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道, 白馬青牛,金鞭絡(luò)繹,玉輦縱橫!燕三再入長安, 那長安的繁華, 又在眼前。燕三漸離那大道的喧鬧, 走到了昔日的車行前, 還有那破舊的小酒鋪。一個粗衣漢子正在小酒鋪前, 摸出了幾文錢,沽了一壺不知摻了多少水的劣酒,咕嘟地喊了一口, 一腳踢在路旁正在尋食的癩皮老黃狗。
那老黃狗一聲痛吠,逃了幾步, 卻又向粗衣漢子狂叫。粗衣漢子又撿起一塊石頭, 向老黃狗砸去。那老黃狗嚇得逃到遠處, 又遠遠地瞪視著粗衣漢子嗷嗷狂叫。粗衣漢子卻是一陣狂笑,罵罵咧咧地向遠處走去。
燕三瞧著那粗衣漢子離去的身影一嘆, 這時對面又一瘸一拐地走來個瘸腿漢子。那漢子長著一張焦黃的麻臉,燕三瞧去,不由吃了一驚,大聲呼道:“秦大哥——”那漢子聽到喊聲,停住腳步, 愕然地望向燕三, 瞪了數(shù)眼, 這才喜聲呼道:“燕三, 你回來了!”這漢子正是秦巧兒的大哥秦麻子。
秦麻子激動異常, 向燕三衝去,可情急之下, 他那條瘸腿卻是一歪,整個身體猛然向前摔去。燕三心中驚詫,秦麻子怎麼瘸了?他連忙搶上身去,扶住秦麻子。秦麻子身體沒有站穩(wěn),右手卻已緊鉗在燕三的肩膀上,激動萬分地道:“燕三,你終於回來了!”
燕三瞧著秦麻子,那滿臉的麻子遮不住歲月的風霜,嘆道:“秦大哥,你還好吧,巧兒呢?”秦麻子聞言臉色頓時黯然下來,深深一嘆,道:“燕老弟,我們先去喝杯酒吧。”他又一瘸一拐向那酒鋪走去。燕三望著秦麻子那挪動的瘸腿,心中更加沉重下去。
兩人進了小酒鋪,要了一罈酒,幾碟小菜,秦麻子就連倒了三碗酒,默默地自飲起來。不用多看,秦麻子一定過得很不好,否則怎麼會這樣?燕三一嘆,問道:“秦大哥,你的腿怎麼變成這樣?”
秦麻子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他又連灌了兩碗酒,這才道:“還記得巧兒嫁給了小二黑嗎?”燕三點了點頭,可聽秦麻子說話的口氣怎麼有些不對,不由接口問道:“巧兒怎麼了,她現(xiàn)在過得還好吧?”
燕三又想起了巧兒含淚而嫁時的情景,難道她過得不幸福?秦麻子的麻臉有幾分扭曲,他又喝了一碗酒,滿臉痛苦地道:“巧兒命苦,我們秦家的人命苦啊!”燕三聞言心中更加下沉,抓住秦麻子的手,道:“秦大哥,巧兒到底怎麼了?”
秦麻子此時的眼中已噙滿了淚水,道:“我們兄妹從小就沒有父母,四處流浪,相依爲命。我瞧著我這個唯一的親人長大,我期盼著巧兒能過上好日子,我百般地呵護著著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巧兒終於長大了,我爲她選一門好親,只盼她能過上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可誰知——可誰知禍從天降,太白居居然無來由地起了一場大火。那大火——唉,等四鄰把火救滅了,將小二黑從火堆裡拖出來,小二黑早已成了黑炭一堆。” 他說到此處,頓下聲來,沉嘆一聲,又無限沉痛地道:“小二黑被大火燒死了,巧兒才結(jié)婚一年啊!”
