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之間,有些事情便是不說也都明白。
寧和帝和宋言都很清楚,宋言這一次離開便不會再輕易回來。
這一次因著鬼洞的事情,看起來是寧和帝佔了便宜,但無論白鷺書院還是楊氏門閥,那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兒,若是真將他們逼急了,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狗急跳牆。寧和帝也不忍心讓洛玉衡,洛天樞幾個捲入東陵城的漩渦。
或許,這一次分別,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
於寧和帝來說,能見一見女兒,那便是極幸福的事情了。
女兒心頭排斥,他能理解。
畢竟女兒自小便是生活在一個沒有父親的環境當中,甚至他還是殺死了女兒的仇人。
心中雖有酸澀,卻不曾埋怨,手有些不知所措的在身上掏摸著,似是想要在身上尋到什麼合適的物件,好歹也能做個禮物什麼的……只是他這個皇帝,窮慣了。
便是這一次抄家收穫不少好東西,也多是丟在庫房裡放著,是決計不捨得拿出來掛在身上的,一時間居然找不出來什麼好玩意兒,臉上的表情就有些尷尬。
漲紅,漲紅的。
囁嚅著,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宋言自是看出了寧和帝的窘迫,便越發覺得眼前這中老年男人著實可憐。
轉而望向洛天璇和洛天衣,兩姐妹也正盯著宋言,那大大的眼睛裡滿是詢問,顯然是想要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單親家庭已經過了十幾年,怎地忽然多了一個父親?
宋言便抿了抿脣,覺得這件事還是自己在中間說一下比較合適,畢竟兩姐妹對寧和帝的態度可算不上好,這樣想著宋言便開了口:“我來說吧,雖然我這邊知道的大都是我推測出來的,若是這裡面有什麼不對,你便糾正一下。”
寧和帝就點了點頭。
“娘子,天衣……”指著寧和帝,宋言緩緩說道:“這位,是當今陛下。”
兩姐妹顯然是被嚇了一跳,瞳孔收縮,當今陛下?那不是孃親的大哥?她們的舅舅?
爲何相公又說是她們的父親?
難道說,是孃親和舅舅……
再聯想到孃親和寧和帝之間關係不睦的各種傳言……總不會是舅舅強迫了孃親吧?
剎那間,洛天璇和洛天衣臉上的表情就變的極爲精彩。
如果說原本是抗拒和排斥,那這一刻就是濃濃的厭惡,彷彿眼前的寧和帝,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渣,畜生。
只是看兩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宋言便知道她們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腦門上便是一層黑線,忍不住在兩人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以洛天璇和洛天衣的實力,宋言這腦瓜崩自然是能躲開,只是洛天璇卻是完全沒有躲開的意思,愣生生捱了一下,然後手捂著頭,一臉泫然欲泣的看著宋言,好似受了什麼天大委屈的表情。
我見猶憐。
這小表情,便讓宋言覺得甚是可愛。
洛天衣本沒當回事兒,姐夫動手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力氣不大,一點都不疼。
只是見姐姐這般模樣,還是有樣學樣,捂住了額頭,鼓著臉頰,氣鼓鼓的河豚一樣幽怨又委屈的望著姐夫。
這小模樣,看的宋言忍不住笑出了聲,氣氛倒也緩和了一點。
“慢慢聽我說。”宋言眼睛瞪了一下:“寧和元年,當今皇后有了身孕。”
“恰好長公主也就是孃親同樣有孕在身,懷孕和生產時間也極爲接近,皇后便邀請長公主一起入宮待產,最終皇后誕下一名公主,長公主誕下龍鳳胎。外界傳言寧皇心頭鬱結,遇駙馬,問之。駙馬答曰:吾喜得龍鳳胎。帝大怒,斥曰:自楚以來,以帝爲龍,以後爲鳳,汝言龍鳳胎,豈非以帝爲子以後爲女乎?”
