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瑞的頭腦是混亂的,他甚至不明白爲什麼他的父親會如此匆忙地將他召喚回來,難道他的想法是錯誤的嗎?但他身體的特殊性已經非常清楚地告訴了他所曾經探知到的一切都不是妄想或是臆測。
“他的靈魂不在他的軀體裡,”羅薩達的牧師說,然後亞戴爾看了一眼克瑞瑪爾,他眨了眨眼睛,而異界的靈魂伸出了雙手,做出了一個複雜的手勢——那些跟隨著他們進入側庭,虎視眈眈的騎士們的眼前頓時籠罩上了一層虛假的景象——亞戴爾隨即上前一步,堪稱無禮地將國王的長袍與長內衣一道除下,讓他暴露出灰白僵冷的身軀,國王的軀體在去掉了華衣冠冕之後,和每一個死去的人那樣,失去了原先的尊貴與榮光,臃腫的腹部與肌肉鬆軟的四肢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正在腐壞的老鼠,勞瑞正要對這個行爲說些什麼,卻被另外兩個羅薩達牧師突然凝重起來的神情打斷了。
“希瑞克的聖徽。”羅薩達牧師之一說,雖然他們幾乎已經確認了國王對於羅薩達的褻瀆與背叛,但看到這一掩蔽在肥碩的雙ru之下的徽記時,他們還是不免感到一絲難堪的抽痛——這個徽記很小,但非常鮮明,不是普通的刺青,而是用細小的刀子割出希瑞克聖徽的輪廓,而後注入深紫色與灰白色的顏料——顏料已經有些褪色,想來不是一兩天就能造成的效果,也就是說,當塔拉的國王看似虔誠地向羅薩達獻祭的時候,他的信仰早就轉移到了另一個神祗身上,而這個神祗還是晨光之神羅薩達的敵人。
不過讓他們更爲意外的是,亞戴爾不但推開層疊的皮肉,還低下頭去仔細觀察,以及嗅聞。“您在做什麼?”勞瑞問道。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印記。”黑髮的龍裔說:“這可能是一個非常邪惡的法術留下的標記。”他這麼說的時候,看了一眼亞戴爾,作爲晨光之神的選民,亞戴爾對他以往的身份可能也已經有所明悟,不過他就和凱瑞本一樣,慨然地接納了這個曾經邪惡而又危險的同伴,所以亞戴爾只是點了點頭,“是的,告訴我們,你看到了什麼,克瑞瑪爾?”
異界的靈魂距離那道黑暗之門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不過既然識海中的巫妖可以通過它感知外界,塔拉國王身上殘留著的痕跡仍然無法逃過他的探查——說真的,他幾乎不願意承認這會是一個七十七羣島的同僚所施放的法術,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太簡陋,太粗糙了,不過想想看,那個在他被捲入星界風暴之前吞噬的倒黴鬼可能也不過如此——“我可以告訴您們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麼,”巫妖藉著同居者的口說:“不過在此之前,我很想知道一下,殿下,您當初是爲什麼離開塔拉的?不要告訴我是因爲國王放逐了你,你只是感到恐懼,或許還有骯髒與邪惡,對嗎?”