新婦成寡,燕三心中一陣顫慄,巧兒怎麼遇到這樣的不幸呢,失聲道:“那巧兒怎麼辦?”秦麻子瞧了燕三一眼,又接著道:“巧兒年青守寡,雖然命苦了些,可她向來勤快,能夠做事,還能夠過日子,誰知小二黑的父母卻是禽獸,他們說巧兒是掃帚星,剋夫更克長輩,居然偷偷將巧兒賣給了東城城郊的光棍漢陸大。”
燕三的心頓時懸了起來,暗怒道,“小二黑的父母怎能這樣?”秦麻子更是滿臉痛苦,萬分悲忿地道:“是啊,小二黑的父母太狠毒了。我哪能讓唯一的妹妹受這麼大的委屈,便去找小二黑父母理論。我搶回了巧兒,可我一個外鄉(xiāng)人又怎麼對抗得了小二黑家的一個家族,他們打斷了我的腿,又把巧兒綁到了陸大家裡。”秦麻子忍不住又去喝酒,淚落酒中,飲入肚中。
巧兒的命運太悲慘了!燕三聽得只覺心痛,更是暗悔起來。早知如此,當初他就該帶巧兒走,帶巧兒兄妹離開這裡。如果巧兒不嫁給小二黑,巧兒又怎會受到這麼多的苦,秦麻子又怎麼會斷了腿?燕三忍不住心中的內(nèi)疚,起身道:“秦大哥,那陸大的家在城東何處,我們?nèi)グ亚蓛壕瘸鰜怼!鼻芈樽訁s是搖頭,道:“不用了,陸大已經(jīng)死了。”
“陸大死了?”燕三又是吃了一驚,愕然地坐了下來。秦麻子又道:“巧兒被賣給了陸大,我這個當大哥的實在沒用,救不了她,我對不住她,可我又實在放心不下她,等我腿傷癒合了後,我又偷著去看她。巧兒看著我的瘸腿直流淚,可她告訴我,陸大對她很好,叫我不要擔心她。”
秦麻子說到此時又是一嘆,道:“陸家雖窮,可陸大卻也是個憨厚的人,巧兒又能忙,兩人生活雖然清苦,卻也過得去。一年之後,巧兒懷孕了,居然給陸家添了個胖小子,我這個當舅舅的也心安了,親自送去了一份厚禮。”
燕三聽到這裡心中有幾份欣慰。秦麻子的眼中也泛出了幾分喜悅,然而很快又黯然下去,接著道:“可天總是不從人願,巧兒的命就是那麼苦。那年冬天,陸大冒雪打獵,一不小心跌入了深谷,被人擡了回來就斷了氣。”燕三想不到巧兒日子稍好,又再遇不幸,忍不住飲了一口苦酒,問道:“那巧兒孤兒寡母,現(xiàn)在怎麼過?”
秦麻子的眼神變得更加痛苦,深嘆道:“陸大死了,卻留下了三間房子。巧兒拼命幹活,只想著把孩子儘快拉扯大。我去看過幾次,誰都明白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的生活是多麼的辛苦。可巧兒看著孩子,就感到了滿足。可這種滿足又很快消失了,孩子三歲時居然得了無人能治的天花,就這麼夭折了。巧兒失去了孩子就失去了生命,而此陸大的一個遠房叔伯居然又霸佔了房子,將巧兒趕了出來。”
“怎麼會這樣?”燕三再次吃驚起來,想不到造化如此弄人,巧兒會遇到如此悲慘的連番不幸。秦麻子的聲音卻更加苦澀,道:“我想把巧兒接回家中,可她嫂嫂居然不能容她。”他痛苦地低下了頭,又灌起了酒,眼中盡是無奈和羞愧。
燕三明白一個瘸了腿的人在家中是沒有地位的,輕嘆一聲,問道:“大嫂是誰?”秦麻子不敢迎向燕三的目光,低首道:“你還記得張屠戶的女兒胖妞吧。”燕三很快就想了起來,那個胖妞一臉的雀斑,滿身的肥肉,長得可以堪比得上張屠戶平時殺的豬。
胖妞不僅長得奇醜無比,而且還異常地兇猛潑辣,十幾歲時就象潑婦一樣罵街,發(fā)起兇來甚至會提著殺豬刀和人打架,一條街上的男男女女沒有幾個人敢惹她。燕三想不到秦麻子會娶這樣的女人,可秦麻子不娶這樣的女人又能娶到什麼樣的女人呢?
