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善惡（下）

那個很黑的夜裡，燭火在桌面上漫不經心地跳舞。滄海像個日漸衰弱的老叟，蜷縮在牀上，研究著一本剛剛得到的藥典。

這是x門主在臨死前交給他的。據說是家傳的寶物。x門主死得很是悲壯，是他們這些人中，唯一一個沒有像修羅屈服的人。即便是如此，滄海還是沒有記住他的名字。

事實上，在修羅的恐怖追殺下，每隔一天或是隔上幾天，便會有一個同伴，失蹤或是離奇慘死。修羅就是要讓他們在恐懼與希望中掙扎。就是要讓他們這些殺人者在惶恐中死去。

所以，每一次都會給他們留下逃跑的機會。卻一個也不會放過。

偏偏在這場關於死亡的獵殺洗禮中，每一次逃亡，每一人死亡，滄海都是同樣的漫不經心，不以爲意。在他的身上完全沒有恐懼的影子。

不久前，有個同伴最後的理智也被恐懼擊碎了。他瘋子一般，憤怒地責罵他，沈滄海這個該死的怪物！……

他尚未罵完，就頹廢地倒在了他們的面前。一支折斷的匕首穿透了他的喉嚨。事情發生的那一霎那，他似乎意識到了危險，卻沒有辦法躲開。

所以，即便是死去，雙眼仍是瞪裂一般。

他想活著，卻已經沒有機會了。

之後的日子裡，同伴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言語。他們只是結伴而行的逃難者。他們不顧一切地爭取著那渺茫得可憐的生存機會。哪怕是下一刻親手殺死自己的同伴，也無所謂。

只要自己可以活下去。

只剩下沈滄海這個異類，沒有感覺似的，仍是無動於衷。

沈滄海的確沒有感覺。

否則又怎能期待著，血腥的恐懼繼續下去？

滄海也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只知道……

自己也會死。

……

然後下地獄。

可是偏偏就是他這樣的怪物，卻活到了最後。

從幾天前，最後一個“俠士”尖叫著被修羅帶走，他便開始等待著小惡魔的最後一次“降臨”。修羅當然不可能放過他，他雖然沒有動手行兇，卻是投毒的那一個。倘若，不是他的話，那些倒黴的人不會死得這般悽慘。

似乎是想加深他的恐懼，看他嚇破膽，狼狽不堪的樣子。所以，她一直都沒有出現。只是靜靜地躲在暗處，隨時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滄海索性不再走，留在山間的破茅草屋裡。

當然，他並不感到害怕。事實上，一切正朝著他期待的方向進行著。

只不過，他沒想到功夫的高劣竟是這等離奇。那個小惡魔明明才十幾歲的樣子，竟然是那麼的駭人。幾招之間竟把那些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俠士們一個個踩在腳下。

難道功夫不是靠時間堆積起來的嗎？

就算再怎麼有天分，也不該是這樣吧？

大概只有邪神亂力能辦得到？

修羅是在第二天凌晨的時候出現的。她的身上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臉上帶著扭曲的神情。

“爲什麼，你可以當作沒發生一樣？他們都給你害死了，有小孩，有老人。他們大多命苦，有的甚至這一輩子都不曾做過一件壞事，卻備受欺凌踐踏？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爲什麼不痛苦，不愧疚，也不恐懼？你難道沒有任何感覺嗎？我以爲殺人是需要找個理由的？沈滄海，你又爲何殺人？”修羅嘶啞地問道，狠狠地盯著他。似乎只要他一給出答案，她就會馬上上前把他撕碎。

“理由嗎？”滄海半瞇著眼睛，像是在思考。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仍是感覺不到恐懼。

“大概是因爲，我想看到地獄的樣子吧！”他輕輕地呢喃著，似乎想到那個場面就會覺得滿足。

“地獄？”修羅冷笑著看著滄海。“既然你這麼渴望地獄。就該讓你嚐嚐被地獄之火燒死的滋味。”說著修羅動手點燃了茅草房子，她是真的打算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個怪物被火燒死。即便是自己也被燒死也無所謂。

