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詫異間，那馳馬而至的親兵在距離這裡大約五六丈的地方跳下馬來，三步並作兩步地朝我這邊趕來。與其同時，附近的大批侍衛(wèi)們謹慎而機警地朝我這邊聚集護衛(wèi)，因爲在未能確定來人身份之前，警戒確實是必要的。

“福晉，福晉，奴才剛從軍中趕回，有緊急要事相報！”親兵的聲音很是焦急，連帶著氣喘吁吁，顯然這一路奔波甚爲緊迫。

我心中一悚，頓時驚疑不已，難不成軍中真的出了什麼事故？不可能啊。我連忙擺手示意周圍的侍衛(wèi)讓開，等他們退開去之後，我一看，這趕來報訊的親兵是自己府上的，倒也認識。

“哦？究竟出了什麼事情？莫非王爺身體不適……”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這也是我這幾日來最爲擔(dān)憂的。

親兵好不容易壓制住了粗重的喘息，回答道：“回福晉的話，王爺前日下午在林間行獵時受了傷，被擡回中軍帳內(nèi)醫(yī)治，也不知傷勢究竟如何……”

聽到這裡時，我的身子猛地一個戰(zhàn)慄，只覺得似乎此時的山風(fēng)格外寒冷，直透徹骨髓一般。尤其是他用的是一個“擡”字而不是“扶”字，可見其中嚴重。

我聲音乾澀地問道：“狩獵怎麼會受傷？王爺?shù)尿T術(shù)一向不錯，是不是有什麼人在搞鬼？”不知道爲什麼，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其中必有陰謀。

“當時王爺狩獵時，奴才正護衛(wèi)在身邊，所以看了個一清二楚，王爺是被豫郡王誤傷……”接著親兵將事發(fā)的經(jīng)過簡略地講述了一遍，我只聽得全身發(fā)寒，心頭像被緊緊地揪住了一般，如同一片枯黃的樹葉在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既然這麼說，王爺?shù)膫榫烤谷绾危阍谮s來報訊之前也尚未得知？”我勉勵支撐著問道，在衆(zhòng)多侍衛(wèi)面前，我還不想輕易地顯露自己虛弱的一面。

親兵回答道：“王爺被送進大帳之後，周圍就嚴密地守衛(wèi)起來，所有王公大臣們都不能入內(nèi)，英大人見事情嚴重，於是就明令奴才星夜趕回盛京，報與福晉知曉。至於別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氣，緊緊地攥了一下拳頭，終究用幾近沙啞的聲音吩咐道：“好了，你一路趕來，奔波辛苦，先下去休息吧。”

“嗻，奴才告退！”

他剛剛後退幾步，準備轉(zhuǎn)身時，被我叫住了：“等一等！”

“福晉有何吩咐？”

“這件事畢竟未明結(jié)果，還是不要張揚出去得好，你先回去候命就是了，別人問起也不要亂說。”我現(xiàn)在只覺得心亂如麻，無法冷靜下來考慮，因此只得先把這個消息封鎖住，再作後論纔是。

“奴才明白！”親兵喏了一聲，這才謹慎地退了下去。

我怔怔地僵立了片刻，然後背過身去，伸手捂住了臉，顫抖著，痙攣著，心頭在無聲地抽泣。從前讀小說看電視劇，一般人在至親至愛的人出事時總會有突發(fā)的心理感應(yīng)，就如同心有靈犀一樣，然而輪到我身上怎麼就截然不同了呢？昨天我在高高興興地看大戲，今天我在興致盎然地放鷹，對他那邊的情形一無所知，甚至一點苗頭不對的直覺都沒有，我這是怎麼了？

“額娘，阿瑪不會有事吧？”東青過來牽住我的衣襟，仰起小臉來怯怯地問道，我看到他一雙烏黑的眼眸裡，已經(jīng)有淚花在打轉(zhuǎn)。

我心頭的痛楚愈加劇烈，然而爲了不要嚇到小孩子，因此我還強作鎮(zhèn)定，從斜襟上抽出手帕來，替東青擦拭著漫過眼眶的淚水，一面柔聲地安慰著：“不要怕，你阿瑪是天生的貴人，註定要成就一番大業(yè)的，自然有上天庇佑，可以逢兇化吉的。”

東青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他顯然不會輕易被我哄騙過去，因爲方纔那親兵所報的消息已經(jīng)悉數(shù)落入他的耳中，輕重緩急，他自然能夠輕易判斷出來。“額娘，你在騙我，阿瑪既然傷在胸部，又是被擡回去的，可見絕對不是皮肉之傷那麼簡單。不知道會不會……”說到這裡又禁不住哽咽起來，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下來，“他會不會扔下額娘還有東青不管，到那個很遠的地方去啊？不行啊，兒子不能沒有阿瑪……”

