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海風仿生工業區,成品室外的花園。
他們見到了穆卡。
被突然喊出來,穆卡依然是黑著臉的模樣, 下巴死板著, 人高馬大, 穿著工作服沒來由讓人想起有犯罪前科的勞改犯, 他見到宋颯等人, 喉嚨咕噥了一下,算是問了好。
宋颯往下一瞟,他還穿著有大口袋的衣服, 口袋依然鼓鼓囊囊裝著破老鼠。
“凝固劑?”穆卡兇巴巴地哼了一聲,“那是機密, 什麼都不能告訴你們。”
“你不必告訴我們用法和成分。”宋颯和貝拉米對視了一眼, “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
穆卡:“哦。”
“你在調到路骨的工作崗位之前, 是流水線前端的員工是麼?”
“是。”穆卡不耐煩地交替身體重心。
“能接觸到凝固劑?”
“……能。”
“你是負責注射凝固劑的員工麼?”貝拉米盯著他的眼睛。
“是。”
“注射凝固劑的時候會有其他人在場麼?”
“就我自己。”
“你能把凝固劑帶出工廠麼?”
“怎麼可能!”穆卡暴躁起來,“我怎麼可能帶走工廠的東西?你們都沒有基本法則的麼?”
“冷靜一點, ”貝拉米淡淡道,“有誰監管凝固劑的數量。”
“沒有人監管,”穆卡沉悶道,“凝固劑的使用都是定量的,我想多拿也拿不到。”
“有庫存麼?”宋颯突然問, “萬一凝固劑失效了?萬一新生仿生人需要加大劑量?”
穆卡不悅地看了他一眼:“一般不會失效的, 有庫存, 但我也拿不到, 我沒有權限使用, 我要調用庫存得經過人類審批。”
“誰審批?”貝拉米問。
“誰有權限?”宋颯問。
宋颯和貝拉米幾乎同時屏住了呼吸。
穆卡奇怪地看了看他們,聳了聳肩:“這還用問麼?當然是廠長啊?”
“程維。”
*
“我就知道程維不是什麼好人!”宋颯對貝拉米喊。
“現在就懷疑他未免爲時過早。”貝拉米沉吟, “他只是能使用凝固劑,僅憑這一點就說他是兇手,太過武斷。”
“哦哦行那再加一點,我覺得他看起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宋颯義憤填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圖謀不軌非他莫屬。”
貝拉米看了他一眼。
“好吧,當我沒說,”宋颯妥協,“你打算怎麼辦?”
“我們查不到凝固劑庫存的使用情況,除非通過程維,”貝拉米說,“但假如程維就是兇手,那麼庫存調用一定被篡改過。所以想用庫存記錄來證明他是兇手或者推翻他是兇手都是做不到的。”
“確實。”
“你爲什麼覺得他不是好人?”貝拉米頓了頓,突然問,“你不像是會隨便懷疑別人的人。”
“這我也說不清,”宋颯想了想,“我要是找到什麼線索會跟你說的。”
“好。”
“但你們不覺得奇怪麼,”安德里赫說,“路骨挖出關節總不能在荒郊野外進行,他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庇護所,而進出蜂巢會有審查的機器人,他沒法把殘骸帶進蜂巢,那他在哪裡挖出的關節呢?”
“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一個只有他能進入的地方,足夠寬敞,足夠封閉,足夠……與世隔絕?”宋颯緩緩擡起頭。
“成品室。”貝拉米低聲說。
“但我們上次去沒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宋颯仔細回憶了一下上次進入成品室的情景……嗯他光記得自己被半路殺出來對貝拉米打親情牌的程維氣得半死。
“還記得程維說過麼?在有新生仿生人在內的時候,成品室是絕對封閉的,只有路骨一個人在內,而我們當時去的時候是相對開放的狀態,自然不會有什麼異樣。”貝拉米說。
“下一批仿生人什麼時候到呢?”索婭問。
“這個又要去問程維了。”貝拉米咬了咬下脣,“我上次爲了借用監控的事情感謝他的時候,似乎沒有看出疑點。”
“如果他真的是兇手,”安德里赫冷道,“那他借用設備幫仿察局抓自己同夥,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他不怕路骨賣了他麼?這說不通啊。”宋颯撓撓頭,“拋屍拋在路骨能撿到的地方,任由路骨叛逃,甚至還協助我們抓到路骨……他謀殺的時候策劃得滴水不漏,我們迄今爲止找到的線索和紕漏,幾乎都是路骨造成的。”
“那他圖什麼呢?人都殺了還處理不了屍體?非要路骨幫忙?”
