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安在花廳門口停了下來,摩挲了一下手裡的扇子,他輕輕對莫南柯一笑,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師父,徒兒忽然想到還有一些事情,就不陪您面見師兄了。”沈淮安的另一隻手拿出了閃著暗『色』流光的流雲珠,莫南柯心知定然是混沌找沈淮安有事,所以也就沒有強求。
衝著小徒弟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去,莫南柯轉身獨自一人步入了花廳。
花廳的棚頂是一塊巨大的水晶,陽光投『射』下來的時候,地上會有斑駁的光影。陳洵背對著門口坐著,臉完全都埋在陰影裡。只是……莫南柯瞇起了眼睛,有陽光的映『射』他看得並不真切,但是他依稀看見大徒弟的頭髮彷彿有一些斑白了。
莫南柯心裡倏忽一驚。他閉關之前,陳洵就是合體期的修爲了。修爲一旦到了築基,就可以已經可以保持容顏不變了。莫說像是陳洵這樣已經是合體期的老祖,就是修爲較低的沈轅都能始終保持著二十多歲的容貌。而如今,陳洵竟然生了白頭髮?
到底是自己的徒弟,這樣的大事面前,莫南柯無法坐視不管。一向從容的仙長快步走到了陳洵面前。陳洵用長髮遮住了臉頰兩遍,而他額前和鬢角的頭髮更是已經灰白不堪了。莫南柯心下一顫,連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陳洵驟然聽見莫南柯的聲音,下意識的一顫,隨即便將頭更深更深的埋了下去。他跪倒在莫南柯腳邊,顫聲說道“恭迎師尊出關。”言語一如當年,只是當年跪在陳洵身後的是無上宗的所有峰主和長老,而如今卻只有陳洵一人。
而當年面若好女的陳洵長老,如今竟然頭髮花白了。他的臉被頭髮遮住,但是『露』出的手上的皮膚已經乾癟褶皺,再不負當年。
莫南柯看著眼前跪倒的男子,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過。修仙之途步步險阻,中途殞身的不在少數。莫南柯看慣了主角光環籠罩著的男主和他的小夥伴,猛然見到這樣慘烈的境況,驚訝有之,更多的卻是心疼。
——到底,那是他的徒弟。雖然他們二人緣分淺薄,但是這是誰也無法抹殺的事實。
莫南柯伸手撩開了陳洵的頭髮,陳洵下意識的想要往後躲,卻被莫南柯按住了肩膀。肩膀上的手讓陳洵渾身一僵,轉而不再掙扎。這是他兩千多年以來唯一的一次和師尊的肢體接觸,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沒有了頭髮的遮掩的臉上更是讓人心驚。原本如同春花一樣極妍的面容此刻多了幾道褶皺。陳洵雖然精心保養過,但是老態是藏不住的。他的步履已經蹣跚了,而他的衰老也並非從現在纔剛剛開始。
在莫南柯和沈淮安閉關以前,陳洵就顯『露』出一點衰老的端倪來。那個時候他只是眼角有了淡淡的細紋,而如今卻已經是十足的七旬老者的模樣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被剝奪了修仙者的特權,他的時間不再靜止,而是開始轉而如同每一個凡夫俗子一樣流淌起來。
八十年的歲月,若非他精心保養再加之到底筋脈被靈力潤澤了許多年,恐怕他撐不到莫南柯出關。
莫南柯擡起陳洵的手,將一縷靈力探入他的內府。略帶著一些冰涼的靈力在陳洵的筋脈中反覆遊走,破開許多阻塞之後方纔進入到他的內府之中。八十年未曾有靈力入體,即使是經過重重淬鍊的老祖的身體也不能夠保持筋脈的暢通。
