸斷了。先重後輕,郭一山忙給砸壞大腿的老人施治,雲(yún)鶴鳴在旁邊做助手。老人的大腿是旋轉(zhuǎn)性骨折,據(jù)他說他正側(cè)了身挖窯,上邊的窯頂忽然塌下來,“幸虧當(dāng)時人多,不然誰也別想再活!”老人感慨著。好在皮肉沒破,感染的可能不大。一山顧不得髒,抱了老人的腿使勁外展。
一山一走,馬利奇就感覺沒趣了。其時,正是《拷紅》的,紅娘被責(zé),不但不退縮,反而大膽指責(zé)起老夫人:
姑娘在閨中想,張郎在書館盼,
一個是青春,一個是少年,
相思成疾病,兩情如線穿。
藕斷絲連你種下了根源……
聲情並茂,念唱俱佳。馬利奇悄悄地站起,大步走向場外。
一輛黑色雪佛萊轎車從平樂街上駛過,一路鳴著長笛。街上的百姓不知道讓路,車上的人不時伸出頭來罵著:“讓路!快讓路!不怕軋死了!”車在十字路口處停下,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向老頭兒問路:“老鄉(xiāng),郭家醫(yī)院怎麼走?”“郭家醫(yī)院?”老頭兒想了想,搖著頭說,“沒有。”“沒有?”軍官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他,“郭一山的醫(yī)院呀,捏骨的?”旁邊的人提醒著:“大門樓,大門樓。”“啊,大門樓啊!你說大門樓不就行了?醫(yī)院!往前,見口右拐,見口再右拐就到了!”老人說過,意猶未盡地說,“呵呵他說醫(yī)院,還真給我說住了!”雪佛萊沿著窄窄的小街慢慢走著。站在永春堂門口的劉仙堂聽見又問郭家醫(yī)院,禁不住大聲罵著:“他爹死了吧,你看急哩!”
馬利奇走進郭家門樓的時候,郭一山正醫(yī)砸壞肋骨的年輕人。“哎馬先生,你咋不看戲了?”郭一山瞥一眼。“不看戲了,我來看郭先生妙手回春!你瞧,我又給你帶來個小病號。”馬利奇幽默地說。一山擡頭,果見一位年輕媽媽扯著個半大男孩兒,小傢伙一臉淚痕,不住吵疼。“今天是爹的三週年祭日,你看忙的,連客人都照顧不上!”郭一山擦了擦頭上的汗,對馬利奇歉意地說,“我思忖好幾回了,我們家啥時候有事,啥時候病人準(zhǔn)多!”“這是對老人家最好的紀(jì)念了!‘家世永昌’嘛!哈哈哈哈……”馬利奇笑著。
雪佛萊鳴著笛,在門樓前慢慢地停住車輪。鄉(xiāng)下人哪見過這種車子,有人先喊出了名字:“小鱉蓋!”閒人們轟的跑出,高喊著“小鱉蓋”,齊往車前跑。剛好此時又煞了戲,鄉(xiāng)民們稀罕,把車子圍了嚴(yán)實。
年輕的軍官開了門,從裡邊鑽出,又嘭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擡起頭端詳著郭家門樓。雲(yún)鶴鳴正忙著,一擡頭看見汽車,直起腰看一眼門外。年輕的軍官揹著手大步走進門樓。雲(yún)鶴鳴放下手中的藥碗,忙迎上去:“請問老總,您找誰?”“我找郭一山先生。”“啊,啊啊,坐,坐!”郭一山說著,手裡卻停不下來。旁邊的人連忙遞過來一把凳子。“端茶!”雲(yún)鶴鳴喊。“不用不用。”軍官不坐,說,“敝人姓何,是國民革命軍的參謀。郭先生,能借個地方說句話嗎?”“給我?”一山擡起頭來。“嗯。”何參謀點頭。“哎呀抱歉,您得稍等。”說過,郭一山忙拿了生白布的帶子給傷者綁。何參謀皺起眉頭。雲(yún)鶴鳴走過來,說:“何、何參謀,您給我說行嗎?”“啊對對,您先給她說,先給她說。”郭一山連聲說。“好吧!”何參謀走到門外車旁。雲(yún)鶴鳴連忙跟出來。
“洛陽城防司令,也就是程司令的雙胞胎女兒被馬車撞傷,腿斷了,郭先生必須立即進城!你讓先生快準(zhǔn)備準(zhǔn)備跟我坐車走!”何參謀用命令似的語氣說。雲(yún)鶴鳴說:“哎呀何參謀,‘立即’恐怕不行,您看,這兒都是重傷號,窯洞塌了……”“那可是程司令的千金!寶貝蛋子!出了事你我都擔(dān)待不起知道嗎?不嗦了,快點!”何參謀急了。
雲(yún)鶴鳴走到門樓下,小聲對丈夫?qū)W著。郭一山的額頭越皺越緊。“那可不行!”擔(dān)架隊中的老者急了,“人命關(guān)天,你看看,一個個都還流著血呢!”
郭一山終於騰出手,儘管還沒處理好,他站起來,走到何參謀跟前,說:“老總,肋骨都斷了,有危險,我看完他們咱就去。您先稍等等!”“不行!”何參謀壓低聲音著急地說,“郭先生,我是程司令的參謀,我知道情況有多急!程司令性如烈火,真出了啥事,咱倆都屙不下來!收拾一下,快跟我進城!”“這麼多人都等著,咋著也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去給你們看呀!”病人議論著。
馬利奇走了出來,一直來到小汽車旁邊。何參謀看到從家裡出來一個高鼻深目的外國人,一時感到驚訝。“哎,我的朋友。”郭一山對何參謀解釋,然後轉(zhuǎn)過頭來又說,“馬先生,你在家喝茶唄。”馬利奇笑著說:“郭先生,我勸你還是進城給司令的千金療傷!”“就是就是。”何參謀點頭。“老百姓人多,死幾個沒關(guān)係的。司令就一個,你可是惹不起!我聽說程司令脾氣大著呢,你不怕他找你的麻煩!”“你你……”何參謀不高興了。
雲(yún)鶴鳴走出來打圓場:“老總,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剛纔聽您說,孩子撞折了腿,先生去了當(dāng)然好,可是沒見到病人,不知道拿啥東西用啥藥。司令的千金那可不像小戶人家的閨女,要是萬一有點兒差錯,落個殘疾啥的,咱不說程司令發(fā)不發(fā)脾氣,治不治罪,咱不是一個個也都難受嗎?”何參謀點著頭,“那倒是的。”雲(yún)鶴鳴接著說:“叫我看,老總您趕緊回去,平樂離洛陽也就是十幾里路,這小鱉蓋跑得又快,吸袋煙的工夫就是個來回!咱啥都不講,就說對兩個孩子負責(zé),您還是把她們接過來吧!我保證,萬無一失。就是程司令在,他老人家也不過是這個意思對不對?”“嗯,嗯。”何參謀點著頭,“倒也是個理!”“那咱就快回去吧!”開車的司機也急了,從車窗伸出頭來。“回去?回去——”何參謀站著想了想,急忙鑽進車子,說,“回去。快開車!”雪佛萊慢慢地繞過彎來,沿濟生坊窄窄的街面向西駛?cè)ァ?
一山笑著搖了搖頭,連忙接著看病。“郭太太,機智善辯呀!”馬利奇稱讚雲(yún)鶴鳴。鶴鳴笑了,說:“馬先生,我說的可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