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 南鑼海濱浴場,夜裡十點。
海浪聲像擂鼓一樣轟鳴破碎。
陰雲(yún)倒垂,夜幕壓得低, 葉片在風中翻卷, 海水沉重地翻卷著灰色的浪, 看得人總有點惴惴不安。
宋颯坐在門檻上, 赤腳踏在沙灘上, 今天天氣不好,來露天海灘的客人都擠在店裡,鬧哄哄地, 結(jié)果忙了一天,到晚上才歇下來。
“小木頭, 聲音小點!”宋颯衝屋裡喊。
小木頭還在看動物世界, 坐在裡屋, 聲音大得震耳欲聾,以至於連宋颯的喊聲都聽不見。
宋颯嘆了口氣, 站起身。
投影在整個牆面上的大屏幕上是一片灰黃色的原野,金色的獅羣在日落時分緩緩踱步,懶散如睡足的大貓,尾巴左右勾卷著。
“母獅每隔兩年纔會經(jīng)歷一次發(fā)情期,每次發(fā)情期會持續(xù)一週左右, 在這期間公獅會寸步不離它的身邊。”
“負責捕食的是母獅, 而公獅負責守衛(wèi)領地以及□□。”
“當有其他年輕的公獅侵犯它們領地的時候, 領頭公獅會義不容辭地與之交戰(zhàn), 直到一方潰敗爲止。”
宋颯把聲音調(diào)小了一些, 拍拍小木頭的頭:“不怕聽壞了耳朵。”
“公獅子和母獅子好恩愛哦,”小木頭壓根沒注意聽, 摩拳擦掌,看獅子打架看得全神貫注,兩眼放光。
恩愛什麼?宋颯撇了撇嘴。
年老的公獅被打敗了,年輕公獅立刻繼承它的母獅子“後宮”,還會毫不留情地咬死它所有的子嗣,改弦易轍不要太快。
迎戰(zhàn)的公獅子回頭看了一眼獅羣,眼睛是兇狠的金色。
“那可不是啥夫妻對視的恩愛眼神,”宋颯懶洋洋地坐下來吐槽,“那是在看自己的所有物,母獅子對它來說跟領土和食物差不多,都是要佔有的資源而已。”
小木頭嗯嗯的點頭,也不知道聽懂沒有,還是攥著小拳頭想讓獅子們快點打起來。
宋颯話說出口,突然愣住了。
畫面切到了公獅撲擊前的一秒,黑色的瞳孔猛地收縮如針!
時間突然飛快地拉回年會的夜晚,帕瑟菲的地下舞廳,人聲鼎沸,他牽著貝拉米的手,索婭向程維盈盈問好,程維笑吟吟地走來,溫潤如玉,優(yōu)雅地彎腰,擡眼徑直看著貝拉米。
某種宛如實質(zhì)的氣場籠罩了他牽著的女孩。
那一刻宋颯頭皮發(fā)麻,攥緊了貝拉米的手,像是從骨子裡被冒犯了一般升騰起凜冽的寒意和兇狠。
先於邏輯,先於理性,那是從遠古時期流傳下來的生物本能。
他一直把那個眼神誤讀成喜歡。但貝拉米說的沒錯,人類讀取別人的表情,有74%的概率都是錯誤的。
那不是喜歡的眼神。
那是佔有和侵略!
*
叮的一聲。
宋颯打了個寒戰(zhàn),緩緩低頭。
腕錶突然跳出一條來自貝拉米的訊息。
“索婭失蹤了,與艾麗和溫酒的狀況相同。
“估計在昨晚11點至凌晨1點,D5區(qū)蜂巢附近,機器人已經(jīng)地毯式搜查結(jié)束,無確切線索。
“索婭可能是新的受害者,兇手可能與殺害溫酒和艾麗的人相同,可能是程維,也可能不是。
“人類在找人方面的能力比不上機器人,尤其是夜晚,所以你不要衝動。明天再商議。”
屏幕又一次亮起,緊隨其後地發(fā)來最後一句話:
“你保護自己。”
索婭失蹤了?
