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整整一瓶烈性白酒都灌下去,踉蹌地跌倒在她的墓碑前,他醉醺醺的向上爬去,狼狽地滑了幾次勾破了衣袍,一隻龍靴也踢到了一旁。
他此刻的模樣,比街頭的乞丐還要糟糕,骯髒窩囊、蓬頭垢面、鬍子邋遢、雙眸血紅。
他哆哆嗦嗦的張開雙臂想要抱住她,觸手之處都是冷硬的泥土,十指狠狠地插-進泥巴中,恨不能剜掉自己的血肉蠹。
他張開嘴巴吐出一口泥,嗚嗚咽咽的叫喊著:“離兮,離兮呀……你回來好不好?朕求你回來、求你看小九一眼兒……”
“爲什麼把小九一個人丟下?爲什麼?”
他伸手抓了一把兒泥沙,看著烏黑的土從指縫間流出,一顆細沙子被風吹到了他的眼眸中,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滲出一滴溼潤的淚珠兒,也不知道是沙子摩挲的?還是傷心所致?
他低啞的言道:“離兮,朕的帝王陵寢已經在建造了。你再等上幾年,等咱們的輝兒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朕就來找你。我們會埋葬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分離。”
“朕也要趁著這些年招賢納士,積累功績,中央集權,充盈國力,擴張領土,給咱們輝兒打下一個牢不可破的穩固江山,讓他做太平盛世的明君。朕來做這個得罪世人、罵名遠揚的暴君,將來才能讓輝兒做仁君聖主!”
他趴在冰冷生硬的墳墓上,眼神悽然,醉意濛濛:“蘇離兮,離兮,你沒有死,是不是?你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朕…你還是愛朕的,對不對?你一直都是愛著朕的…髹”
“你爲了安水屹偷盜令牌,換來天下大亂,朕也不捨得恨你。朕只是想冷落你幾天,讓你吃點苦頭兒。朕沒有想過,你會死……”
蘇離兮,若你能夠重新回到小九的懷抱中,小九願意用整個天下來換……
“蘇離兮、蘇離兮……”他痛徹心扉地喊叫著:“你聽到了沒有?你出來呀,你給朕出來…”
不遠處的小樹林裡,胡得志等一衆太監宮女們焦急的挪動著腳步,個個面如苦瓜。今夜可不是一個好日子,是宸貴妃蘇離兮去世的日子。那宮舞伎妖妃死了也不安生,非纏著皇帝失去清醒和理智。皇帝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會發瘋發狂一次,彷彿要將積累了一年的怨恨和痛苦統統都發泄出來。
大前年的這個時候,皇帝又哭又笑,一邊兒嘶喊著蘇離兮的名字,一邊兒喝醉酒變身遊俠揮舞寶劍,在墳墓之前亂舞亂跳,稀裡糊塗硬是將自己給砍傷了,在牀上修養了半個多月,整個人彷彿老了十歲。
前年的這個時候,皇帝喝醉了酒兒,趴在墳墓上瘋狂地用雙手刨土,被泥土中的小石塊兒弄得雙手鮮血淋漓,硬是包紮了十幾天不能沾水,奏摺也批不了,弄得朝臣們議論紛紛。
去年的這個時候,皇帝在墳墓前醉了半夜,沉默不語。突然間就爆發了,說是要給宸貴妃報仇。他提著鋒利的長劍在天熙宮裡亂闖亂打,嚇得宮妃們破滾尿流,落荒而逃,皇宮變了四處尖叫的菜市場!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緊張萬分,腦中繃著一根緊緊的弦!
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地跑過來,胡得志急忙問道:“怎麼樣?皇后娘娘可願意過來勸解一二?”
小太監搖搖頭:“鳳儀宮殿門緊閉,任憑奴才怎麼敲打都不開門呢。守夜的太監們說,皇后娘娘的頭痛病又發作了,今夜吃了太醫的安神藥,早早就休息了!”
“哼!”得志太監低低啐了一口。這個王皇后最會明哲保身,但凡宮裡有什麼風吹草動,她便是一個鳳體違和,裝病了事,誰都不會得罪。大概,她是怕過來勸解,被醉酒的皇帝亂劍給砍傷了。
墳墓那一邊,隱隱約約傳來楊熠悲痛的吼叫聲:“蘇離兮、你給朕出來,你出來呀!你藏在墳墓裡做什麼?”
衆人聽得汗毛直豎,不好了、不好了,瞧著情形,距離皇帝發作的時間不久了,真不知他又鬧出什麼名堂來?
胡得志急道:“這可怎麼辦呢?再拖延下去,皇上指不定又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酈妃娘娘呢,平日裡就她能在皇上面前說上幾句,她也不肯過來?”
小太監躲閃著眼神:“酈妃娘娘說,她只管照顧好二皇子,其它一概不管不問!”