“怒而殺之。”
洛天璇面色陰鬱,這事情她自然是知道的。
正是因爲這件事的緣故,她自小便沒了父親,是以洛天璇對皇室並沒有什麼感情,甚至有些仇恨。
現如今,她擁有宗師級的實力。
如果不是擔心會給宋言惹來麻煩,她大約會夜闖皇宮,直接以利劍橫在寧和帝的咽喉,問問他當初爲何非要殺了自己的父親。
難道,就因爲那一句龍鳳胎?
寧和帝則是面色尷尬。
“實際上,這傳言是有些問題的。”宋言便嘆了口氣。他斟酌著言語,一點點將曾經皇宮中的秘聞,揭開神秘的面紗,“若是我猜的沒錯,當初誕下男嬰的,應該是皇后,長公主誕下的纔是女兒。”
唰。
此言一出,洛天璇忽然擡起頭,一雙明亮的眸子死死的盯著宋言,瞳孔在微微顫抖。
“皇宮那是什麼地方?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寧和帝張了張嘴,似是想說自己居住的皇宮也沒那麼不堪,只是想了想還是沒說話,身爲皇帝后宮的那點兒破事兒還是知道的。
骯髒無過皇宮。
這話可不是說說而已。
那些女人狠毒起來,便是寧和帝都毛骨悚然。
“皇后誕下的兒子,那便是嫡子,又是長子,可以說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妥妥就是太子,是下一任寧皇。”
“但,也要明白寧和元年是怎樣的局勢,陛下初登大寶,楊家如日中天,把持朝堂,便是房家和白鷺書院都只能偏安一隅。”
“後宮中,又有楊氏女爲貴妃。”
“宮女,太監,不知有多少都是楊家安插的眼線。”
“這樣一個皇子,想要在皇宮中長大成人,簡直難如登天。”
“是以,陛下同孃親商議,交換子嗣,將皇長子養在孃親膝下,如此活下來的機會便大了許多。”
洛天璇身子微微一顫,面色有些蒼白。
寧和帝不語,顯然是默認了宋言的話。
“只是當初究竟是交換了一個還是兩個,我就不清楚了。”
吐了口氣,寧和帝緩緩說道:“兩個。”
“當時皇后誕下的是龍鳳胎,原本只準備將天樞交換出去,天璇留下,畢竟公主的威脅並不大,楊妙雲便是喪心病狂,應該也不至於對一個公主下手,只是後來又擔心天樞天璇是雙胞胎,若是長相太過相似怕是會引人懷疑,便全都送到了玉衡那邊。”
洛天璇的面色漸漸恢復了冷靜,她大約已經相信了這一番說辭。
倒不是寧和帝的話有多少可信度,純粹是相信自家相公。
只是,她還有些不太明白:“爲何當初一定要殺了駙馬?”
“這件事,原本知道的人只有我和玉衡,還有皇后,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兩個從小照顧我們的嬤嬤,只是交換的時候,不小心被駙馬撞見了。”
寧和帝說著,臉上泛起一絲痛楚。
“駙馬和我,並不是簡簡單單大舅子和妹夫的關係。”寧和帝臉上露出一抹苦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是公爵之子,雖族中無優秀之人支撐,家族逐漸破敗,可公爵世子的身份,也算是尊貴。”
“自小他便被送入皇宮,爲太子伴讀,是那種老實巴交,平日裡甚少說話的人。”
“同我和玉衡之間,關係都是極好的。”
“那時候我也覺得,將玉衡交給他足夠安心,雖不可能權勢滔天,權傾朝野,卻至少是個對玉衡好的。”寧和帝臉上的表情更加苦澀了:“只是,我怎地也沒想到,他居然會背叛我和玉衡,他知道,我和玉衡做的事情若是傳入楊家耳中,我們性命不保,楊家絕對不會允許這樣一個不受控制的皇帝上位。”