宋颯怔住了,不,不對,他腦中的警鈴大作!
程維的目標從來不是索婭!
“聯(lián)繫貝拉米,”宋颯死死盯著貝拉米最後一句話,那裡面告別的意味刺痛著他的神經(jīng)。
宋颯聲音顫抖,幾乎是抓著腕錶吼回去,“告訴她千萬不要衝動!不要去找程維!不要……”
“對不起,”腕錶的清冷的提示音打斷了他的話,“聯(lián)繫人貝拉米不在通訊範圍。”
不在通訊範圍?!
宋颯的心猛地沉下去,她發(fā)完訊息就單方面切斷了通訊?
還說要他別衝動!最衝動的不就是她自己麼!
她會去哪?宋颯幾乎立刻就有了答案。
她只會去那裡,一切的開始,也會是一切的結(jié)束,與世隔絕,彷彿汪洋中的孤島。
“哥哥,”小木頭回頭看他,“小貝姐姐怎麼了?”
“你在家別出門,”宋颯跳起來拔腿就跑,“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宋颯話沒說完,猛地停下了腳步,又掉頭跑回房間,翻箱倒櫃地找起來。
“哥哥……”小木頭疑惑地看著他古怪的舉止。
“我找個東西,”宋颯抹了把汗,努力對小木頭笑了笑,“或許有用。”
*
漆黑的身影在夜裡高速前進,像是融入墨中的一滴水,擦著地面潛入了海風仿生科技工業(yè)區(qū),路邊草葉發(fā)出沙沙的細微聲響。
環(huán)繞著建築羣的身份識別系統(tǒng)暗淡的亮了一下又熄滅,認證通過,她的通行權限尚在有效期。
那還是程維親手批給她的權限。
貝拉米切斷了通訊,關閉了定位,在自己的腦中和外網(wǎng)完全隔絕,像人類一樣形成一個封閉的內(nèi)循環(huán)系統(tǒng)。
她把自己從wonderland上剝離,就像是魚掙扎著跳出浩瀚的海面,在破水而出的那一刻,窒息、孤寂、失重感撲面而來,但同時還有迎著海風吹來的自由之風,抖落一身破碎的束縛。
成品室依然如同一個沒有氣息的半球,倒扣在地面上,黑暗中她依然能清晰地辨物,巡邏的機器人從街口另一邊接連走過,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
貝拉米從牆邊現(xiàn)出了身形,深吸一口氣,仿生心跳逐漸平緩,細密的雨絲飄在她臉上。
從這裡進入,貝拉米想,她就真的邁入不歸路了。
夜闖工業(yè)區(qū),非法入侵封閉的成品室,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侵入人類的領地……一旦被發(fā)現(xiàn),她毫無疑問會被銷燬。
貝拉米冷冷地擡眼,摘下了胸章,緩緩捏碎,細細的碎片隨風飄走。
她沒有穿著制服,而是一件貼身的黑色短袖,仿查局配備的一切都留在了辦公室裡。
作爲仿察局執(zhí)行局長。她必須無所作爲地等下去,直到某個角落,失去意識的索婭的光子芯片被無法復原的徹底損毀。
作爲貝拉米……她別無選擇。
貝拉米背貼在門上,凝神開始侵入系統(tǒng),她不想把安德里赫牽扯進來,她不清楚自己獨自一人需要花多少時間入侵成品室,大概需要一個小時,或者更久。
貝拉米愣住了。
成品室的門發(fā)出清脆的啪嗒聲,貝拉米向後傾倒,而後飛快地站穩(wěn)、後退、纖細的身體緊繃、警惕地擡眼看去。
門開了。
門後空無一人。
成品室裡極其安靜,半球形的外殼,貝拉米悄無聲息地貼著牆根,順著唯一的一條筆直的通道,每一扇門都彷彿不設防,徑直向裡,內(nèi)部鑲嵌著等比的半球形大廳,環(huán)繞著大廳邊緣就是十二個淡黃色的培養(yǎng)倉,宛如鐘面的十二個刻度。
程維當初給她用於調(diào)查的權限居然能進入成品室?