胡得志捶胸頓足,又是一個不頂事的主子。這位酈妃娘娘一門心思都撲在二皇子身上,平日裡都躲著皇帝走,能不見面就不見面,她似乎對皇帝懼怕之極。
唉,胡得志仰天長嘆!
“來了、來了……”東公公攙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走過來:“胡老總管來了!”
衆人終於露出高興的笑意,胡老公公是皇帝最最信任之人,雖然現在偏居一隅,不理世事,但是他老人家說的話,皇帝多少能夠聽進去幾句。
得志連忙上前幾步,陪著笑臉言道:“老祖宗,可把您老人家給盼來了,您老兒快快過去勸一勸吧。再晚一會,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胡太監老態龍鍾,佈滿皺紋的臉頰亦是無奈,他拄著柺杖一步一步向林子深處走去。
楊熠又打開了一瓶子酒,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雙眸溢滿了紅血絲:“他們都說,你死的很慘……被人捏著臉頰猛灌毒酒,朕的心早就碎成一片一片了,朕這些年過得有多痛,根本無法安眠……”
他等了她這麼多年,爲什麼她連個夢的都不託給他?他現在理解漢武帝失去李夫人的痛苦,採用方士的招魂術來得見李夫人的一縷香魂,傳說皮影戲就是這般出現的。
她的魂魄呢?蘇離兮的魂魄呢?他寧可她打他、罵他、怨他,只求她出來見他一面。
“蘇離兮、蘇離兮、朕明日就找高明的方士來,賞金萬兩求你香魂迴歸。就算是假的?朕也哄騙哄騙自己!”他抱住她的墓碑,將更多的酒吞嚥下去。
“誰?誰在哪裡?”
一個年老的身影佝僂著腰背從黑暗中走出來:“皇上,是老奴!”
“你?”楊熠渾濁著雙眸,微微喘息著:“你來做什麼?”
胡老太監言道:“皇上請節哀,宸貴妃已經死了很多年了。您不能天天沉湎於悲痛裡不能自拔,還請皇上以社稷爲重!”
“社稷?呵呵、呵呵……”楊熠狂笑著低頭,眼眸中似乎要噴出火來,聲音兇狠而嘶啞:“朕就是太看重社稷了,才害死了她!”
胡老太監言道:“宸貴妃不是您害死的,是慕容氏作亂,這就是她的宿命,任何人都沒有辦法!”
“朕御駕親征的時候,如果你們肯救她,她就不會死!”楊熠怒吼著:“爲什麼?爲什麼朕身邊最信任、最忠心的人個個都不喜歡她?你是這樣,昶菁是這樣,王憐兒也是這樣!她有什麼錯?她從來沒有害人之心,她連踩死一隻螞蟻都捨不得。無論旁人欺負她多少次,她依舊會原諒別人。她是那樣的善良柔和,爲什麼你們都容不下她活著?”
“因爲……”胡老太監慎重地言道:“因爲您不是普通人,您是第一位帝王!自古以來,爲情所困的帝王哪個有好下場?爲了一個女子神魂顛倒,不顧萬千民衆,不顧祖宗基業。周幽王爲褒姒烽火臺一笑喪失江山,商紂王寵愛蘇妲己禍國殃民,自焚於鹿臺。”
“宸貴妃常常叫您失去理智,就不應該留在帝王的身邊!就衝您爲了她向齊武皇下跪,就衝您原諒她偷盜御龍令牌,就衝您爲了她毫無原則,忠心於您的臣下們就再也容不得她了!”
“哈哈、哈哈……”楊熠含淚而笑:“你們都是推波助瀾的兇手!朕、更是害死離兮的禍首!”
胡老太監走到他的身邊,看著他年紀輕輕就兩鬢染白,心中悲苦不已:“皇上,老奴親眼看著您長大,親眼看著您取得今日之成就,這一路兒走來是多麼不易?有多少追隨您的人赴湯蹈火,無怨無悔,屍體堆積如山。您踩著血流成河的臺階一步步掌握實權,登上皇位。如今,您真的要爲一個死掉的宮舞伎而頹廢荒唐嗎?”
楊熠將手中的酒全部灌下去,額頭上青筋突顯:“朕一直爲了楊氏祖宗基業而活著!朕、什麼時候能爲自己活一次?”
他將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音,驚得胡老太監向後倒退兩步。
楊熠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回去,仰面長嘯道:“朕什麼時候、才能爲自己活一次?”
而後,他落寞的自語道:“以前,朕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朕拼死拼活的保住這萬里江山。可是,現在什麼都擁有了,朕卻一點兒都不快樂。”
他歪歪扭扭走了幾步,重重的摔倒在泥巴地上,喃喃低低的言道:“朕現在終於知道了……朕只想做楊小九,做離兮的小九!上天,還肯給朕一次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