因爲，該死的，已經都死了。她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們在火中，凝視著彼此。

他們同樣的無俱於死亡，同樣的早已放棄了自己，同樣的虛無，也同樣的絕望。

“到了此時，告訴你也無所謂了。”滄海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子，不知爲何，突然想起了由錦。明明她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房頂似乎已經燃燒了起來，發出吱吱的響聲。屋裡濃煙已經瀰漫開來，甚至弄疼了他們的眼。

滄海笑著，看著這個被仇恨捆綁得緊緊的女孩。

心中一點一點的變得柔軟起來。

“其實，你只是被利用了。或者說，我們都是被利用了。有人利用我們除去自己的心腹大患。起初，那只是我們之間的約定。只要找到由錦，我就把她帶走。而那人也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提到了心愛的女子，滄海的眼裡越發柔和起來。

“可是，到了這裡，我就改變主意了。”滄海在烈火中恣意地笑著，像是瘋子一般。

是的，他變了。就連靈魂也徹底地變了質。

他始終是沒有資格站在她身邊，從他下定決心想要傷害她的時候。便已經沒有資格了。

“誰？到底是誰指使的？殺了那麼多的人？”修羅憤怒地問著，上前抓住了滄海的衣領。在那一瞬間，她似乎終於找到了真正應該憎恨的理由。這讓她不顧一切。

沈滄海卻趁此機會，向修羅散了一陣白煙。修羅再想躲閃已經來不及了。憤怒之下，修羅只得重重地推了滄海一掌。

滄海從火海里爬起來。吐出口中的殘血，然後面無表情地說道：

“傷害過由錦的人，一個也不放過。我會再地獄裡等你。你卻不得不繼續在痛苦中活著……你不是想知道幕後主謀是誰嗎？去找啊，我保證你會找到很有趣的東西。但是，同時你也必須繼續忍受‘蝕心’之毒。我沈滄海最後的傑作。”

烈火在滄海的面前織起了一道火網。修羅再怎麼恨，也便只能退了出去。

是的，她必須活下去。

可是，沈滄海卻可以解脫了。

火光中，沈滄海恣意地笑著，像是看到了最美麗的景緻。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一直期盼著地獄。

而修羅卻只能咬著牙，轉身離開。

是的，她會活下去。揹負血的代價，以及徹骨的怨恨，繼續活下去。直到那些無辜悽慘可憐哀怨的冤魂們得到平靜爲止……

仇，不得不報。欠下的血債必須用血來償還！

滄海看著修羅漸行漸遠，終於平靜了下來。原本，那耗盡心血研製出來的“蝕心”，早已成了無用之物。他沒有丟掉，卻也從未打算用在別人的身上。

因爲，那是……他特意做出來給由錦的。

那時候，他想要的只是讓由錦忘記那些痛苦的事情。然後和他一起過平靜的日子。蝕心的毒性不大，對她的身體不會有任何影響。只要他及時調理，蝕心甚至會化毒爲補。成爲最好的補藥。他當然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害人之心，一開始萌芽，便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生長爲有毒的藤蔓。

哪怕那人是自己最愛的人也如是，只不過在害人之前多找幾個藉口。僅此而已。

可是，世事難料。

在臨死之前，他居然把那絕無僅有的“蝕心”，用在了修羅的身上。

僅僅是因爲她讓他想到了由錦。讓他覺得有點不忍。

也可能是有點愧疚吧。到底把一個女孩逼到了這般悽慘的地步？

只是，他這樣的人還有愧疚之心嗎？

那時候，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但是……

至少那個名叫修羅的女孩子以後會好過些。

僅僅是因爲，沈滄海一念之間僅存的一點點仁慈？

爲何顯得這般好笑？

火越燒越大，正座房子都像是快要坍塌了一般。

這時，牀底發出了微微的響動。

沈滄海不以爲意地回頭一看。

“怎麼會是你？”

很快，房子就塌了，火卻仍是燒了很長時間。後來，有人在廢墟里找到了一具燒焦的屍體。有人說，那是沈滄海。幾年來，名聲鵲起的神醫。

生平救人無數，卻落得這般下場。

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