秦麻子滿臉羞愧地道:“我被打斷了腿,再也不方便爲人駕車,爲了生活,我只能——”燕三按住了秦麻子的肩,他明白秦麻子的痛苦,不讓秦麻子再說下去,攬過話頭道:“秦大哥,我知道,你其實過得很不容易。”秦麻子滿眼感激,可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道:“燕老弟,我實在對不住巧兒。”
“斷了腿的死貨,不要臉的死鬼,老孃掙錢養(yǎng)活你,你卻跑到這兒灌貓尿。也不知哪個爛□□生下你這個斷了腿的窩囊廢,還出了那麼一個剋夫克子的白虎星、浪蕩貨,真是你們秦家祖宗積了八輩子的德、修了八輩子的福!”一陣震天動地的叫罵,一位滿臉雀斑胖女人衝進店來。
秦麻子瞧見那胖女人來勢,眼中有幾分驚懼,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那胖女卻已來到,揚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秦麻子的臉上。秦麻子被重手一打,身體一歪就要摔去,幸好燕三及時出手扶住了她。胖女人還在叫罵,伸手又要打向秦麻子。燕三見秦麻子腫起的紅臉,不忍他再受辱,伸手擒住了胖妞的手,道:“大嫂,請坐。”
胖婦被燕三按在座上,動彈不得,可她依然大吵大鬧,目瞪燕三,又罵道:“哪裡來的淫賊,抓姑奶奶的手做什麼,要鑽姑奶奶的□□嗎?瞎了你的狗眼,要嫖女人到窯子裡去扒光衣服,再不鬆手,姑奶奶砍斷你的命根子,讓你家女人世世代代做□□、嫖男人,讓我家男人祖祖輩輩戴綠帽、做龜公……”
燕三見胖妞一陣亂罵,周圍不敢有人目光瞧來,就連店小二也躲得遠遠的,顯然人人都知道她歷害,不敢招惹她。這時秦麻子滿臉苦容,道:“燕老弟,你去吧,不用管我了。”燕三無奈一嘆,道:“秦大哥,你還沒告訴我,巧兒現(xiàn)在到底怎麼樣了,她在哪兒,我去看看她。”
秦麻子滿眼愧意,卻又無限哀傷地道:“我已經(jīng)搬進了張家,巧兒還住在我們原來住的地方,你去看看,就知道她現(xiàn)在變成什麼樣子了。”燕三道:“秦大哥,我去看看巧兒,再來看你。”他鬆開了胖妞的手,飛身出了小酒鋪,可身後的罵聲仍然不絕,而且越罵越刻毒。
燕三心中一嘆,這樣的悍婦,實在讓人受不了。他快步前行,終到聽不到叫罵聲,來到的小巷的盡頭,看到秦家的破舊的茅草房。燕三走了進去,本來很小的三間房子卻顯得無比的空蕩。秦麻子搬家,稍微好一點的傢俱都搬走了,屋內(nèi)只留下兩個破爛小凳和一些破爛雜物。
屋內(nèi)沒有巧兒的身影,燕三又看到了地上還有些稻草和一牀爛被褥。難道巧兒平時就睡在這稻草上嗎,這樣的地方,巧兒怎麼生活?燕三想到昔日巧兒的身影,心中只覺一陣刺疼,他拿過一隻爛凳子擺好,坐了下來,等著巧兒歸來。
天黑了,天空中飄蕩著幾片陰雲(yún),吞噬著殘月的一角,數(shù)點星星隱現(xiàn)於黑雲(yún)之中,無神的淡光從草屋的破頂瀉入屋內(nèi)。怎麼巧兒還不回來,這麼晚了她會到哪兒去?燕三看到了屋頂?shù)钠贫矗吹搅似贫赐鈶K淡的天空,心中焦燥起來。
小孩的夜啼,野犬的偶吠,夜更加深了。巧兒會去哪兒,她不會去她哥哥那兒,難道——燕三心中猛然一驚,會在那兒嗎?他出了秦家的茅屋,看到了昔日居住的木屋。小木屋更加地破舊了,腐朽的木板更是有幾處脫落,可小木屋居然沒倒,的確是個奇蹟。
燕三走到木屋前,推開了木門,只聽一聲響動,一個黑影從他頭頂竄過,卻是一隻黑色的蝙蝠。它在空中一個斜飛,劃出一個半圓,又竄至遠處那黑洞洞的房頂。燕三目送著蝙蝠遠去,一聲輕嘆,走進屋內(nèi)。屋內(nèi)所有東西早已不知去向,只有黑屋的一角蜷臥著一個人影,趴在那兒睡得很熟,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人走進屋來。
會是巧兒嗎?燕三心中一驚,打亮了火摺子,看向那蜷伏成一團的身軀,看到了那蓬亂如枯草的頭髮,還有那沾滿泥灰的菜青色髒臉。燕三的目光落到那髒臉上,再也收不回來。真得是巧兒,她一身單薄的破衣,簡直象一個乞丐,倒睡在地上。
怎麼會變成這樣?燕三怔怔地望著巧兒,突然他手一顫,火摺子燒到了他的手上。燕三心中無限黯然,他掐滅了火摺子,脫下了外衣,披巧兒無比瘦弱的身軀上,將巧兒抱在了懷裡,細細看著。巧兒沒有被驚醒,她也許感覺到了燕三身體的溫暖,也許夢中憶起了什麼美好的時光,睡得更加酣熟,那髒瘦的臉上居然泛起了淡淡的笑容。
燕三看著懷中巧兒臉上的笑容,心中更加苦痛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巧兒,不想她從夢中驚醒。天亮了,巧兒終於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燕三的臉。可她的眼珠卻如木刻一般,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神,更如死灰一般,沒有喜悅,沒有激動,沒有感傷……瞧不出一絲情感。
“巧兒,我回來了,三哥回來看你了!”燕三道。他伸出了手,輕輕拂去巧兒額頭上的亂髮,再用五指梳向她頭上蓬亂的頭髮。可巧兒的眼睛仍一動不動地瞪著燕三,如同死人一般。燕三看著巧兒那奇特的神情,心中驚顫起來,道:“巧兒,你怎麼了啊,記不得三哥了嗎?”
