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支著幾盞仙人指路的大油燈,將狹窄的屋子照得明亮許多。簡單拼湊的桌椅上躺著曹大赤~裸的屍身, 似是心有不甘死得冤枉, 他牙關緊閉雙拳緊握。皮膚因爲在海水裡泡得有些久, 在燈下便顯現出一種異樣的蒼白枯乾, 更襯得他身上的經脈清晰得駭人。
裴青一身黑衣外又籠了一層粗布圍子,用來隔絕那些濺到人身上的髒污。他有點漫不經心地站在一旁, 在那堆刀具裡仔細翻檢了一遍,終於找出一把尖端平滑的小刀。隨意在人體的皮子上比劃了幾下, 卻沒有急著下手。
表面平靜的潘掌櫃背脊急得幾乎冒汗,一顆心子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心想這真是趕腳的禍事。
你說裝誰不好偏偏裝老馬,結果被一羣人逼著剖屍。裴千戶, 裴兄弟, 哥哥實在是對不住哇。他在心裡懺悔了幾句, 才偷偷擡眼瞄了一眼周圍。屋子邊角處有序散落著新丁,心就不住地下沉。心想, 要是真的露餡兜不住了,他和裴青不知道衝得出去不?
徐驕見這個老馬佝僂著身子圍著屍體轉了好幾個圈,卻始終沒有開始下刀, 他的眼中就慢慢生出一絲疑慮。正要開口說話時,就見老馬忽地伸手將百來斤的壯漢翻了個,一道雪光之後就見銀刀快速地扎進脊樑骨, 一刀就把背部的皮子分成了對稱的兩半。
老馬的手速太快, 刀子離開原地老半天了, 纔有顏色極淺的嫩肉翻轉了起來。他屏息靜氣微躬著身子,專注地用刀尖將皮跟肉分開,似乎那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塊上好的美玉,而他自己就是正在仔細雕琢的匠人。
衆人心中忽生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惡寒,覷眼望去那皮子便像一層厚紙一樣從肉上完整分離。此時此刻,死去的曹大便像背了一對半透明的蝴蝶翅膀一樣,這景象實在是太過詭異駭人。
一時間小屋裡靜寂無聲,只聽得到刀尖劃破人體的呲呲聲。幾個站得遠的新丁不自覺地站得更遠,還有若有若無的吞嚥聲傳來。一向自詡膽子大的徐驕悄悄撇開眼睛挪動了一下身子,神態再不像剛進來時那樣篤定。
裴青手中動作未停,從布巾裡望了一眼衆人,眼裡浮出一絲輕蔑。哼,當年才入錦衣衛時,魏勉魏大人爲了訓練這些新進小崽子的膽量,常常命人把他們趕到荒郊野嶺挖墳刨屍首。非要找出棺材裡的人是死於何因,才能好好地回去洗澡換衣。兩相對比,此時在光線充足的屋子裡剝人皮,簡直是小兒科!
嫌棄地將手上的一點髒污抹掉後,裴青壓著嗓門嘶啞道:“這人生得太過粗壯,腰上的皮肉之間還有一堆肥油不好分開。不若等我吃點東西墊吧一下肚子之後,再來完成後頭的活計!”
這話合情合理,連皇帝老兒都不能差遣餓兵嘛!
徐驕看著神態淡定的老馬,心裡終究有些佩服。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剛剛他在一邊看得清楚,這人拿刀的手一直穩穩當當,從頭到尾半點沒有打顫。唉,真是可惜,若非他的顏面受損太過,實在應該引薦給義父,這人絕對是島上不可多得的大才。
燈籠鋪子的小夥計端了幾碗刀削麪過來,小蔥碧綠紅油鮮香,雪白的麪皮上還碼放著幾塊燉得酥爛的排骨。老馬掀開面上的圍巾,躲在昏暗角落裡大口開吃起來。徐驕眼尖,在他轉身的一瞬間就看見那人臉上溝壑橫生凹凸不平,盡是暗紅色的燒傷疤痕。
屋子逼仄狹小,刀削麪的香味一陣陣地往鼻子裡鑽。徐驕帶來的幾個人也餓了,但是看著桌子上被開膛破肚一片狼藉的屍體,就是有再好的食慾也給消沒了。偏偏那個蹲在角落裡的人一點沒受影響,呼喇剌地吃得極暢快。
一碗麪條很快下了肚子,老馬再上手就快多了。旁觀的衆人還沒怎麼注意時,老馬就已經開始收尾了。用的是蠶絲線,最是堅韌不過,用來縫合又幹淨有漂亮。不過半天工夫,一個讓人看著就感覺瘮人的東西,工工整整地擺放在大傢伙的面前。
徐驕緩過了那股勁,心裡便沒有先前那般害怕了。上下打量了幾眼後滿意至極,回頭吩咐隨從把準備好的五百兩銀子搬過來。老馬卻看都沒有看,甩掉擦手的帕子轉身就走了。
潘掌櫃急得連連搓手,跳著腳在後面罵咧了幾句,纔回過來小心賠笑道:“這有本事的人脾性就是大,連我這個當老闆的他都不放在眼裡……”
徐驕便釋然,心想難怪這人在島上這麼多年都默默無聞,除了顏面受損之外,只怕這人脾氣古怪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吩咐幾個人留下來善後,將桌子上的屍身拖到無人處埋了。又將才出爐的這個瘮人物件依舊用小轎擡了,自己跟在一邊親自押送,看起來沒有什麼異常了,一夥人這才趁夜離開小院。
第二天一大早,剛剛起來的徐直第一件事就是詢問他要的東西弄好了沒有?看到僕從擡進來的物件,徐直滿意之餘也頗感差異,摩挲著下頜道:“沒想到這麼一個犄角旮旯,還有這樣深藏不露的高手。放到中土,起碼是個小旗之類的人物,真是可惜了!”