陳洵的內府之後已經沒有一絲靈力。在修仙界,修士的元嬰一旦結成就不會消失,隨著他們修爲的增長,元嬰會越發的凝實。而越凝實的元嬰就可以使用越多的法器。譬如莫南柯自己,他的元嬰穿著的就是祖龍的龍鱗煉製的護甲。而陳洵的內府之中,莫南柯的靈力遊走了好幾遍,卻沒有發現他的元嬰的痕跡。
不死心的收回了靈力,莫南柯對陳洵說道“不要抵抗。”而後便抽出一縷神識探入他的內府。
修士的內府是修士最重要的身體部位。沈淮安從小長在莫南柯身邊,早就習慣了莫南柯用神識侵入他的身體,隨時隨地的查看他的修爲。而像是陳洵這種曾經修爲高深而且從未被莫南柯的侵入過的身體,莫南柯只能叮囑他不要反抗,小心傷了自己。
在陳洵愣神的空檔,莫南柯的神識已經進入了陳洵的內府。陳洵的內府之內……竟沒有元嬰。也就是說,陳洵現在和凡人無異,自然是會衰老的。
“怎麼回事!誰傷了你麼?”看著曾經修爲已經抵達老祖的徒弟忽然跌落雲端,莫南柯簡直是震怒了。他比誰都清楚,元嬰沒有了再重修什麼的,這是主角纔有的待遇。如今陳洵這樣的境況,誰也無力迴天。
包括莫南柯自己。
陳洵低下了頭去,用寬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臉。他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有些蒼老的聲音哽咽著卻異常的悲壯。他沒有回答莫南柯的問題,而是俯身跪在了莫南柯的狡辯,用額頭抵著莫南柯的鞋尖,半響說不出話來。
莫南柯沒有動。他隱約知曉陳洵的元嬰並不是因爲外物的攻擊而碎裂,那樣的話,無論如何陳洵的內府之中會留下痕跡的。而如今,陳洵的內府之中空『蕩』,而內府本身卻完好無損。這就說明了他的元嬰極有可能是自己破碎的。
如今這副光景,陳洵用來駐顏和延壽的丹『藥』已經吃了不少了,而那些丹『藥』的效果也不過就是維持而已。莫南柯能做的無非就是給他找更多的效果更好的丹『藥』,卻終歸是治標不治本。也就是說,陳洵會死,或早或晚,他都會死。
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電光火石指間,莫南柯忽然想起,在他的筆下的男主,在文章開始之前,原本就是以“某人的唯一弟子”的身份出場的。而如今陳洵遭此一劫,難道是所謂的天道爲了成全當年他隨手寫下的唯一麼?
莫南柯是喜歡寫故事的人,因爲他喜歡看著那些人在他的故事裡生生死死,翻雲覆雨。而如今,當他身處他自己的故事,他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當年草率的寫下的文字到底可能釀成筆下的人物的怎樣的悲劇。
陳洵膝行到莫南柯的腿邊,小心翼翼的扯住了莫南柯的褲腳,然後擡起了頭,臉上帶著一些悽慘的笑意。
“洵自知天命,特來向師尊告別。這個香囊洵想要獻給師尊,權作紀念。”陳洵鄭重的向莫南柯跪拜三下,從懷中掏出一個香囊。那個香囊用的是雲山雪緞,素白的雪緞上繡著錯落有致的蒼竹,乍一看十分大氣,而若仔細看,上面的針腳細密,可見製作的它的人用足了心思。
陳洵的眼睛已經花了,在繡這個香囊的時候拆了縫,縫了拆許多回。莫南柯將那個香囊捏在手裡,不知怎的就有些眉眼痠澀。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高冷的仙長是不能夠哭的,那不符合人設。但是莫南柯是可以哭的,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自己就只是莫南柯。不是眼高雲頂修爲高深的老祖,而只是最普通的凡夫俗子。這是一場雙方都可以預見的別離。莫南柯和陳洵都心知肚明。
