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一定是喉骨錯位了。
謝瑯琊每呼吸一下,咽喉就像是要連根拔開一樣疼。
他幾乎感覺到氣管鬆動的角度,虧得他這副身體是按照超人標準改造過的,不然早就碎了一百次了。
他整個伏在「長虹」背上,身周籠罩的真氣護罩閃爍暗光,如同一隻龐大的水母般在黑暗海流中前進。
“刷——刷——”
海波的滾動聲彷彿放慢了,將詭異的回聲清晰地送進謝瑯琊的耳朵,持續(xù)擾亂著他的心神。
在這般幽深的海底,在這無邊無際、彷彿能將整個世界都兜頭沖刷殆盡的水流中……
真是很容易被一種窒息般的沉淪感,弄得心臟僵冷啊。
謝瑯琊在心裡嘆息了一聲,擡手揉弄著「長虹」脖子處豐厚的皮毛。
皮毛雖然剛硬,卻深藏溫暖。
謝瑯琊拍了拍它,沉聲道:“還是你這傢伙最可靠了。”
應著這句話,他後背上傳來一記洞穿般的疼痛,彷彿被一隻手直接刺破血肉,在筋骨中胡亂揪了一把。
謝瑯琊嘶了一聲,挺起身形,單臂支撐著狼背。
他側過血瞳,一團雪白筋肉正掛在他的後背上,細小的揉合聲不斷從傷口中傳出。
那個被觸手吸盤生生吸破的血洞。
謝瑯琊挑起劍眉,低笑一聲:“下手太重了,我又沒說你不可靠。”
“我纔沒有跟你計較這種無聊的事。”小咕伸長筋肉,成管道狀插入謝瑯琊的傷口,隨著光線的不斷注入,筋肉不停重組起來。
謝瑯琊歪歪頭:“哎,剛纔那傢伙,真的是「燭山之龍」?”
“雖然不可思議,但的確是。”小咕伸出一隻觸角,按住謝瑯琊的後背,將注入能量的筋肉刺啦一聲抽取出來。
謝瑯琊清楚聽到血肉扭動的鈍響,這死怪物在自己身上開口子什麼的,就跟切肉一樣。
“啪啦!”
小咕將筋肉完全抽出,甩出一陣富有彈性的彈動聲:“根據古書記載,遠古時代妖獸橫行,個個超乎巨大,其破壞性遠超想象。”
“但是在第一次天劫時,天地劇變,這些妖獸全都滅絕了。”謝瑯琊輕撫下巴:“「扶風大陸」人人談之色變的‘天劫迴歸’,要是有這樣一種毀滅力度的話,能不讓人害怕嗎?”
“不過,在「風暴北海」的海域深處,還存留著遠古妖獸。”小咕道:“而且,「燭山之龍」整個隱藏在巨大的「血珊瑚」暗礁下,其觸手不展露形態(tài)的話,也跟珊瑚肢節(jié)完全同體。這是一種完美的僞裝。”
“僞裝。”謝瑯琊細細咀嚼了一下這個詞。
“你不在意嗎?”小咕跳上他的肩膀:“我感覺,這個妖獸是刻意隱藏起來的。”
謝瑯琊想了想:“那死怪物能有效安排攻勢,還會精妙僞裝,絕不是單純的怪獸而已。”
“它的智慧已經進化到一定程度,按理說,遠古妖獸不具備這個特性。”小咕舉起小手:“你最好存?zhèn)€心思,這樣的妖獸,可能不止這一個。”
謝瑯琊心中咯噔了一下。
來到「風暴北海」,又是發(fā)現類似「洪荒蟲洞」的扭曲時空暗中蔓延,又是發(fā)現了本應滅絕的遠古妖獸深藏海底……
這片極北之地,真是暗潮涌動,絕不安寧。
“天劫迴歸……”謝瑯琊喃喃著,這幾個字在口中成千鈞之重,緩緩摩擦著。
“叮。”
謝瑯琊血瞳一閃,挺直身子,拽了一下「長虹」的皮毛。
「長虹」減速,足下闇火在水影中閃光。
“呼呼——”
一股龐然大物不停接近的壓迫力,從前方呼嘯成流而來。
謝瑯琊扶住眼角,血砂鮮紅欲滴:“就是這裡。”
他翻身而起,一條腿踏住狼頭,扭了扭脖子,牽扯到脊背處的傷口時,用力將扭曲的筋肉拉正過來。
“嗡——”
謝瑯琊天靈一沉,感官內震盪開一片迴環(huán)的悶響。