“要麼是我們誤會程維了,”貝拉米靜靜說,
“要麼他比我們想得還要危險。”
*
和程維的接觸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
貝拉米不打算打草驚蛇,所以計劃以“交代路骨案最終的結局”爲由和程維再度接觸,沒想到第二天收到了程維主動發來的邀請函。
“年會?”正在仿察局吹冷風蹭地盤,躺在局長辦公室賴著不走的宋颯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海風技術工業區的?”
“嗯,說是企業文化,每年都是8月5日舉辦,”貝拉米把胸章顯示的屏幕調轉方向推給宋颯看,“地點在帕瑟菲地下一層,包場整個舞會大廳。”
“邀請你???”宋颯難以置信,“OKK如果他是兇手他這是大開房門邀請警察來一日遊麼?如果他不是兇手……他跟你什麼關係要邀請你去年會!!”
“你聲音小點,”貝拉米揉揉額頭,“他說上次要請我吃飯沒請成……”
“那他還真是賊心不死念念不忘啊??”
“但換個角度想,這對我們也是很好的機會,”貝拉米說,“我會想辦法找他單獨聊聊,如果他真敢明目張膽地邀請我們去,或許說明他真的問心無愧。”
“也有可能是色令智昏。”宋颯哼了一聲。
“……”貝拉米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程維給了我三個名額……”
宋颯眼睛一亮:“那誰誰誰誰,四個字的,能不能換我去?”
“那誰誰誰誰?”一個譏諷的聲音從門口響起,一個人影懶洋洋地邁步子走過來,先斬後奏地屈起手指敲了敲門,“還有點想去。”
“不,你不想去,”宋颯蹦下桌子,熱情地摟住安德里赫的肩頭,渾身散發著“我兩關係最鐵”的荷爾蒙,無視安德里赫鏡面後嫌棄瞇起的眼神。
“你想想看,”宋颯揮了揮手給他描繪,“無聊的年會,無聊的社交,全是庸俗不堪的社畜,大家被迫社交,虛情假意,滿腦子都是想趕緊回家,有啥意思?”
“挺有意思。”安德里赫微笑,“我喜歡人多熱鬧的地方。”
騙鬼呢?你那一身無事不要來招惹我的氣場簡直寫著大字:閒人勿擾。
宋颯拍拍他的肩頭,笑容燦爛:“想敲詐就直說。”
安德里赫:“您這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可不是那樣的人。”
“一千買你一張票。”宋颯沉默。
空氣詭異地安靜了一秒,無聲的協議達成。
“玩得開心。”安德里赫從善如流地轉身離去,“祝您和局長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貝拉米:……
她一時竟不知道該說“安德里赫你居然是這樣的人”還是該說“宋颯你居然是這樣的人”。
*
新紀元215年8月5日,帕瑟菲地下一層。
索婭穿著抹胸曳地的大紅緞子長裙,暗紅色的長髮及腰,胸前露出大片潔白的肌膚,腰盈盈不及一握,鋪開的裙襬像盛開的玫瑰花圃,絢爛如波光,一路上被無數人行以最高級的注目禮。
但她正踩著十釐米的高跟鞋氣得呼呼的,恨不得一腳踩出一個洞。
因爲她不得不挽著一個誓死穿著制服連手套都不肯摘的貝拉米。
“你否了我整整十七套議案!”索婭小聲抱怨,“正裝出席啊正裝出席,別人都穿著漂亮的晚禮服!”
“制服就是最正裝的方案。”貝拉米麪無表情。
“宋颯給我的錢夠我把你從頭到腳包裝成全場第一可愛的美少女!”