這個時候莫南柯忽然想到,自己對於這個大徒弟,是不是有些太冷漠了?可是,命運殘酷到不給他任何補償的機會。
修仙界修爲最高的老祖又如何?終歸有無能爲力的事情的。
將陳洵送的香囊掛在腰間,莫南柯將一直匍匐在地的陳洵扶起,親自送下了山。兩個人看起來就像是祖孫,完全沒能看出師徒的樣子。莫南柯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如同霜雪一樣清冷。只是眉眼中多了一絲波瀾,那是悔恨,是不安,是愧怍。而陳洵則完全是一臉的欣然,蒼老的面容中並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反而是一副心願得了的表情。
在山腳下,陳洵再次對莫南柯一拜,忽然說道“師尊,洵今天才知道,天道是無法違背的。”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就彷彿是隨意的感嘆一樣。
未待莫南柯說話,陳洵便自顧自的慢慢走遠了。
望著他有些傴僂的背影,莫南柯長嘆一聲,終於不再多言。
他回到了莫府之中,靠著欄桿靜靜的聽了一夜雪落的聲音。天道如此麼?彷彿有什麼東西叩擊了一下他的胸膛,莫南柯在不知不覺之中居然入定了。
周遭的靈力向莫南柯涌來,莫府的長廊的溫度降低了許多,而莫南柯竟彷彿渾然不覺。細雪紛紛覆上他的眉目,從他的指尖開始一寸一寸的結冰。
這樣的場景竟如同許多年前青霄老祖的歷時五百年的那次閉關一樣。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將自己一寸一寸的冰封起來的。
感知到靈力有異的山精們都走出了房門,在看到眼前的場景的時候不由驚呼出聲。他們最初的時候是被陳洵脅迫所以才留在莫府爲僕的,隨著陳洵的靈力盡失,他們已經可以走出莫府。只是這些年在莫南柯身邊,對他們的修行也有很多好處,再加之和他們家的老祖以及小少爺都很有情誼,所以這府的山精沒有一個提出說走的。
“快去找小少爺!”桃花精捂住了脫口而出的驚呼,強自鎮定的差人去找沈淮安。
柳樹精慌慌張張的從遠處跑了過來,搖頭說道“小少爺不在房間,恐怕是隨著混沌前輩練功了。”還沒有說完,他就被槐樹精在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
“這不是廢話麼,還用去小少爺看麼?小少爺要是在的話還會不在老祖身邊?”槐樹精呵斥出聲,幾個人焦急的圍著莫南柯團團轉。
“老祖不是剛閉關麼?怎麼又要閉關?”結冰的速度越發的快,周圍都是濃厚的冰屬『性』的靈力,桃花精奮力的跺腳,她站著的那塊地方已經被冰覆蓋了。
幾個人都開始跺起腳來。
“誰知道呢,恐怕陳洵的事情讓老祖有所觸動,所以頓悟了吧。”他們是被陳洵捉來的,對他印象並不怎麼好,如今陳洵和凡人無異,又不在此處,槐樹精說話就難免放肆了起來。
就在三個人束手無策的時候,在混沌的精神空間裡和混沌交談的沈淮安忽然中指一痛,眉心的紅痕也越發灼熱了起來。他想也沒想的就劃破了空間,不顧混沌的在身後的叫喊,迅速的向莫南柯的方向奔去。
眼前的景象讓他一驚。在莫府九曲十折的迴廊裡,哪裡還有白衣仙長的身影。他們眼前的分明是一塊巨大的寒冰,沈淮安不顧那些寒冰散發出來的刺骨的寒冷,迅速的向他撲過去。
掌心覆上一層火靈力,沈淮安拼命的摩挲著寒冰的表面。剝去了寒冰表面的寒霜,沈淮安看清了冰中的情景。他家師父垂眸斂目的靠在欄桿上,面容平靜得就宛若睡著了一般。
被沈淮安擦開的冰面很快又覆蓋了一層白霜,最終將冰封在內的白衣仙長完全遮住。沈淮安的眸『色』驟然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