一片龐大的陰影,將黯淡的水光遮蔽更深。
謝瑯琊法眼凝靜,昂然立在「長虹」頭上,如血長髮真氣流風中飛揚。
“吱吱——”
一股極度拖長的朽木裂紋般的聲音,在海流中擴散開來。
謝瑯琊的牙根發(fā)出一陣痠痛。
「長虹」燈籠般的綠眸,在海流中散發(fā)出陰森森的反光。
謝瑯琊提起感應,放眼四顧,自己已經進入了一片巨大的殘骸範圍。
即使塌掉了大半形狀,仍可見這條船完整時那令人眩暈的宏偉氣勢。
船舷森高,船身至少百丈,被深海寒水沖刷得巨槳腐爛,還能見隱約的金黃木色。
謝瑯琊一踏腳尖,「長虹」轉向,繞到沉船遺蹟另一邊。
整個巨船斜向傾倒,被海流淹沒的部分滲進淤泥,下方彷彿還有深淵,在持續(xù)吞噬著它、吞噬著這片茫茫汪洋。
藉著沉船輪廓,謝瑯琊能看到糾纏在海波中的無數細小海物,塵埃遊蕩,捲成煙柱。
謝瑯琊大致判斷了一下,繞過船尾,向如山般幽深的船艙靠近。
“「長虹」。”他的聲音在逆流的海水聲中,沖刷出一道道微碎的波紋:“收回形態(tài)。”
「長虹」會意,身形下滑,眼前的船艙森然無底,微微閃爍著鬼眼般一眨一眨的暗光。
“刷——”
它捱上船板同時,身形一碎,沿著輪廓迅速縮成霧影。
謝瑯琊翻身落下,巨大的浮力令他身形發(fā)飄,但在真氣護罩的籠罩下,仍然健步穩(wěn)行。
他抵了抵脣瓣,跟化成小狼形狀的「長虹」對視一眼。
他足踏迷濛血光,如鬼魅浮動,閃身進了深淵般的船艙。
因爲整個沉船遺蹟是傾斜的,船艙便呈現出下旋凹深的方向。
這樣的形狀,給人一種越走越深、永遠走不到頭的錯覺。
謝瑯琊血瞳如冰,警覺地感應四周動靜,眼前靈光閃動,線路圖如水波般微抖。
他停下腳步。
法眼中的靈光顯示出一團亂麻般的交錯景象。
船艙大的可怕,岔道縱橫,勝似迷宮。
紫微公子那個性格古怪的混蛋……
哦,不是。
謝瑯琊將腦海中的“混蛋”兩字,換成“師父”。
他那可敬的師父大人所要的釀酒之水,在船艙拐彎抹角深處的空間裡。
謝瑯琊彎腰揉了揉小狼的耳朵,虛聲道:“合併法眼。”
小狼眨了眨綠眸。
兩者的眼中同時泛起法紋。
謝瑯琊拍拍它的尾巴,小傢伙輕靈躍起,小短腿飛快倒騰,敏捷鑽進幽深的船艙中。
他一側身形,進入一個傾斜的走廊。
朽爛的木頭上依稀可見華麗的刻紋,並不單純是裝飾,似乎是某種古老的符咒。
謝瑯琊的身側,都是一排排黑暗的房間。
特屬於腐爛水底的銀綠色暗光,飄渺遊蕩出來。
謝瑯琊撇撇嘴,心中冷哼道:“我就不信師父他自己,也能來這裡找什麼釀酒之水。”
分明是收徒之後,第一樁刁難的把戲。
謝瑯琊穩(wěn)住心神,與小狼連通的光影收入靈臺中,微蕩浮現,眼中則細細映出一個個幽暗房間的輪廓。
每個房間都是一片狼藉,無數腐蝕的爛洞吞吐著塵埃,架子、桌椅之類的東西碎裂攤撒,七扭八歪。
謝瑯琊越走越深,身法飄擺遊離。
在他眼角的掃視下,似乎隱藏著無數遊魂,也以同樣的姿勢穿梭著。
“咔啦。”
謝瑯琊腳下踢到了什麼。
他轉眼一看,是一堆碎成小塊的白骨。
白骨上長著厚厚一層水藻綠毛,骨縫間滿是竹炭狀的綠色小孔,有的孔中伸出一團團飄擺的海蟲。
謝瑯琊目光一沉,扶住眼角,心音沉冷:“「長虹」,不要亂繞,就找那個水桶所在的方位。”
小狼乖巧的低鳴聲,如同幻覺般劃過感官。
謝瑯琊繼續(xù)前行,眼前分錯開好幾條岔道,個個都是幽長的走廊,深處暗影浮動。
他閃過一個拐角,未及防備,已然被一片駭人景象赫然闖入眼簾。
怎麼形容呢?