“大約,我們都會忽然因爲莫名的原因暴斃,就像隆泰帝和元景帝。”
“然後,扶持剛剛出生的幼子登上皇位。”
“我承諾,一定會盡最大可能保住玉衡的女兒,不會讓她受到傷害,皇子保護起來難度很大,但一個公主還是沒問題的;在我和玉衡面前,他滿口答應,絕對不會將這件事情說出去。”
“出了皇宮,便直奔楊家……”
“許是覺得,這樣一個秘密,能讓他從楊家那邊得到極大的好處。入朝爲官做一部尚書,乃至三省宰輔,執宰朝堂都是有可能的,落敗的公府,或許也有了重新崛起的機會。”
“只是,他並不知道在他向我們保證的時候,那亂轉的眼珠子,早已將他出賣。”
“在他選擇走向楊家方向的時候,後面的事情就已經註定了。”
這些事情,莫說是洛天璇和洛天衣,便是宋言也不知道。
曾經,宋言甚至還單純的以爲,這駙馬可能是主動求死,就是爲了給寧和帝和洛天璇製造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方便洛天璇收養皇子公主。
誰能想,真正的原因,居然是人性之惡。
或許在那位駙馬的心中,寧和帝和洛玉衡再怎樣掙扎也只是徒勞無功,根本沒有從楊家手中翻身的可能。與其在楊家清算的時候,陪著皇帝,長公主一起死,不如提前上交一張投名狀。
“後面的事情便是那樣了。”
“玉衡藉著這件事情同我交惡。”
“皇室內部不和,楊家樂見其成。”
“駙馬的親眷雖有鬧騰過一陣,但也被楊家動手給壓了下來。”
“畢竟,在楊家人眼裡,像我這種控制不住情緒的皇帝,許是更好掌控吧。”
寧和帝苦笑,僅此一事,他暴君的名頭大約就是甩不掉的。
“後宮中多有爭鬥,我是知道的,但我還是小看了那些人的歹毒,玉衡的女兒在皇宮有皇后相護,卻依舊數次遭遇兇險。天衣出生的時候,便有穩婆做手腳,差點兒一屍兩命,出生不過數月便有宮女謀害,我便藉著那次機會,將天衣也送出了皇宮。”
“天權,天陽,亦是如此。”
“直至楊貴妃的兒子出生,並且成長了幾歲,再加上我也藉著這幾年功夫,多多少少抓到了一點權力,房家也完全站在了我這一邊,白鷺書院也被我扶持,能和楊家拉扯一二,皇宮中謀害皇子公主乃至有孕嬪妃的事情才漸漸少了。”
“即便這般,青衣,綵衣也差點兒被人謀害,許是有人覺得,雙胞胎公主更得我這個皇帝寵愛吧。”
寧和帝眼神中透出一些心力交瘁的虛弱。
這些事情,說起來不過幾句話的事情,可唯有親身經歷過,方能明白是何等兇險和骯髒。
“當然,皇宮中死一個皇嗣,玉衡便收養一個,自然而然會引人懷疑。”
“幸好玉衡這邊早有準備,早早提前準備好了其他嬰兒,大開流水席,甚至還把請帖發到皇宮,事情鬧得越來越大,便是有人想要看一看嬰兒也是來者不拒,總算是將楊家的懷疑打消。而我,也藉著這機會一點點削減玉衡的爵位,將其趕出東陵,距離皇城越來越遠,唯有如此,你們纔有活下來的機會。”
“只是,就算楊家打消了大部分疑慮,可只要有一丁點懷疑,他們還是會下手。”
“玉衡下面的一個婢女被收買,故意將一個肺癆病人穿過的衣服,帶到天璇身邊,他們大約是想通過肺癆,將玉衡以及所有子女全部害死,幸而玉霜道長下山歷練,又通曉岐黃之術,又尋到孫神醫,總算是將你的病情穩住。”
“只是,肺癆乃絕癥,無法治癒。”
“你也只能一人生活在後院,徹底和他人隔絕,你成婚那日,我去了寧平,也只能遠遠看著。”
洛天璇神色微動,她還不知,自己身上的肺癆居然還有這層原因。
一時間,想到自己這麼多年一直遊走在生死邊緣,想到肺癆的折磨,想到嗓子都咳出血來的痛苦,想到日日無法安眠的絕望,洛天璇面色陰鬱,目露殺機。
