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自然沒有說上三天三夜, 但這話匣子一打開也說到了後半夜,直到老婦人哈氣連連了,硬是把老伯拉走了, 纔算是完事。蕭霽北意猶未盡, 精神頭正足著呢, 一點睡意也沒有。裡屋就一張牀, 他紳士地讓給了子衿, 自己披著棉被坐在牀頭背靠著牆壁若有所思的,也沒有閉目養神的打算。
子衿也不跟他客氣,鋪好了牀蓋上了棉被, 吃飽喝足了再有這麼一個暖和的地方躺下,子衿已是十分知足了。本以爲折騰了這麼一晚上, 已是身心疲憊了, 一躺下就睡著了。不成想躺了半天, 愣是一點睡意也沒有。外頭雨還下著,淅瀝瀝的, 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的清晰。窗前樹影浮動,透著一股蒼涼的孤寂。這是子衿不曾有過的感受,在風雨的夜裡,與一個還不算十分熟悉的男人在一個陌生屋檐下共處一室。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潛伏著未知的危險和不安, 陰涼伴著孤寂, 連心境都是詩意一般的悲涼。子衿應該是恐懼而絕望的, 然而她並沒有, 就這一刻竟還是平靜如水, 甚至還透著一絲暖意。老兩口幾十年的相知相守,對生活的大而化之的追求, 更是讓子衿受益匪淺,很是羨慕,甚至一度覺得要是就這麼一直住下去也是好的。
子衿越想越是睡不著,索性也就不打算睡了,她想說說話,於是便輕聲詢問道:“你睡了嗎?”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羽毛劃過耳邊,撩起一片酥麻的癢意。蕭霽北只覺得心裡柔軟的一處塌陷了,他輕聲‘嗯’了一句算是迴應了。
子衿揪著被角往上拉到下巴處,又用同樣的語調和聲量接著問道:“你困嗎?”
蕭霽北搖了搖頭,隨即想到她根本就看不見,回了一聲,“不困。”
子衿又問:“那我們說說話吧。”
蕭霽北當然是求之不得了,但是一想到今晚這一番遭遇她應該是又累又乏了,怎麼還有精力聊天,便反問道:“你不睡覺嗎?”
子衿悶悶道:“在車上那會兒還挺困的,剛纔吃了一通又說了半天的話,覺頭早過了,這會子也不困了。你剛纔在想什麼?”
蕭霽北輕笑道:“你猜!”
也不知是他那一身衣服作祟還是當下的環境所致,子衿總覺得眼前這個蕭霽北與她從前認識的那個眼高於頂的蕭霽北判若兩人。他的幼稚取悅了她,子衿也樂於配合,尋思了一會兒,道:“你在想打獵,對嗎?”
蕭霽北意外道:“你怎麼知道?”
子衿得意道:“我猜對了?”
本來還想著賣關子的,沒想到她一猜就中,蕭霽北輕嘆了一口氣,道:“你是怎麼猜到的?”
子衿笑道:“大伯說起他打獵的經歷,你聽得眼睛都放光了。”
聞言,蕭霽北笑了一聲,沒有說點別的。子衿接著說:“大伯說的那些經歷我聽著也覺得有趣,只可惜我是女孩子,有生之年是沒有那個機會了。我倒是十分羨慕大娘,時常都能聽到那些驚險稀奇的事。哪怕沒有親身經歷,只是聽聽也是好的。”
蕭霽北在心裡嗤笑著,女人跟男人到底是不一樣的,哪怕是有些思想和膽色的女人也總是因自身條件的限制不能跟男人一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那麼多瞻前顧後的顧慮。不過這些蕭霽北也只在心裡略微想想而已,對他來說一個女人跟他一樣對冒險的事情感興趣已經實屬不易了,更別提他身邊的女人見著貓狗打架,都要悲天憫人的傷感一番,要麼就是嚇得哭哭啼啼的。以至於他跟女人相處起來能聊得也就是花前月下的那些事,也倒不是反感,就是十分無趣罷了。
蕭霽北一直沒有動靜,子衿以爲他乏了熬不住睡了呢,正打算也閉上眼睛養會兒神,就聽見蕭霽北幽幽地說道:“我十來歲的時候經常偷偷地跑出去跟著楊老爺到上山打獵,那會兒家裡也不大管我,我父親覺得男孩子打獵練練膽子也是好的,我母親不願意,她覺得兇險,所以總是不讓我去。我那會兒人小鬼主意可多著呢,總是想方設法地溜出去玩。楊老爺以前是我父親的副官,南北戰役時他傷了一隻眼睛,父親就把他調到兵工廠。兵工廠後面就是山,楊老爺閒著沒事就揹著槍往山裡跑,他當過兵除了那隻壞眼睛不中用了,身體好著呢,槍法也準,不管是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都逃不過他的那桿子槍。我是他自小看著長大的,他也最疼我,經常給我講故事,說的最多就是山上的事。後來我大了一些,我就跟著他往上跑。有一回天黑的早,我們迷路了,就在山裡頭過夜。那是我頭一回在野外過夜,當時就覺得稀奇很。只不過我們也是倒黴,當晚遇上了狼羣。”
“狼羣?”子衿光是聽著就覺得驚險,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後續,便詢問道:“那後來呢?你害怕嗎?”
蕭霽北接著道:“我那時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要說一點都不怕當然是不可能的了。可能初生牛犢不怕虎吧,更多的不是害怕,是驚奇。我們在山頂的懸崖邊上籠了三堆火,狼是最怕火的,我們身後又是懸崖,所以狼也不敢輕舉妄動。一直到天亮狼羣也沒有散去,也許它們就等這一刻呢。狼羣逼近的時候,我嚇壞了,以爲在劫難逃了呢,沒想到……你猜後來怎麼樣了?”
子衿正聽得入神,被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問,擾了興致,不由懊惱幾分,道:“這我怎麼猜的到,你還是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蕭霽北笑道:“這個確實難猜,別說你了,當時我也是懵的。狼羣要撲上來的時候,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老虎突然跳了出來,與狼羣廝殺了起來,我和楊大爺這才趁亂逃走撿回一條命。”
子衿奇怪道:“那隻老虎來的怎麼這麼巧,偏趕上你們要遭難的時候出現了。”
蕭霽北解惑道:“我當時也好奇來著,後來是楊大爺告訴我的,他說當時之所以選擇山頂那塊地落腳,就是因爲那附近有一個山洞,裡面住這一隻猛虎。晚上狼羣來的時候,老虎在睡覺。天亮了,老虎醒了,聽見動靜了,以爲是狼羣搶地盤來的,當然要發威了。”
仔細一想,倒也是那麼一回事。動物爲了爭奪地盤,你爭我搶的倒也是常有的事,那個楊大爺正是鑽了這麼個空子。子衿不由的感嘆道:“楊大爺真的好聰明啊。”
蕭霽北點了點頭,與有榮焉道:“那是自然的,楊大爺在山上轉悠了十幾年了,用他的話說兔子下了幾窩崽子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子衿接著問道:“楊大爺現在也不打獵了嗎?”
蕭霽北淡淡地回道:“不打了……”
子衿猜想楊大爺應該跟大伯的理由一樣,便猜道:“年紀大了,所以不打了?”
蕭霽北的聲音沉沉的,透著一股滄桑,他說:“不是,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