他爲什麼會給貝拉米這麼高的權限?
貝拉米眉頭微皺,輕輕潛伏在環(huán)繞在球形上空的樑上,像一隻躡手躡腳的黑貓,球形的穹頂漆黑,像是沒有星月的夜晚。
穆卡端坐在成品室正中,正在全神貫注地查看身前的光屏,環(huán)繞著他的十二道光屏分別對應著十二個尚未睜眼的仿生人,海量的信息數(shù)據(jù)劃過屏幕,它們的身體□□著漂浮在培養(yǎng)液中,體型身材各不相同。
穆卡從頭到尾細細檢查了一遍,然後放心地合上光屏,孤獨地坐在地板上,像一個無端隆起的黑色土丘,手肘搭在膝蓋上,悶頭沉默了一會。
然後他從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破老鼠,毛絨玩具黑色的小眼睛安靜地和他對視,有棉絮從耳朵裡冒出來,穆卡粗大的手指溫柔地把破縫處捏攏。
“我還在工作。”穆卡聲音粗啞,對著老鼠麥寶說話。
麥寶依然用黑色的眼睛盯著他。
“對,現(xiàn)在是凌晨1點。”穆卡說。
麥寶尖細的嘴巴聳著,上面是一個並不規(guī)則的黑色圓鼻子。
“謝謝。”穆卡最後說。
穆卡把它收回自己的大口袋,站起身,重新開始檢查仿生人的狀態(tài),從頭到尾,又一次,他站在每個培養(yǎng)倉前,問是否一切正常。
貝拉米安靜地伏在穹頂下,俯視著一切,穆卡似乎對索婭的事情並不知情。
難道是她推理錯誤了?
難道索婭並不在成品室裡?
難道路骨並不是在成品室撿到屍體的?
貝拉米重新將之前所有的情報整理了一遍,頭微微作痛,光子芯一遍一遍回放著之前進入成品室的經(jīng)歷,每句話,每個細節(jié),程維的每個表情,關於成品室的結(jié)構數(shù)據(jù),一個完全封閉的……
信號?
貝拉米突然怔住了,目光敏銳地捕捉到6號培養(yǎng)倉和7號培養(yǎng)倉之間的空隙,當時索婭蹲在那裡,不大樂意地像個摺疊起來的紅色蘑菇,說那裡有微弱的信號。
半球形的建築,內(nèi)部屏蔽程度近乎完全均等!爲了防止新生仿生人的光子芯受到干擾,絕不可能接觸到外界的信號!
哪裡來的信號?
如果不是覆蓋全球的wonderland,那索婭連接上的是什麼網(wǎng)?!
貝拉米微微瞇起眼,趁著穆卡轉(zhuǎn)身查看1號培養(yǎng)倉的時候,飛速地溜進迴廊,彷彿只是一個黑色的影子。
外殼的半球,大廳的小半球,兩個相互嵌套。
那麼如果中間不是空心的呢?
索婭連上的,是位於兩個半球間……
密室的內(nèi)網(wǎng)。
貝拉米眼神冷下去,她的手心貼著牆面,緩步向前,繞著迴廊一週,直到抵達和6號7號培養(yǎng)倉中間遙相呼應的牆壁,的確有極其微弱的信號。
貝拉米手掌貼牆,肩、肘、手腕,一同猛地發(fā)力,那一瞬間的加力不亞於古代攻城的鐵門錘!
看似光滑無縫的牆壁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向上向下延伸,勾勒出一道拱門的形狀,微微內(nèi)陷。
門裡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似笑非笑:“進來吧,貝拉米。”
“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