徐驕解釋道:“這人一貫獨來獨往,除了在燈籠鋪子裡做工,就是喜歡沽兩角錢的小酒,呆在邊角處一個人悶喝。島上專門治骨傷的周大夫爲了得到那副骨架,可是給老馬買了不少好酒呢!”
徐直嘿嘿一笑後面露陰狠,“江湖臥虎藏龍不外如是,等我忙完了這場事定要好生感謝一下這人。哼,現在我手頭攥了這麼一個駭人的物事,晚上勢必要那幾個歪瓜裂棗嚇破膽子,以祭我孩兒的在天之靈!”
白天時還有些陰雨霏霏,到了晚上倒是個極好的天氣。
湛青海邊一輪明月高懸,赤嶼島北面的小碼頭大變模樣,一夜之間就矗立起的樓臺上鋪滿了外邦來的猩紅氈,用絲綢和帷幔搭起了華麗的穹頂,巨大的青銅獅獸薰爐裡燃燒著沁人心脾的沉水香。
雕刻精細的十六扇琉璃屏風擋住了些微海風,客人們可以悠閒坐在其間品嚐整齊擺放在案幾上美酒佳餚。穿著整齊神態恭敬的僕傭們往來穿梭,用信子捻亮燭火後鉤著長竿把羊角燈懸掛起來,將高臺照得恍如白晝。
一個留了兩撇小鬍子的管事站在角落裡,有些不耐煩地打量著眼前佝僂腰身臉上蒙著黑帕的人,氣急敗壞地喝問道:“你們鋪子裡頭沒人了嗎?怎麼派你過來照應這些燈籠?今晚都是貴客,你這副尊容露出來當心嚇著人!還有要是耽誤了五當家的大事,只怕你們掌櫃的過來都擔待不起!”
在島上久居的人都知道老馬這個人物,聽說年青時在燈籠鋪子做工時不當心被火蝕了面,最後雖保住了性命那張臉卻坑坑窪窪直如地獄夜叉,大白天猛然見到都生生能將孩童嚇哭。潘掌櫃無奈只得收留了他,這人倒也知趣,平日只在倉房做工輕易不出門。
小管事也是第一次領這樣大的差事,一直小心再小心,卻不料有這麼一個礙眼的人在大傢伙眼前晃盪,生怕被上頭責怪把差事弄沒了。正待繼續斥問,錯眼就見已經有客人早到了,悻悻訓了幾句後連忙起身迎客。過了一會再回頭時,已不見了那個蒙著黑帕的人影。
島上難得有新鮮事,各位當家接了帖子後早早就過來了。
梳妝整齊的毛東珠矜持地扶著大嫂孟氏坐在女席首位,左右瞧了幾眼後見沒什麼異常,人人都端著一副笑臉寒喧家常,這才小心地攏整衣裙昂首挺胸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前的案幾上是美酒佳餚,盛裝的杯碟也是上好的秋山細瓷。
細細抿了一口酒,毛東珠驚喜地發現竟是入口淳香的鳳陽花雕。
島上什麼都有,只是貴得離譜,樣樣都需要拿銀子去置辦,即便是幾位當家也毫不例外。徐直果然是從中土出來的人物,看這置辦宴會的手筆生生將一衆人等都比下去了。捻著還凝著露珠的葡萄,她心裡對這位徐五當家豐厚的家底子產生了幾絲好奇和興趣。
出了那檔子事後,長兄和鄧南除了例行訓~誡幾句都再未多說什麼。毛東珠忐忑了幾日見一片風平浪靜,忖度事已過秋,曹氏兄弟多半也命喪大海,徐直夫妻就是心有疑惑也只會把目標放在葉麻子那個莽漢身上。
她心裡有鬼,總覺得徐直這回下貼子設酒宴,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難保不是那夫妻二人想試探究竟。自己要是心生膽怯不來,豈不是更讓人生疑!就是這種心思,她攛掇了一向不愛出門的長嫂一起來參加這場盛事。
遠遠傳來小戲們宛轉悠揚的清唱,……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島上女眷們的日子清淨,毛東珠最愛的消遣就是聽曲。許是境由心生,不知爲何心就陡生了惆悵。雖然生計不愁日子富裕,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萬事由心?想到這裡毛東珠心裡有些煩悶,酒水就一杯接一杯地往腹中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