“我很高興你把那個錢用在了自己身上。”
索婭氣得嗚嗚嚶嚶:“你可別告訴我你結婚的時候也要穿著制服。”
“哦?都開始討論這個了?”宋颯衝他們迎面走來。
貝拉米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女性小小的吸氣聲,和從各個地方向宋颯投來的視線,彷彿他走到哪裡就自帶聚光燈。
她有時已經習慣了宋颯胡亂的穿衣方式,大多數時候都是沙灘褲保底,在海灘上更是連上衣都不穿,赤膊抹把臉就能出門的鋼鐵直男。
所以當宋颯西裝革履,打著淺藍色領帶,肩寬窄腰,人高腿長,笑容得體,三步並兩步走向他們。
一時愣了一下,好像連呼吸都忘了。
宋颯微微彎腰,在索婭熱情似火的招呼中,向貝拉米伸出手,焦糖色的眸子彎了彎,
“結婚的時候,自然是小新娘想穿什麼就穿什麼。”
貝拉米的光子芯突然咯噔一下,莫名有些後悔沒讓安德里赫來。
那樣安德里赫就會嘲諷地說可沒有給仿生人辦結婚的民政局,給她適時地潑上一盆及時雨般的冷水。
而不是索婭在她腦子裡大喊結婚結婚結婚。
吵得她本來就亂如麻的心愈發一團糟……
“啊程先生,”索婭蹬著高跟鞋,走起路來姿態蹁躚,笑意盎然地伸出手,“謝謝您的邀請。”
程維禮貌地點頭示意和他說話的人,迎過來,溫和地牽起索婭的手背,彎腰行了一個吻手禮,而後轉向宋颯,“宋先生也來了,真是想不到。”
“嗯嗯,”宋颯抓到機會就秀了起來,衝貝拉米努了努嘴,“她在哪我在哪。”
“哦?實在是一對默契的搭檔,”程維笑笑,彎腰對貝拉米笑笑,“貝拉米,很高興看到你。”
“謝謝程先生。”貝拉米淡淡道。
宋颯頭髮都要站起來了!他發誓自己平時可不是什麼吃醋的人,但他實在受不了程維看著貝拉米的眼神。
那樣專注,那樣深情,好像要把貝拉米映在眼睛裡,以至於有一種奇怪的氣場突然在空中凝結,讓宋颯分明貼著貝拉米站著,卻覺得程維眼裡只有她一個人。
他對索婭吻手禮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安靜地和她對視,兩人就像舞會上擦肩而過的老手,皮上笑得熱情,但內裡分寸而矜持,就算是貼面舞,也是場各自心懷鬼胎的表演。
但他看向貝拉米的時候,有種莫名的毫無保留。
宋颯氣得握緊了貝拉米的手,打算一會再問問她之前和程維究竟打沒打過交道。
年會熱鬧,他們甚至還看到了熟悉的小丑魚,頂著紅酒杯在人羣中穿梭,氣氛祥和而愉快,大家都各自和熟悉的人四五成羣地聚在一起說笑,索婭自顧自往牆邊一站,好像就有數不清的人來找她搭話。
宋颯總算逮著個機會,抓著貝拉米在角落的兩人小桌前坐下,小聲問:“你有沒有覺得程維看你有點不對勁?”
“沒有。”貝拉米還以爲他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怎麼了?”
宋颯噎了一下,推推她,“你問問索婭有沒有覺得不對勁。”
貝拉米看了一眼遠處的索婭。
索婭立刻回道:【不對勁!我也覺得不對勁!跟宋颯說他要是不放心就趕緊娶你,現在就娶!】
貝拉米回頭,冷冷道:“她說沒感覺到。”
“不應該啊,”宋颯琢磨,“還記得你之前問我爲什麼不喜歡程維嗎?”
“爲什麼?”
“因爲他看你的時候就好像喜歡你似的。”
貝拉米:“……你多心了。”
“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麼?”宋颯撐著下巴,手指煩躁地敲著桌子,“我表演出來可能不太像。”
“什麼時候的眼神?”貝拉米努力保持公正。
“就是他突然彎腰看著你的時候,”宋颯回憶,“他背對著索婭,所以索婭應該沒看見,就一瞬間。”
“你應該知道人類讀其他人的表情有74%的錯誤率吧?”貝拉米淡淡道,“更何況是一瞬間,我不認爲人類一瞬間會有什麼眼神,又不是小說裡的劇情。”
“好吧好吧,”宋颯抓了抓後腦,“你之前和他不是說見過麼?你再跟我說說具體情況?”
貝拉米嘆了口氣,依著他說了,“就是我剛出廠大概兩個月的時候,我在路上偶遇了他,他被路邊的枯枝絆了一下,我過去扶他,他認出了我,還記得我的名字,說謝謝。沒了。”
“沒了?”宋颯追問,“沒請你吃飯?沒繼續發展關係?”
“哪來的關係,”貝拉米瞥了他一眼,“你是怎麼了?”
“我也想知道怎麼了。”宋颯沒好氣地說,“是活見鬼了,偏偏就我一人有感覺,這不是見鬼是什麼?”
“別想這個了,”貝拉米拍拍他的手,“我去找他談談路骨的案子,或許他會如你所說露出什麼破綻。”
宋颯反手抓住了她的手,突然嚴肅道:“如果他真的是兇手,可能隨手會攜帶凝固劑,你一切小心,有事喊我。”
“我戴著納米手套,”貝拉米安撫道,“注射不進來的,再說有喊你的時間我都打死他了。”
她說了一個蹩腳的玩笑,畢竟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傷人,但宋颯好像沒注意她的最後一句話,突然愣住了。
“怎麼了?”貝拉米問。
“沒什麼,我剛剛突然想到了什麼,”宋颯抵著自己的太陽穴,皺眉想了一下,“你先去吧,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