我本來就已經(jīng)五內(nèi)俱焚，六神無主了，被東青這麼一鬧，只覺得天暈地旋，身子一搖晃，幾乎一個支撐不住倒下去。

倒是旁邊的明珠還算鎮(zhèn)靜，他趕忙搶步上前，一把扶住了我，同時勸慰道：“福晉不必過於憂慮，請多望好的方向打算，畢竟攝政王征戰(zhàn)十餘載，出生入死，戎馬倥傯間也能保得平安無恙，如今身系傾國之重，怎能輕易因爲一個誤傷就以至不起呢？以奴才看來，既然當時豫郡王距離王爺甚遠，狩獵無需使用強弓，況且‘強弩之末，不穿魯縞’，想必那一箭入肉不深，多半可能卡在肋骨之間，所以看似駭人，卻並無大恙。”

我側(cè)臉望著明珠，心中一嘆，這孩子雖然年少，然而卻思慮周詳，冷靜審慎，看來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嗯，畢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你說的沒錯，王爺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不至於運氣如此之差的。再說了，如果上天要是想爲難王爺，必然就是想爲難大清。我不相信，老天會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

接著又問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心亂如麻，難以靜下心來思慮。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是好？”

明珠低頭沉吟片刻，然後回答道：“此事甚爲棘手，確實沒有什麼太好的法子，多半要看天命了。王爺受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近兩日，如果無甚大恙的話自然就好；就算是有個萬一，如今福晉遠在盛京，恐怕是鞭長莫及，只能聽天由命。”

“莫非此事就是個死結(jié)，無解了？”我緊緊地捏著拳頭，手掌已經(jīng)快被掐破了，然而即使這樣也不能稍稍分散和緩解我心頭的巨大壓力和焦慮。

“眼前只有三種可能：一是王爺?shù)膫麆輥K無大礙，稍微包紮之後就可以繼續(xù)行軍，這樣自然最好不過；二是雖然不會致命，然而卻也頗爲沉重，如此一來必然耽誤了行軍路程，甚至很有可能不得不返回盛京來悉心療養(yǎng)；第三，也就是最糟糕的一種，假若王爺一旦不豫，那麼軍中必然會人心浮動，甚至大亂，這個時候必須要有一個說話管用，能夠使軍隊聽從號令的人來主持大局，以免軍中陷入混亂，甚至波及到盛京。如果事情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恐怕福晉的處境就大大不妙，甚至……”

明珠說到這裡，適時地止住了話尾，既然分析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就沒有必要講出那些更爲可怕的結(jié)果了。

我一臉嚴峻之色，緊抿著嘴脣沉思了片刻，然後說道：“是第一種當然最好，如果是第二種的話，那麼我寧可大軍耽誤行程，甚至錯過了入關(guān)的最佳良機，也要王爺返回盛京好生將養(yǎng)，只要人還在，那麼什麼事情都可以再重來。或者，就算是因此而導(dǎo)致無法定鼎中原，那麼就一直呆在遼東好了，再大的福分，再大的江山，如果無法擁有享受又有何用？”

東青終於停止了哽咽，拉著我的手，一臉惶急地問道：“額娘，假如真的到了那個地步，我們豈不是性命難保？皇上一向?qū)Π敽苁羌珊蓿瑑鹤右步?jīng)常對皇上不敬，要是咱們落到了他手裡，不得死得比誰都難看了嗎？”

我確實也在憂慮這個結(jié)果，對於我來說，那確實是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大玉兒視我爲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後快，怎麼可能對我有絲毫的憐憫寬容呢？況且我在協(xié)助多爾袞謀取皇位，打擊異己方面一向不遺餘力，假若多爾袞一旦倒下，那麼重新執(zhí)政的濟爾哈朗必然會揚眉吐氣，拉攏聯(lián)合一貫和多爾袞作對的大臣，還有因此權(quán)利分配上吃了虧而對多爾袞腹誹不已的人們一道赤膊上陣，來一場聲勢浩大的大清洗，到時候自己怎麼著都是難逃一死，說不定被處死之前還有遭受大玉兒的百般羞辱……更要命的是我的兒子，被斬草除根是一定的，我自己死倒也罷了，可是東青還小，不能讓他也無辜地捲入這場血雨腥風(fēng)中啊！

我彎下腰來，伸手將東青抱了起來，用自己的臉頰蹭了蹭他的小臉，然後用堅定的語調(diào)說道：“你放心，不論如何，額娘都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的！”

……

“小姐，您還是不要去了吧，畢竟這一路艱辛，再說府裡也不能沒人看著。如果王爺沒有事的話，下一次訊報很快就會來的，就先等等吧！”阿娣一面幫我收拾行囊，準備隨身攜帶的乾糧，一面禁不住小心翼翼地勸說道。

我自己動手，將一身行裝換上，然後彎下腰來脫掉鞋子，換上一雙軟靴。聽到阿娣這樣勸說，我並沒有任何猶豫動搖，“不行，我只要一刻得不到王爺平安的消息，就一刻不能安心！我一定要儘快趕去，親眼瞧著王爺?shù)膫麆菥烤谷绾尾判校　?