勞瑞猛地擡起頭來,他看向周圍的人,騎士們面無表情,一點也看不出有聽到他們對話的樣子。
“……我大約是在十二歲的時候才表現出術士的天賦的。”勞瑞說:“而從嬰兒起,到十二歲之前,我都像是一個凡人,所以他們可能沒有想到,我會突然成爲一個施法者——我是說,術士的天賦,如果你們知道的話,它們並不是一蹴而就的,雖然術士施放法術不需要學習,也不需要記憶,但他初一開始發現自己擁有與衆不同的天賦時,他並不知道它是什麼。”他看向窗外,窗外的景色是那樣的熟悉,哪怕他離開這裡已經有二十年了,但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過:“我首先奇怪的是,我爲什麼可以聽到許多繁雜混亂的聲音,當我發現即便有人在一百尺之外的地方說話,我仍然可能聽見的時候,我……當然,作爲一個少年,我的心中充滿了雀躍與好奇,我儘可能地去傾聽所有人的對話,也得到了不少笑料與私密……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竟然會聽到那麼可怕的事情。我……”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而在場的每個人都平靜地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在片刻沉寂之後,勞瑞的聲音終於再次出現在這個房間裡:“我不僅僅不是王后的孩子,不是一個婚生子,一個正統的繼承人,我……我還是一個混雜著惡魔血脈的……雜種……我甚至不是自然娩出的——因爲即便只有著那麼一點惡魔的血脈,我也是貪婪以及不可饒恕的。”
亞戴爾身邊的牧師眼睛微微睜大了:“所以你不敢向我們求援……”
“這只是一個原因,”勞瑞說:“更多的是因爲父親,”他看向死去的國王:“父親不允許我說出這個秘密。”
“你應該告訴我們,”羅薩達的牧師說:“這就是你縱容邪惡的結果。”
“繼續說下去,勞瑞,”黑髮的龍裔冰冷無情地逼迫道:“我知道惡魔們的子嗣如何在這個位面上誕生,你的母親只怕無法堅持到將你生出來,你是撕裂了死者的肚皮才得以見到世間的晨光……是王后在操縱這一切是嗎?所以你纔會試圖攻擊她,並且拒絕承認她就是你的母親……”
“我母親是她妹妹!有著相同血脈的妹妹!而王后卻只是把她當做了一個祭品,不,或者說是試驗用品——我十二歲得知了這一切,我發誓,當我的父親要求我忍耐的時候,我確實忍耐了,直到她竟然又宣佈有了身孕!難道有我這麼一個怪物還不夠嗎?她還要多少?十個,還是一百個,我不能再任由她繼續下去了……所以,我向她揮劍,”勞瑞的語氣變得愈發緊迫:“我以爲我可以終結這一切,但我父親的法師阻止了我,而我的父親雷霆大怒,但他終究只是放逐了我,而不是殺死我或是永遠地囚禁我。”
“另一種囚禁方式罷了,”黑髮的龍裔冷靜地指出,“你的身上帶著他的徽記,只要他想要找到你,他就能找到你,而你也很清楚,他對你並不保持善意,不然你就不會像對待敵人那樣對待你父親的使者。”
“我畏懼的是他因爲愛著自己的妻子而想要獻祭我。”勞瑞說:“我知道王后,或是她的下屬製造了我和我的弟弟,但我們都是有著缺憾的,而有人說過,缺憾相互彌補,那就不會再有缺憾。”
也許。巫妖在識海中評論道。
“你們發現了什麼?”這次改而由勞瑞提出疑問了,“我的父親真的……與陰謀之神希瑞克有關?我不記得他曾經與盜賊往來——他身上附著了什麼樣的法術?你們是否可以召喚他的靈魂,我不相信這只是一次簡單的刺殺。”
“我們發現了一些東西,”亞戴爾說:“但我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勞瑞緊緊地抿著嘴脣,他的視線不斷地從一個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他承認自己不能說是一個純粹的好人,但比起這些,這些人更讓他忐忑不安,也許這就是一個有著惡魔血脈的人類在白袍之中的糟糕感受,他懷疑這些人是否根本就沒有相信過他的話,或是認爲他無法擺脫邪惡血脈的影響,正在考慮是否要處死或是把他囚禁起來……
而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了喜悅與興奮的大喊,他們在呼喊著勞瑞的弟弟,也就是國王次子的名字,很顯然,王后和大臣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他的登基儀式,勞瑞神色複雜,畢竟在他生命的前十二年,他是國王的長子,每個人都告訴他他終將繼承這個王宮,成爲塔拉的新王,而現在,塔拉新王另有其人,而他只能站在死去的父親身邊,沒有姓氏,也沒有權位,而且他已經將自己最大的秘密,最醜陋的那面暴露了出來,只是同時,他也有著一絲釋然與憂慮,釋然來自於他心中的一絲陰暗念頭終於被完全地扼殺了,憂慮則是因爲新王的身後還佇立著一個王太后,她的家族在塔拉有著顯赫的地位,悠長的歷史,如果他們只是爲了得到一個更易於操縱的國王。
側庭的雙門突然打開,一個陌生的騎士走了進來,他向勞瑞等人鞠躬,並且告訴他們,塔拉的新王希望他們能夠略作停留——他要知道他的父親對羅薩達的神殿與聖所做了什麼,還有的就是勞瑞,這兩者都將獲得他的報償與友愛。
————————————————————————————————————————————————————————————————————————
“他們會感到滿意嗎?”塔拉新王問。
“會的。”王太后柔聲答道,“罪人已死,爲了您不再傾向於另一方,他們也會盡可能的退讓的,您是塔拉的國王。”
“勞瑞呢?”