“三哥,三哥回來了!”巧兒的眼中終於泛出了神彩,從燕三的懷中坐了起來,擡頭四望,又道:“三哥,三哥呢,三哥在哪兒?”燕三感覺到巧兒的不對,右手輕撫巧兒的泥臉,托住了她的下額,將她的臉轉(zhuǎn)向自己,道:“巧兒,三哥在這裡,你認不出三哥了嗎?”
巧兒頭向前伸,眼睛幾乎貼到了燕三的臉,終於笑了起來,道:“三哥,嘻嘻,你是三哥,三哥回來了!”她抱著燕三的脖子,眼睛卻空洞地瞪向燕三的腦後。燕三雖然覺得巧兒神態(tài)怪異,可見她終究認出了自己,心中終是一喜,道:“巧兒,你想起我了啊。”
“三哥,你知道我好想你,好想你……”巧兒伏在燕三的身上,啜泣起來。燕三心中一酸,道:“巧兒,別哭了,你瞧,三哥不是回來了嗎?”握住巧兒的手,將她抱正在懷裡,又伸出右手,去輕擦她臉上的淚水。
巧兒伏在燕三的懷中,哭聲漸小,似乎要安靜下來,可就在此時,她又突然一聲尖叫,雙手猛然推向燕三,叫道:“不對,你不是三哥,三哥不要我,三哥走了。你是壞人,要搶我的兒子!” 她的身體從燕三的懷裡滾了下來,卻又很快站了起來,用頭猛撞向燕三的肚子,雙手又胡亂打向燕三。
巧兒怎麼變成這樣,難道是——燕三心中越加的驚懼起來,他又將巧兒抱起,任由巧兒打來,道:“巧兒,我是三哥啊,你怎麼了啊?”巧兒無數(shù)拳打到了燕三的胸口,忽而又不打了,轉(zhuǎn)而揪起自己的頭髮,大喊道:“起火了,大火燒到我的頭髮了,大哥,快來救我啊,快用水來澆我啊……”
燕三盯著巧兒的眼睛,聽著巧兒那淒厲的喊叫,終於明白,巧兒瘋了。太多的痛苦,太多的不幸,巧兒終於經(jīng)受不住,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燕三看著瘋顛的巧兒,心中一陣陣刺痛,他捉住巧兒的手,柔聲道:“巧兒,別怕,三哥在這裡,三哥來救你了……”
巧兒聽著燕三柔和的聲音,終於漸漸地安靜下來,喃喃地道:“三哥,是你嗎,真得是你嗎?三哥,我怕,我好怕,你不要離開我……”她又伏到燕三的懷裡,緊緊地抱著燕三。燕三輕聲應(yīng)道:“巧兒,不用怕,我會陪著你的。”他輕撫著巧兒的後背,巧兒口中的呼喊聲終於漸漸地變低了。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長安的街頭,又多了一輛馬車。馬車伕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旁邊還坐著一個瘋婆子。而那瘋婆子喃喃自語,瘋瘋顛顛,可只要她瞧向身邊的馬伕,目光就會變得寧靜和安祥,偶爾也會流露出幾份滿足和溫柔。車伕無言,馬車前行,馬蹄聲聲,車輪轆轆。長安繁華,長安秋暮,走不盡的長安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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