便是修長的手指都下意識緊握。
此時此刻,洛天璇心中都有種衝動,那就是直接衝到楊家,將所有該死的砸碎全部清理掉。
“我知你在想些什麼,但……莫要衝動。”寧和帝搖頭道:“楊家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若是一個武林高手便能將楊家給抹除,楊家根本存在不了這麼長時間,楊家的底蘊比你們想象的還要深厚。”
“所有楊家子,在出生的那一刻,便有祖輩摸骨,適合修煉的就會被精心培養,不適合修煉的,就會走讀書人的路子,於醫藥方面有天賦的,就會被培養成藥師,研究各種毒藥,于格物方面有天分的,就會被培養成工匠,據說楊家那邊研製出一種巨弩,需要數位高手才能拉開,力道之大能射穿城門,便是九品武者也難觸其攖鋒。”
“這些年,單單根據我查出來的,楊家的九品武者便有三個。”
“實際上究竟有多少,便是我也不太清楚。”
“我更聽聞,於楊家本族之中有一武者,論輩分,應該是楊和同的叔父,但年齡比楊和同小,乃寧國百年不遇的武道天才,已經閉關多年,許是已經成就宗師。”
洛天璇稍稍皺眉。
宗師和宗師之間也是有差距的。
她知道,如若對方當真是那種閉關多年的老宗師,自己剛踏入宗師領域多半不是對手。若是配合上大量九品武者,再加上毒藥,巨弩,便是她和花憐月聯手,也是有些麻煩。
看來還是要多打探一下楊家那邊的消息才行。
“楊家的事情暫且還用不著你操心,我們這些老傢伙還能在前面頂幾年。”嘴脣翕動著,寧和帝再次開口:“看到你們,我就知道這些年玉衡將你們照顧的不錯。告訴你們這些,也並不是想要爲我辯解什麼,只是想告訴你們,我並非故意將你們拋下。”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爲了尋那一線生機。
那幾年,莫說是寧和帝,怕是洛玉衡都沒辦法睡一個安穩覺,戰戰兢兢的活著。看到每一個人,似是都覺得對方不懷好意,是楊家派來的探子。
話全都說開了。
現場就是短時間的沉默。
寧和帝抿了抿脣:“我出來已經太久,是時候該回去了。”
“外面還是有些涼,你們也早些回去吧。”
能再和兩個女兒見一面,能親眼見到兩個女兒現在都很不錯,跟女兒說清楚了之前的事情,寧和帝心滿意足。
嘴角扯了扯,寧和帝終究是沒能再說出來什麼,吐了口氣,便轉身離去。
只是,那背影看起來多少有些寂寞。
沒能親耳聽到女兒叫一聲父皇,叫一聲爹,心頭多少還是有些遺憾的吧。
洛天璇,洛天衣兩姐妹此時此刻都是默默注視著寧和帝的背影,整齊潔白的牙齒輕輕咬著下脣,一言不發。
就在寧和帝已經走出幾步的時候,洛天璇忽然輕啓櫻脣:
“爹!”
那一瞬,寧和帝的身子忽然顫了一下。
誰也瞧不見,背過身子的寧和帝眼眶就像是被沖垮的堤壩,老淚縱橫。
洛天衣看了看身邊的大姐,又看了看宋言,短暫的遲疑之後,也小聲嘟噥了一句:“爹!”
肉眼可見的,寧和帝的肩膀輕輕顫動著。
夠了。
這一下,全都夠了。
這一刻,寧和帝胸腔中豪氣頓生。
楊家。
等著吧。
就是豁出去這條命,他也會幫女兒女婿將路給鋪平了,將那枝條上的荊棘給捋順了。
用力吸了口氣,寧和帝強壓著轉過身抱一抱自家閨女的衝動,只是故作灑脫的擺了擺手:“行了,都回去吧。”
“混小子,給我記住了。”
“若是哪天讓我知道你欺負了我閨女,朕就是做了鬼,也要找你小子算賬。”
“哈哈哈哈……”
伴著暢快的大笑,寧和帝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