阿娣看我是鐵了心要走，於是只好建議道：“要不要帶上陳醫(yī)士一道趕去，畢竟他醫(yī)術(shù)高明……”

“好，你叫人趕快把老陳找來。”我點了點頭，手底下並沒有停止忙活。

不一會兒工夫，陳醫(yī)士就趕到了，顯然阿娣已經(jīng)告訴他了事情的大概緣委，因此他也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靶∪耸欠褚惨坏狼叭ィ空埲菪∪笋R上回去準備所需藥材，以備不時之需。”

我正要應(yīng)允，卻忽然想到，多爾袞的軍中已經(jīng)帶了最好的軍醫(yī)，治療外傷應(yīng)該不成問題，倘若果真?zhèn)揭Γ@個時代也沒有輸血或者手術(shù)的治療救治辦法，只有聽天由命，就算是扁鵲華佗去了也是無濟於事。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肋，然後說道：“這個地方應(yīng)該是肺吧，沒有傷到肝脾之憂吧？如果箭頭刺入一寸如何，再深一些又會如何？”我在現(xiàn)代上過生物課，多少了解一些這方面的知識，然而畢竟不是醫(yī)科學(xué)生，總歸不是特別拿得準。

陳醫(yī)士回答道：“公主所言不錯，此處確實只有傷到肺部之憂，然而只要傷口不在氣門附近就不至於立時身亡。如果醫(yī)治及時，能夠儘快止血的話，就可以漸漸恢復(fù)痊癒。當然如果刺入太深，容易傷到經(jīng)脈，留下後遺病癥，日後倘若天氣乾燥陰冷，或者遭逢嚴寒酷暑，勞累過度就會發(fā)作，雖不會致命，卻也會導(dǎo)致久病纏身，難以康健。”

我心頭一緊，這樣的傷一般身體壯碩的人都要休養(yǎng)好一陣子，況且多爾袞本身底子薄弱，恢復(fù)起來自然會相當緩慢，若是果真留下後遺癥，加上他本來的病癥，倘若發(fā)作幾次，豈不是性命堪憂？

我只覺得整個人像被抽去了精神一樣，如果不是陳醫(yī)士在場，恐怕真的要支撐不住，癱軟在地失聲慟哭。儘管心中幾乎抓狂，然而我還是儘量保持著鎮(zhèn)靜，接著問道：“如果刺入一兩寸的話，會不會造成肺底漏氣，導(dǎo)致影響到五臟六腑？或者大量的血淤積胸膈之間，無法儘快化解，於是壓迫肺部，致使呼吸艱難，甚至……”

陳醫(yī)士臉色嚴峻地回答道：“如果只在一寸之間，倒也不至於那邊兇險，倘若深過兩寸，就確實可能發(fā)生公主所預(yù)料的那種狀況，”接著不知道是實話還是想寬慰我，他又補充道：“不過就算到了那個地步，也不至於一定不治，畢竟每個人的狀況都略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我默默地聽著，終於拿定了主意，於是吩咐道：“先生不必隨我同去了，可以先準備一些藥材，尤其是避免感染炎癥，收合創(chuàng)口的必不可少。你就留在府裡，要注意的是，一定要每日守護在世子身邊，他的飲食方面一定要謹慎勘驗，確定無任何危險纔可。我這一離開盛京，只恐怕會有人對世子不利，你一定要提防住下毒這一陰招，保護世子安全。”

“是，小人明白，世子的安全至關(guān)緊要，小人一定處處謹慎，不使世子爲奸人謀害。”陳醫(yī)士鄭重地回答道。

陳醫(yī)士退下之後，我又喚來了阿克蘇與王府的侍衛(wèi)佐領(lǐng)，對他們著重囑咐道：“我離京這段時間，你們一定要加強府內(nèi)守衛(wèi)，尤其是人事安排和各色人等進出等方面，一定要加緊盤查和注意，千萬要警惕有心懷不軌的奸人混入，同時也要留神府內(nèi)是否埋藏奸細，切不可有一絲麻痹鬆懈！”

“嗻！奴才等謹遵主子之命，不敢有少許大意瀆職，請主子放心！”兩人齊聲回答道。

一切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準備妥當，五十名侍衛(wèi)已經(jīng)在大門外備馬等候了，我在臨出門之前，又一眼瞟到了牆壁上掛著的那張字幅。這是七年前我剛剛來到府裡時多爾袞親筆寫來送與我的，儘管時間流逝，然而上面的墨跡卻沒有絲毫褪色，亦然鋒芒內(nèi)蘊，氣勢隱然。

我緩步走上前去，伸出手來輕輕地撫mo著，低聲念道：“jinfe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漸漸地，眼前已經(jīng)恍恍惚惚地浮現(xiàn)出他的影子來，我想象著他現(xiàn)在的情形，想象著最糟糕的結(jié)果，彷彿大量的血液正一點點地蔓延過來，充斥了我的視野，殷紅殷紅的，讓我的腦子裡嗡嗡鳴響，一陣眩暈襲來，於是趕快扶住了牆壁。

過了好一陣子，眼前的陰影方纔淡去。我直起身來，長長地噓了口氣，“多爾袞，無論如何你也不能有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