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上宗的山腳下的留仙鎮上,有一日大雪紛紛,有居民忽然看見一道黑影急速閃過,那黑影懷中彷彿抱著什麼。他在留仙鎮的鎮口停留,將滑落的白裘又仔細的掩好,方纔繼續前行。到了留仙鎮,他就沒有駕雲飛行,而是抱著懷裡的東西,一步一步的向無上宗的方向走去。
這道黑影的形『色』匆匆,但是鎮中的居民偶然之間還是看清了那人眼底的狠戾,那種仇視全世界的淡漠眼神讓周遭的人都倏忽一驚。近來魔族肆虐,村中的老少草木皆兵,何況這人面容俊俏,卻是一頭髮白,妖異得近乎魔物。
鎮中的居民慌忙避讓,有個十七八歲的半大孩子眼珠子一轉,慌忙就跑到了村裡德高望重的老人那裡,斷斷續續的稟報著這個情況。
“太公太公,鎮子裡來了一個怪人。”太公是村裡人對老人統一的稱呼,所謂的太公,如今已經是兩百多歲的老人了,若是真的論起來,且不知道比他們要年長多少輩分。太公不算是修士,但是機緣巧合得到過無上宗修士的點撥,雖然在修仙一途上沒有什麼大機緣,但是壽歲要比常人長上許多。
被稱作是太公的老者已經眉須皆白,他在冬日難得的暖陽下懶洋洋的打著盹兒,聽見少年急切的聲音,也只是緩緩的擡了擡眼皮,悠悠的問道“什麼怪人把你嚇成這幅德行,猴孩兒沒個穩妥勁兒。”
“我……哎,我也說不清楚,太公您還是去跟我看一看吧,我覺得他像是魔族。”少年緩了一口氣,總覺得自己描述不太清楚,索『性』就扶起了太公,往方纔那人出現的地方走了過去。
太公雖然壽命綿長,但是到底老了,即使有一個十七八歲的攙扶著,他的速度也並不快。幸而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恰然就看見了那個黑衣的男子。
要去無上宗,就定然要穿過留仙鎮。而太公的居所在鎮子中央,那個黑衣男子此刻正在懷中抱著一物走來。他的步伐並不迅疾,甚至每一步都帶著沉重,太公瞇了瞇眼睛,細細的端詳著那個從遠而來的身影。
寒冬颳起了凜冽的寒風,撫動了男子懷裡的白裘。他時刻注意著自己懷中的物什,不時將白裘拉得更嚴實一些。這樣的舉動大大的拖慢了男子行進的速度,但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的焦躁,彷彿這纔是他如今最要緊的事情。
“沈仙師?”太公的微微瞇著的眼睛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個從遠處緩緩走來的男子。他第一次見到沈淮安的時候也纔是十七八歲的光景,沈淮安幫他修好了爹爹留給他的唯一的那柄長槍。後來沈淮安被噬拖入了其他空間,還是他和爺爺一同上無上宗通報老祖這件事情。
那次老祖賜給他和爺爺兩丸『藥』丸,從此之後他和爺爺也就很少生病了,並且壽數要長於常人許多。
而今差不多要有兩百個年頭了,但是沈淮安師徒的容貌卻始終印在他的腦海之中。那樣的好氣度好容貌,本就是當世無兩。
而如今,原本溫潤如玉的青年竟然滿頭白髮,滿目蒼涼。太公推開了攙扶著他的少年,顫顫巍巍的向前邁去,追著黑衣男子的腳步往前踉蹌了幾步。
當年太公服下的『藥』物是莫南柯親自煉製,縱然隔了許多年,莫南柯的氣息仍舊淡淡的氤氳在他的身邊。黑衣男子本來是直接走過,不打算搭理的。但是這淺淡到虛無的氣息卻讓他周身一震,迅速回返。
那樣淺淡的氣息卻激起了他眼中潛藏而壓抑著的兇狠,他幾步跨到了太公面前,眼神就像是要擇人而噬的野獸聞到了血的腥氣一樣。
太公被他的變化弄得一驚,但是到底已經二百多歲了,所以只是微微抖了抖,便繼續說道“沈仙長不記得我了?當年您被那魔物困住,是我和爺爺一齊上無上宗找您師父的。”
竟然是他。
黑衣男子的神『色』恢復了漠然,淡淡對太公點了點頭,便抱著懷中被白裘緊緊包裹的物體繼續向前走。待到走出了七八步,他忽然回過身來,對太公說道“世上早就沒有什麼沈淮安了,我叫莫怨天。”
太公啞然的看著那個自稱是“莫怨天”的男子的背影,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大聲喊了一句“仙長,仙長,您師父可好?”沈淮安說世上已經沒有什麼沈淮安了,太公不知其中原委,卻隱約覺得不妥,但又無法違逆他自己的意願,於是便乾脆以“仙長”稱之。
太公始終記得是當年莫南柯的『藥』丸讓他竊得這些壽數,對於莫南柯,他一直是感念於心的。
莫怨天的腳步頓了頓,抱著懷中的東西的手緊了緊,輕輕的說道“師父,自然是極好的。怎麼會不好呢?”
他的聲音很低,卻清晰的傳進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那麼輕緩的一句話,卻彷彿盛著馬上就要破碎的悲哀。他這樣說著,說著莫南柯尚且安好的話語,不知道是在回答旁人還是在安慰自己。
風越發的凜冽了。
莫怨天懷裡輕軟的白裘被風掀起了一個邊角,幾縷烏黑潤澤的秀髮從白裘的縫隙飄散而出。身後傳來了粗重的呼吸聲,莫怨天加快了腳步,很快就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裡。
看見他走遠,方纔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才悄悄的問太公道“太公,我看見了,剛纔那個人懷裡抱著的是個美人兒。”
太公皺起了眉頭,用力敲了敲那個少年的腦袋,呵斥道“『毛』頭小子憑的胡說,仙師的事情也是你能拿出來嚼舌頭的?”
