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登州那邊熱鬧非凡的時候，方重勇悄無聲息的下達了一項人事任命。

在汴州擔任京兆尹的元結(jié)，外調(diào)到關(guān)中，擔任關(guān)中府的府尹。而原本在這個位置上的元載，則是調(diào)回汴州，擔任京兆尹。

相當於把這兩人的官職互換了。

元結(jié)向來爲官本份，不可能有什麼事情，所以有心人看到這項任命，就在揣摩元載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不過方重勇並沒有對外解釋這項任命，而是耐心的等待元載返回了汴州。

這天，元載心懷忐忑的來到汴州府衙，和方重勇會面，腦子裡盤算著前些時日發(fā)生的事情。他思來想去，也沒感覺自己哪裡做得出格了。

甚至關(guān)中天龍人找他行賄，都被他嚴詞拒絕。

當然了，並不是因爲他不貪。

恰恰相反，元載內(nèi)心的貪念是大得無以復加，是想把關(guān)中天龍人敲骨吸髓，生吞活剝！

他既想光宗耀祖，手握大權(quán)，又想黃金滿屋，田畝成片。

即便是那些天龍人把全部家產(chǎn)都送給他，也不一定能打動這位方官家麾下的紅人。

更何況這些關(guān)中天龍人，就送三瓜兩棗的玩意，還想收買人，糊弄誰呢？

元載想要的，是現(xiàn)在天龍人所賄賂的千倍萬倍！所以這些人送禮非但沒有討好元載，反倒是讓他感覺無比羞辱！心中滿懷怨恨！

時代變了，這幫人還把他當家奴使喚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確認自己沒有做什麼出格之事以後，元載心中稍安。

他琢磨自己在關(guān)中爲官這幾個月，大概自古有名的清官比起來，都要甘拜下風了吧？

果然，一見面，元載就看到方重勇面帶微笑，很是高興的模樣，完全不像是要問罪。

“坐，本官盼你回汴州已經(jīng)許久了。來來來，不必拘謹，今天務必要喝上幾杯。”

方重勇哈哈大笑，命人給元載上酒。

屏退左右，幾杯下肚之後，他這纔開口詢問道：“關(guān)中之事如何？”

“不太好，前來賄賂下官的人絡(luò)繹不絕，本地大戶賊心不死啊。送禮必有所求，下官擔憂其中關(guān)節(jié)，不敢造次，時常如履薄冰。”

元載嘆息說道。

“此事本官已經(jīng)知曉，到時候朝廷自有章程。不過那些禮物不收白不收嘛，禮單送到本官這裡就行，禮物你可以留下貼補家用。”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

元載心中一驚，不由得感覺有些後怕。

得虧是沒瞧上那些關(guān)中天龍人的賄賂，沒有收到兜裡。如果真的收了，現(xiàn)在方重勇是什麼情緒就很難說了。

想到這裡，元載把剛剛想說的話咽回肚子，小心翼翼的詢問道：“不知官家此番調(diào)下官回汴州，所爲何事呢？”

這道政令辦得很急，事實上，元載正在關(guān)中負責檢地和田畝清查的事情，進行到一半，並不適合調(diào)回汴州。

“天子被吐蕃人毒殺，太子年幼繼位，武太后垂簾聽政。

主少國疑，本官時常感覺朝廷有傾覆之憂。你是本官的左膀右臂，如今正是爲本官分憂的時候，故而調(diào)你回汴州公幹，擔任京兆尹。”

方重勇這番話說得雲(yún)裡霧裡，但仔細一聽，似乎話裡有話。

什麼叫“傾覆之憂”？

現(xiàn)在汴州朝廷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已經(jīng)不需要懷疑了，而且方重勇牢牢掌控著兵權(quán)，以及兵員渠道！

換言之，將來汴州軍中支持他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不會越來越少！

軍官備選的“弓箭手”，授予頭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誓效忠於方官家，其次纔是天子。

哪裡去找傾覆的源頭？誰又能傾覆現(xiàn)在如日中天的汴州朝廷？

是李唐宗室的阿貓阿狗，還是吐蕃大論達扎路恭？

都不是，他們不配！

心思活絡(luò)的元載，腦中轉(zhuǎn)了好幾個彎，這才明白方重勇到底是想問什麼。

主少國疑，爲官家分憂！

元載讀懂了其中的關(guān)鍵詞。

如果，如果啊，方重勇是想辦“那件事”，那麼維持住汴州的平穩(wěn)，就極爲重要了，甚至是整個計劃中最關(guān)鍵的幾個地方。

再聯(lián)繫到自己是官家的親信，爲官家分憂，所以……終於要來了麼？

元載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

他壓下內(nèi)心的激動，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詢問道：“官家請放心，只要官家一聲令下，無論是什麼命令，下官都是照辦不誤！”

