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文來得稍微遲了一些,他會優先處理完姜勒交代給他的任務,好在貝拉米他們也不是特別急迫,就安靜地在冷庫裡等著。
當然宋颯絕不在“安靜的”之列,他像個搗蛋鬼的個性又悄聲冒出頭,在另外三人腦內激烈討論的時候,他邁著長腿好奇地在高聳的金屬貨架中穿行。
整個冷庫的的確確是個密封的環境,排風口隱蔽而窄小,中央控制系統將各個區域劃分成不同的溫區,中間用極其精確地風牆隔開。
宋颯站在其中一堵風牆下,任由一道筆直的風將他的頭髮吹得東歪西倒一片混亂。
越往裡走越冷,宋颯還看到了整條的大馬哈魚,泛白的魚眼僵直地和他對視,還有玫瑰色的白紋理肉塊,裝著繽紛色彩液體的木塞玻璃瓶,貼著各種數字標籤的粉末罐頭,一整堵牆的用木匣子挨個分裝的各類新鮮植物,但又不是常見的食用品種。
宋颯只能勉強認出白松露和蓮花百合,剩下的似是動過基因或是化學雜交以後的品種。
“先生,請不要動冷庫裡的食材。”克萊文身體極爲健壯,呈現人類體型健康的倒三角狀,肩寬腰窄,下頜線微微有些方,高鼻樑深眼窩,面孔立體極有辨識度。
他並沒有賽尼爾那麼抗拒調查,畢竟他和溫酒也算共事多年,誰知剛邁入冷庫,鷹一般的視力立刻捕捉到在貨架中游弋的宋颯的身影,對食材的擔心立刻佔據優先地位,忍不住高聲警告。
“沒有沒有,我沒摸。”宋颯被嚇了一跳,舉起雙手橫著從貨架中走出來,一臉無辜。
“您的體溫,呼吸出的氣體,以及身上攜帶的污染物會影響食材以及配料的保存,”克萊文壓抑著怒火,聲音低沉有力,“請不要隨便進入風牆,謝謝。”
“抱歉,我剛剛沒怎麼呼吸呢,我也洗過澡了真的,但我是活的哈,不好意思體溫不由我控制,”宋颯眨眼,“話說這些食材都很貴嗎?”
“食材價格不一,但是提取搭配的配料都是無價的,”克萊文揮動小臂強有力地做了個手勢,“請您走回冷庫口好麼?”
“來了來了,”宋颯嘿嘿笑著跑回來,不好意思地對皺眉的貝拉米點點頭,“所以越往裡走越貴是嗎?”
克萊文狐疑地看著宋颯,不客氣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但並不能不回答人類的問題:“是的,最珍貴的放在最裡端,也是爲了避免頻繁進出對配料保存造成影響。但我必須提醒你,任何試圖帶走食材的行爲都通不過安檢系統。”
“好了,這事到此……”貝拉米想回到正題。
“我還有個問題,”宋颯舉手打斷她,比劃道,“我看到裡面有條——這麼長的——大凍魚,我能買下來嗎?或許很好吃?”
“你要問主廚大人,”克萊文生硬道,“我沒有權力賣給你任何東西。”
“這些食材都是屬於姜勒的?”
“屬於帕瑟菲,但是主廚大人具有處置權。”克萊文對調查的耐心逐漸被耗光。
“瞭解。”宋颯用力點頭,轉向身後目光越來越冷的貝拉米,“你問你問,我不打擾你。”
“請問,”貝拉米深吸一口氣,默唸宋颯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把思維拉回案件,“你是和溫酒一批進入帕瑟菲的是麼?”
“是。”克萊文收斂了不悅的神色,點了點頭,“是同一年買入的,一直在這工作了二十年。”
“所以你們來的時候,姜勒也只是個新人?”宋颯挑了挑眉。
“是。”
“那時候他脾氣也這麼暴躁嗎?”宋颯嘿嘿一笑。
“我不想隨意評價主廚大人的性格,”克萊文搖頭,“但他早年是個認真拼命而有野心的學徒。”
“有野心?何以見得?”宋颯追問。
“‘凡是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最好’,”克萊文沉聲複述,“這是他最常說的話:料理不允許瑕疵,這個職業是神聖的,我們在創造味道,而不是味道的俘虜。”
“這就是你們天天加班的原因?”宋颯問。
“之前並沒有這麼多的工作,只是最近創新上出現了瓶頸,所以主廚大人心情不佳,還請見諒。”
“什麼瓶頸?”貝拉米問。
“我們按照計劃每年都會創造一種全新的味道,再以這個味道爲核心與之前的料理產生碰撞。但新紀元215年的味道遲遲沒有敲定,甚至方向都模糊不清,所以大家都在繼續嘗試。”
克萊文的手指有規律地敲擊在膝蓋上,談到這個話題稍稍有些不安。
“難怪他脾氣這麼差,”宋颯摸了摸下巴,“那請問214年的味道是什麼?”