“嘿嘿,那人長得妖里妖氣的,真的是仙師麼?”少年『摸』了『摸』腦袋,扶著太公往回走去。一邊走還一邊打聽著關於莫怨天的一切。
莫怨天。怨天。是在埋怨天道不公,天地不仁麼?太公品咂著沈淮安的新名字,搖了搖頭,不再糾結。
他只是望著莫怨天消失的方向,緩緩的,緩緩的瞇了一下眼睛。而後慢慢的講起了當年的老故事。
“我跟你說啊,當年我才和你一般大的年紀……”
隨著老者的聲音,少年眨著眼睛,漸漸的就入了『迷』。
自從老祖隕落已經足足一百年了。這一百年的光陰裡,固然有人上門挑釁,但是自從沈轅出任代理掌門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敢貿然進入無上宗的護山大陣。
而莫怨天只是袖口一揮,無上宗的護山大陣便裂開了一道大口。無上宗的護山大陣之中餘留著青霄老祖的靈力,經年不散。莫怨天近乎是貪婪的任憑那些靈力穿過自己的身體,只護住胸前的一塊,然後任憑四肢被那清正綿長的靈力灼燒。
太久了。真的已經太久了。他師父離開他已經太久了,他沒在感受過這最熟悉的靈力波動也已經太久了。四肢傳來陣陣灼痛,卻無法阻擋莫怨天前進的腳步。護山大陣看似延綿千里,但是隻要找到法門,其實也不過十米而已。
莫怨天再留戀,他又能走多久呢?十米的距離很快就走完了,莫怨天小心翼翼的護住了懷中抱著的那個人,待到他走出了無上宗的護山大陣,他四肢的血跡還沒有幹,劃破的衣衫下『露』出的皮膚卻一絲疤痕也無。
莫怨天呼吸著無上宗熟悉的空氣,深深的將頭埋在了懷裡的白裘中。細軟的長裘掩住了他眼中搖搖欲墜的淚滴,莫怨天深吸了一口氣,低低的說道“師父,別怕,我帶你回來了。”
風終於吹開了那一襲白裘。在白裘的包裹下,有一個一身白衣的男子。他的長髮披散著,偶爾被風吹起,就能看清那人清冷的面容。莫怨天懷裡的人緊緊的閉著眼眸,但是見到他的臉的人卻還是可以想象,若是他睜開眼,眸中會泄『露』出怎樣的清光。
傲然高絕,當世再無。
這樣的容貌,世上只得一人,那就是多年之前就已經在雷劫之中隕落的青霄老祖,莫南柯。而如今,本已經隨著雷劫化爲飛灰的人竟然又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
莫怨天只是輕輕的撫了撫懷中那人的髮絲,爲他仔細將裘帽掩好,隨後便駕雲飛上了莫南柯曾經居住的山峰。
沈轅感覺到有人闖陣,連忙騰雲飛到了山門。然而到底是晚了一步。當他飛到了山門的時候,只是依稀看見了一個黑衣的背影。而且,那個背影正在往無上宗的禁地,曾經青霄老祖的故居而去。
心頭忽然涌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覺,沈轅盯著那個急速遠離的背影心念一動,熟悉的名字滾過了脣齒,脫口而出。
“淮安!”
如今沈轅已經趕不上莫怨天的速度了。望著莫怨天前進的方向,沈轅咬了咬牙,向莫南柯的府邸飛去。
他知道,淮安回到無上宗,第一次去的地方一定就是那裡。
沈轅沒有猜錯。莫府的一切昔如當年,一草一木都沒有改變,只是朱門外被下了重重封印,此處也成了無上宗的禁地,不許任何人進去。
沈轅設下的禁忌可以擋住許多人,卻並不包括莫怨天。他單手抱著懷中的人,另一隻手抽出了一把劍,手腕輕挽起幾朵劍花,莫怨天毫不費力的劈開了沈轅設下的重重禁制。禁制碎裂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伴隨著“錚”的一聲莫怨天長劍入鞘的聲音,塵封了百年的莫府大門緩緩而開。
眼前的景物依稀宛若當年,莫怨天閉上眼,就彷彿能夠依稀看見師父一身白衣的坐在桃花樹下,輕輕對他招招手,然後說“淮安,你回來了。”
師父,我回來了。帶著你一起回來了。
莫怨天的臉上帶著笑,卻彷彿比哭還要悲愴幾分。雙手死死的攬住懷裡的人,莫怨天知道,那就是他全部的世界了。
哪怕全無半絲溫存,哪怕依然殘忍若斯,卻是他僅剩的世界了。
抱著懷裡的人踏進已經熟悉到骨子裡的府邸,莫怨天只覺得自己的雙手都是顫抖。胸腔是撕心裂肺的疼痛,百年之間愈演愈烈,從未平歇。他不敢讓那痛苦停歇,因爲只有疼著,莫怨天才敢說,那個舉世無雙的男子的垂憐,自己真的擁有過。
師父。師父。
脣齒間咬破這個音符,莫怨天蹭著懷中那人頸部冰冷的肌膚,再擡頭,眼底已經是一片猩紅。
師父,你快回來吧。我要等不到了呢,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