“誒，沒那麼嚴重了。本官只是擔心會橫生枝節(jié)，畢竟朝廷的一切，都要以穩(wěn)定爲大局。

朝局不能亂，汴州不能亂，這天下……更不能亂。”

方重勇意味深長的說道。

“官家，如今大好局面來之不易。天子年幼無法掌控朝野，加之太后代爲理政，令人心中不安。

下官以爲，天子應該效仿古時先賢，退位禪讓，以解此困局。

到時候國家安穩(wěn)，當今天子，亦不失國公之位，此乃兩全之法，豈不美哉？”

元載大言不慚的建議道，話語十分露骨，幾乎是不加掩飾。

他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定位：半路加入，進入核心，被同僚看不起，吃相十分難看。

可那又怎麼樣？

別人不敢說的話，元載敢說！

別人不敢做的事，元載敢做！

別人不敢跳的坑，元載敢跳！

此時此刻，元載這才完全理解方重勇爲什麼要調(diào)他回汴州。

辦那件事，需要一個打頭的人物，需要一個擔責的人物，需要一個被人所指的人物。

今日不幹，明日必定被幹！哪裡有退路可以走，不存在的，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賭方清能當天子！賭贏了，一本萬利；賭輸了，遺臭萬年！

元載毫不猶豫就選擇了前者。

“本官亦是憂心天子能不能掌控得住大局，李偒的先例亦是不遠。若無他倒行逆施，先帝也無法上位，這龍椅輪不到他坐。”

方重勇不置可否道。

“那官家是覺得……要怎麼辦纔好呢？”

元載試探詢問道，似乎想從方重勇的話語裡，找到關(guān)鍵的東西。

只有何老虎那種人，纔會大鳴大放的問官傢什麼時候登基稱帝。方重勇自己肯定不會說，而是交給下屬們“揣摩”。

體面人嘛，怎麼會說想奪天子的位置，欺負孤兒寡母呢！這話要是說了，老臉往哪裡放？

如果那些不體面的事情都是老大去做，那要麾下小弟何用？

“吐蕃人的威脅，就在身側(cè)，不奪回河西之地，本官始終是睡不安寢。

所以大軍出征河西的時候，你要管好汴州的事情。特別是汴州本地如果出現(xiàn)一些蠢蠢欲動之輩，要及時的處置。

今年秋收之後，朝廷就要出兵河西了。”

方重勇給元載交了底，算是提前很早打了個預防針。

秋後出征，本就是常例。一方面冬季不容易發(fā)瘟疫，另外一方面，秋收之後，糧倉裡的存糧也比較充足，可以支撐起一場戰(zhàn)爭。

去年頂住了吐蕃人的攻勢，而且收復了關(guān)中之地。今年便是要轉(zhuǎn)守爲攻，奪回涼州。等到了明年，就是逐步收復河西五州，進而控制河湟谷地，打出一片戰(zhàn)略緩衝區(qū)。不過改朝換代倒是不必等那麼久，只要奪回涼州，大軍班師回朝，便可以行那禪代之事了。

方重勇雖然沒有明說，但多有參與政務，行政經(jīng)營豐富的元載，已然明白對方的計劃。

十分的妥帖，甚至可以說是步步爲營。

“官家，下官以爲，如今政局微妙，天子與太后對此或許一無所知。

下官想替官家對天子和太后進言一番，曉以利害，免得萬一出了什麼事，他們到時候感覺手足無措。”

元載低聲建議道。

聽到這話，方重勇滿意的點點頭。

元載此人十分貪婪，而且爲人處世很差勁，跟同僚們相處得也不好。但是他有個優(yōu)點，就是政治目光十分敏銳，政治嗅覺十分靈敏！

有些事情，方重勇是不能出面的，可是這些事情又不能不辦！

與其說讓方重勇“命令”某個人去辦這件事，還不如某人自己請求去辦，元載就想得很通透。

如果不是需要他這樣的人在前面衝鋒陷陣，那麼官家要他何用？

“如此也好。”

方重勇微微點頭，算是贊同了元載的看法。

“對了，之前在關(guān)中給你送禮的那些人，我讓他們把禮物送到你府上。

已經(jīng)送出的禮物，斷然沒有收回去的道理。到時候你看看還有沒有漏掉的人，有漏的記得說一聲。”

方重勇冷不丁補充了一句，嚇得元載渾身一個激靈！

“官家，下官爲您辦事乃是分內(nèi)之事，無須賞賜，請官家明鑑！”