“這是機密。”克萊文的臉色驟然緊張起來,“我絕不可能告訴你們製作方法,也不能把配方給你們看,樣本也是絕密。”
“好啦放鬆點,告訴我個大概味道啦又猜不出來是什麼配方。”宋颯攤開手。
“是一種天然萃取的鮮味。”克萊文勉強說,“和肉類以及熱湯搭配都有著絕妙的反應,是主廚大人最天才的創想之一。”
“要知道每一種新味道的產生都需要在成千上萬種基礎口味在無窮多次搭配組合的方案中找到唯一有解的答案,這是計算機也無法達到的預演結果,是真正上帝之手在操控的結果。”他越說越激動,眼睛亮起神往的光。
“你們都喊他主廚大人,所以很崇敬他?”
“是。”克萊文坦坦蕩蕩,“我尊重他,他是一名在工作上無可挑剔的主人,賽尼爾想必也給你相同的答案。”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你們一直對主廚大人抱有偏見,認爲他對溫酒的態度惡劣,認爲他下令的禁閉導致了溫酒的失蹤或者損毀,但我認爲這是他對極致的追求,而溫酒是整個廚房最弱的一環。”
“你認爲溫酒的損毀是好事?”貝拉米冷冷問。
“對工作是好事,對於我個人我只能表示遺憾,爲我們這麼多年共事的情分。”克萊文客觀地說,“沒有人會希望工作中有一個隨時會掉鏈子的部分,否則她也不會去做荷臺。”
“她失誤過多少次?”貝拉米問。
“她剛進入帕瑟菲的時候還是個嶄新的仿生人,”克萊文搖頭,“一定是後來某個地方出現了故障,她犯過幾次非常明顯的錯誤,大家都對她很失望。”
“有可能她當時並沒有全神貫注,而是在腦海裡瀏覽網絡信息。至於溫度的細微差別或是調味比例等小錯誤就太多了,她被關禁閉是家常便飯。”
“她做事不專注,這是你的猜測,還是她告訴你的?”宋颯問。
“我的猜測,我和她並沒有很多來往。”克萊文說,“具體的細節你們可以問水芹,她們關係好一些,我和溫酒不熟。”
“二十年都在一個廚房裡,卻不熟?”宋颯驚訝。
“我沒有興致去和一個殘次品多加交流。”克萊文稍有鄙夷,“她完不成自己的工作,她就不配待在廚房裡,要我看她甚至不配做一名荷臺。”
“那爲什麼姜勒讓她去修呢?”貝拉米問。
克萊文沉默了一下:“老實說我不知道,我認爲可能她雖然會犯錯,但並不至於無法使用,其次廚房很少加入新人,主廚大人對外人審覈非常嚴格,他可能只想將就著用她打雜。”
“那天他確實下令關溫酒禁閉了?”宋颯問。
“是。”
“廚房裡的所有人,包括機器人和仿生人都聽見了?”宋颯又問。
“是。”
“你認爲有人入侵了冷庫嗎?”貝拉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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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爲沒有。”
“你認爲會有人放她出來嗎?”
“絕不可能。”
“包括和她關係很好的水芹?”
“包括水芹。”
“溫酒是否違反過姜勒的指令?”貝拉米又問。
“沒有。”克萊文想了一下,“對於直接清晰的指令,沒有。”
“所以她也從來沒有逃過禁閉?”
“她當然有出入冷庫的權限,但是在主廚大人的直接命令下,她不可能違反,也不可能逃。”
“冷庫裡有留下任何打鬥或者損壞的痕跡嗎?”
“什麼都沒有。”
“你有任何對於她爲何從冷庫這個密室裡,莫名消失的猜測嗎?”宋颯最後問。
“沒有,”克萊文承認,“我認爲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了,辛苦了,”貝拉米說,“我們問完了,麻煩請水芹進來。”
“不客氣。”克萊文點頭,他想了想又回頭說,“你們大可不必懷疑主廚大人,雖然他厭惡溫酒,但是並不至於做出損毀她的事情來,最終的真相一定另有原因。”
“放心,我們並沒有懷疑姜勒。”宋颯義正言辭。
“好的。”克萊文轉身走了。
等克萊文走出冷庫,貝拉米擡頭問宋颯:“你怎麼看?你好像對姜勒很關注,問了太多關於他的問題,以至於克萊文都起疑心了。”
“唔,我當然不會傻到覺得姜勒是兇手,他如果真討厭溫酒,大可棄之不用。”宋颯笑笑,“你記性好,能把艾麗日記中提到溫酒的部分再背給我聽一遍嗎?”
“可以,”貝拉米閉上眼,分毫不差地複述出只看了一眼的日記內容。
“新紀元213年10月23日,我認識了新朋友溫酒,她送給我做菜用的鮮味料,是從雜交植物中提取的,大家都很喜歡。新紀元214年9月8日,溫酒不知道去哪兒了。”
她睜開眼:“你認爲艾麗日記裡提到的鮮味料,就是新紀元214年的創新味道麼?但是溫酒送出鮮味料的時間是213年,此外如果真的是全新的味道,那麼應該是絕密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會是同一種,極有可能溫酒送給艾麗的只是一種普通的調味。”
宋颯沉默了一會,做了個鬼臉:“當我沒問。”
“你很在意艾麗的日記?”貝拉米問。
“或許吧,”宋颯瞇起眼睛,想起那個照片上扎著馬尾和月亮髮卡的少女,“也許她做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多麼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