“對於他來說,”王太后說:“你和他都是一樣的,”她輕微地嘆息了一聲:“但你知道,他是我妹妹的孩子,雖然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她……會有一個惡魔的孩子,但無論要達成什麼目的,總是要有犧牲的,只是我對她確實有著幾分歉疚——您想怎麼處置他呢?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不要太痛苦,當然,如果必須……那麼做,我也會支持您的,我一直支持您,您知道的。”
“毫無疑問,”塔拉的新王說,“我知道你一直愛我,永遠愛我。”
他轉向全身鏡,這面從邊框伸出了孔雀的雙爪的鏡子將少年纖細的身姿完整地映射了出來,他的面孔上不再籠罩著象徵死亡的灰白氣息,眼睛閃閃發亮,就和其他的同齡孩子那樣,四肢更是充滿了彈性與生機,他身著國王的冕袍——因爲事情過於倉促,所以他沒有合身的冕袍,只能拿他父親的暫時替用,不過這一點也不曾影響到他的情緒,他高高興興地旋轉著身體,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那麼年輕,那麼健康,他對著鏡子中的自己露出笑容。
“既然勞瑞回來了,”他聽見自己用歡悅的聲音說道:“就別讓他離開了,就讓他待在我身邊吧,”他停頓了一下,用王太后無法聽見的音量喃喃道:“也許我很快就能用到他了。”
——————————————————————————————————————————————————————————————————
“他也許很快就要用到你了。”
勞瑞猛地轉過身去,火焰在他的雙手中暴躁不安地跳躍著,就像是他現在的心情與思緒,“您應該從門口進來,”勞瑞說:“最好敲敲門,不然一次美好的拜訪或許會變得非常地不友好。”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嗎?”對方說:“我就喜歡你看不慣我又沒有辦法幹掉我的樣子*你能嗎?不,你不能。”
勞瑞真不能,這傢伙也是一個術士,但術士與術士之間的區別簡直如同天空與大地,更別說這混蛋還和克瑞法有牽繫,別以爲他看不出來,在鱗片筆待了那麼久,被僱傭的傭兵和忠誠的下屬可是有著很大區別的。
“您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裡?”勞瑞問道:“難道有什麼事情您必須單獨告訴我嗎?”
“也許你不會想要知道的。”黑髮的龍裔說,“因爲接下來你會陷入到一個困境之中,或是說,要麼這個困境,要麼那個困境。”
“你想要知道嗎?”那傢伙繼續說道:“你會想要知道的,因爲你的不幸並非來自於你以爲的‘母親’,而是來自於你的父親,塔拉的老王,他纔是真正的罪孽根源。”
勞瑞幾乎要笑出來:“但他已經死了啊。”
“老王已死,新王萬歲!”黑髮的龍裔說,“看看,多麼諷刺啊,奇妙的是,它竟然不是一個錯誤——不,不是你所以爲的那個,你父親,塔拉國王的死確實出自於一個陰謀,但這個陰謀的策劃者與執行者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勞瑞,他想要一具年輕又健康的軀體很久了。”
勞瑞後退了一步。
“簡單點說吧,”黑髮的龍裔說:“聽說過巫妖嗎?是的,這也是不死者們創造出來的一個法術,雖然他們認爲很廢,但有些人認爲還是相當可行的,於是,他們選擇了你的父親。”
“你,還有你的弟弟,都是他預備給自己的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