元載伏跪在地上謝恩，實際上內(nèi)心的恐懼與忌憚已經(jīng)無以復加。

官傢什麼都知道，甚至連送禮的人都一清二楚！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

元載是聰明人，他也明白，方清是英主，絕對不是可以隨便瞎糊弄的。自己的心思，早就被看透了。

好在他沒有做過什麼越軌的事情，要不然，後果難料。

“那些都是你應得的，你可以不收，他們卻不能不送。你不收是態(tài)度，他們送禮也是態(tài)度。

他們送他們的，你辦你的事情便是。都送禮，也就是都不送禮。”

方重勇將元載扶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說道。

“謝官家恩典，下官必定肝腦塗地爲官家辦事，在所不辭！”

元載一臉激動的說道。

送元載出了府衙以後，方重勇這纔回到日常辦公的府衙書房，面色也沉靜下來，露出思索之色。

目前不止是汴州，全國各地，都有流言在傳，各種荒謬的都有，這顯然不是自發(fā)的，是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

當權(quán)臣看似風光，實則危如累卵。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

權(quán)臣終究只是打工仔，而非是老闆。

如果繼續(xù)讓這種局面發(fā)展下去，水滴石穿，一旦自己病危不能理事，則有大廈將傾之患。

上位，已經(jīng)不是該不該的問題了。而是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上位。

方重勇覺得，解決涼州的吐蕃人，然後帶著吐蕃俘虜回汴州，以獻俘的名義舉行演武，正是合適！

演武之後，那些“激動壞了”的丘八們，在汴梁城內(nèi)兵變，直接把龍袍披在官家身上，簇擁著官家進汴梁城皇宮。

一氣呵成！

攜大勝吐蕃之威，沒人敢出來反對，即便是李唐宗室之人還想鬧事，也翻不出什麼浪來。

方重勇現(xiàn)在叫元載回來，也是爲了這件事佈局。京兆尹振臂一呼，還是很有號召力的。把控住了汴梁城，那一切都好說了。

所以，這些事情的前提，就是要拿下涼州，以軍功提高威望，爲改朝換代提供合法性！

對於該不該禪讓的事情，其實就是經(jīng)典詭辯術(shù)。

一方可以說“天子有德者居之”，另外一方也可以說“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真要辯論，一百年也分不出勝負來。

所以，武力，軍功纔是最重要的，其次是把控政局的能力，最後纔是施政的手腕如何。

政治是很複雜的，但權(quán)術(shù)卻一點也不復雜，就那麼幾個關(guān)鍵，拿到了就能改天換地。

而政權(quán)可以存在多久，纔是政治的優(yōu)劣所在，那時候權(quán)術(shù)就好失去作用。

“大唐，很快就要成爲記憶中的符號了。

新的開始，是發(fā)展的起點，還是混亂的開端？”

方重勇站在牆上掛著的那張大地圖前，心中感慨萬千。

奪權(quán)，很容易，甚至可以說他完全可能以較低代價完成改朝換代。只是，新朝廷可以順利通過千年之交的歷史十字路口麼？

統(tǒng)治階級的擴大化，貴族政治會走向末路是必然，參政的門檻會降低，人數(shù)則會大大增加。

以科舉爲核心的文官政府模式，將會不斷改頭換面，主導政治的發(fā)展。

土地會從公有制走向私有制，然後再次走向完全不同的公有制。正向練功可以發(fā)展，逆練神功同樣可以發(fā)展。

這固然是時代的進步，然而在某個時間段以內(nèi)，卻又未必是好事。

如果沒有長度超過百年以上的觀察角度，誰敢言自己走的路是正道？

如同均田制在政治上是一件鞏固民心的好事，但在生產(chǎn)力上，卻又未必是最優(yōu)配置一樣，發(fā)展這個詞彙具有複雜的含義，不能一概而論，更無法用所謂好與壞去分辨。

前世另外一個大洲的某個國家，即便科技已經(jīng)發(fā)達到可以上天入海，政治上也不過是走到了東晉門閥共治而已。很多人依舊是奴隸，雖然冠以“公民”之稱，連賣血都要交稅。

看似發(fā)達，實則愚昧。足見科技可以決定政治是錯誤的，世道也不見得總在發(fā)展，大踏步倒退的比比皆是。

前世的記憶，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給方重勇提供所謂的正確答案，在改天換地之後，也就意味著失去了遮羞布，也失去了替他擋槍的人。

再也沒有任何藉口可以找了。

未來的路，需要他自己走。走現(xiàn)代人也沒走穿的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路。

說實話，壓力有億點點大。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說得輕鬆，做起來又如何？

微斯人，吾誰與歸。”

地圖前的方重勇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時代的孤獨行者，要扔掉柺棍獨自上路了。

面前的，將來的，全都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