就像是一片火山熔漿爆發(fā)之後,到處凝成著巨大的黏流,粘連成洪流之形、瀑布之狀,鋪天蓋地灑滿了每一個角落。
只是眼前的黏流,是由骸骨組成的。
全都是人的骸骨,謝瑯琊打眼一掃,應該有幾百具。
這些骸骨姿勢扭曲,有的還做著狂奔的動作,有的手腳都擰向相反方向,斜斜貼在船壁上。
還有的交疊成一摞,撲倒在地上。謝瑯琊歪頭看了看,劍眉皺起煞寒的疙瘩。
這個姿勢,是活生生踩踏死的。
地面上到處撲倒著這樣的骸骨,肯定是狂奔中摔倒,後面的人狂亂踩上來,再繼續(xù)折倒。
於是壘成了這樣形狀的骸骨,胸骨和手骨穿刺扭在一起,十分駭人。
“吱呀——”
謝瑯琊進了一步,踩上了一灘黏流。
一層黏嗒嗒的彷彿膠漿一樣的東西,骸骨有多大片,它就鋪了多滿。
牆上、地上、骸骨上,全都是霧凇般的黏液。
黏液微微透著猩紅色,其中還裹著形狀完整的骨節(jié)、破裂大半的牙牀。
那黏稠程度,就像是巨蜘蛛捕獵時噴發(fā)的溶液般,再巨大的獵物都能團團粘住,黏成一團爛肉。
謝瑯琊面無表情,勾起有些僵硬的舌尖,舔了舔牙齦。
這黏液……
“是血肉。”謝瑯琊判斷了一下,心音盪開一陣陰冷的迴音。
是生生融化開來、噴濺成巨大黏漿的血肉。
血肉變成黏流,而骸骨完整脫離出來,破碎攤了滿地。
謝瑯琊擡手揉了揉紅髮,他覺得頭皮有點發(fā)麻。
陰沉的氣息在船艙中濃濃流蕩著,無進無出,永不消散。
謝瑯琊腦中靈光微閃,陰鬼符咒亮出一角妖異花紋,瞬息即逝。
他彷彿聽到低沉的鬼語在耳畔劃過,含混不清地說著詛咒、唱著葬歌。
謝瑯琊揣摩著這副景象,即使他心裡有些懼意,但還是強挺著理性思維。
這幫人的死法……
應該是在一場劇變中,船傾將沉,他們被某種力量融化了血肉,噴灑成無限黏流,屍骨噼裡啪啦摔了滿地。
謝瑯琊一側眸,直勾勾對上了一具黏附在船壁上的骸骨。
兩者的距離不到一寸。
那骸骨牙牀大張,張開到這種程度,足以把下巴撕裂。
這人生前……發(fā)出了一聲能把臟腑震破的恐怖尖叫。
謝瑯琊轉過身,正對著這具骸骨,血瞳冷轉,細細觀察。
大片黏液形成一層厚厚的膜,將這具骸骨貼在船壁上。
謝瑯琊分析了一下黏液的流向,心中暗道:“是從這人身上,融化噴濺出來的血肉。”
“咯吱咯吱——”
他後退了幾步,跟著他的腳步,一陣磨牙般的黏液蠕動聲,粘連著他的腳底。
“瑯琊。”小咕突然發(fā)出一聲心音。
那嫩娃娃般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更是平添詭異。
謝瑯琊太陽穴一跳,擡手按住半邊臉:“嗯?”
“那裡。”小咕扯了扯筋肉。
謝瑯琊順勢轉身,看向骸骨撲倒得最慘烈的地方。
整整摞了一座小山般,黏液成傾灑狀全部粘連,骸骨都被攏成一堆。
“這個形狀就像是,”小咕比劃著:“這些人被擠壓在一起,從上到下全部吸乾了血肉,炸成黏漿。”
謝瑯琊想象著那副畫面。
“是什麼東西……”他喃喃道。
“肯定是一種超乎異常的外力。”小咕淡淡道:“這種血肉融化的程度,像是被吸食的。”
……吸食?
“還記得那個海獸屍體的胃部嗎?”小咕道:“我們親眼看到了那些胃液,是怎樣把活物消化掉的。但如果是那樣消化的,骸骨會更乾淨,不會留下這麼多黏液。”
“所以,”謝瑯琊擡了擡下巴,血瞳中暗影濃重:“這幫人是被瞬間吸食的,血肉融化時胡亂噴濺,形成這樣的亂象。”
那麼……
是什麼鬼東西……吸食了他們?
“這不能形容爲‘吃人’。”謝瑯琊莫名想起了「扶風大陸」東方,那暗中蔓延的黑暗寄生物。那些寄生物佔據人的大腦之後,便會捕食人類,直接裂開大口,齊根咬下人的頭顱。
那個叫做“吃人”。
而眼前這種景象……
是把人“喝掉”。
謝瑯琊只覺後頸微微發(fā)涼,深吸一口氣,顆粒狀的灰塵明顯劃過鼻腔:“不要久留,我們的目的不在此處。”
“也對。”小咕淡淡道:“過後再想。世上存在這樣一種殺人方法,讓人不得不在意。”
謝瑯琊緩緩側身,視線還停留在那些絕望死去的骸骨上。
被“喝掉”……
血肉被吸食殆盡的過程……是怎樣的感覺?
突然,謝瑯琊血瞳一動,立刻扶住眼角。
“「長虹」?”他凝起劍眉,神色冷肅如冰。
一陣波動傳入他的感官,法眼中展開一片模糊的圖影。
謝瑯琊血瞳如鋒,定定看著虛空。
“不要動。”他冷聲斷喝,聲音深深卡在咽喉中,宛如地獄中傳來的寒風:“我馬上過去,你不要動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