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終有隕滅之時。

當太一落幕之後，世界便陷入了永恆的黑暗。

……但那……或許也並非是純粹的黑暗。

天空之中，還有著千萬顆星星在閃耀著。

黑色的大海翻涌著潮汐，潮起又潮落。

艾華斯正坐在海岸邊的巨大巖石上望著遠方，而伊南娜則學著他坐在旁邊。

“有一個夜晚我燒燬了所有的記憶，從此我的夢就透明瞭。”

艾華斯低聲吟誦著詩篇：“有一個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從此我的腳步就輕盈了。”

“這是什麼，老師？”

“這是詩。”

“詩是什麼？”

“詩是詞句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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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句會流淚啊……”

伊南娜有些懵懂的說道：“那詞句會流血嗎？”

沉默了許久之後，艾華斯堅定的說道：“會。

“——僅需一個血紅色的詞，就足以將詞句割傷；而被割傷的詞句纏繞於舌，便成了詛咒。

“它使人同室操戈，使人惶惶不安，使人絕望而死。它使這大地戰火燎原，使這世界永無寧日。”

“所以，流血的詞句就是詛咒嗎？”

“不。它叫做……預言。”

艾華斯懷揣著極爲複雜的情緒，低聲說道。

他不知道外面過去了多久。

他也不知道自己經歷了多久。

最開始的時候，艾華斯還嘗試解開這晉升儀式的秘密。

他還想要再度對抗的虛無的低語。

可在艾華斯以蛇父的輪迴之權柄回到過去、成爲了輪迴天司之後，他甚至就連那該死的低語聲都再聽不到了。

艾華斯以輪迴之天司的權柄，一次又一次的重置世界。

每當世界可能走上錯誤的方向，他就倒轉時針、讓一切回到變故發生之前的位置。

他也終於理解了……輪迴天司那“讀檔”的力量，究竟用在了什麼地方。

與琥珀那種只能將世界倒轉回最初的時刻不同——作爲輪迴之權柄真正的所有者，艾華斯能更靈活的選擇將整個世界重置的節點。

可是很快，艾華斯就意識到了這種力量的危害性。

人……是會累的。

隨心所欲的無限次讀檔——這簡直是神明的力量。

正因如此，艾華斯什麼都不需要、什麼都不畏懼。

可是……

哪怕只是一個遊戲，若是想要通過無限讀檔的手段，來嘗試以最完美的方式完成全部成就，也終究會漸漸失去樂趣的。

很快，艾華斯意識到了不安。

雖然他有的是時間——這個世界與外界的流速是一萬比一。可他的時間終究不是無限的。

他已經不知道倒帶了多少次。

他反覆尋求這個晉升儀式的“主線任務”，想要離開這個世界。

可他就像是被囚禁在了這裡一樣。

無論做什麼事，都沒有任何提示。

他沒有了系統，沒有了任務，沒有了目的。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於是艾華斯開始反覆嘗試各種可能性。

——反正只需要時間倒流，一切都會消弭。

有時他張狂，有時他狠毒，有時他慈悲，有時他冷漠。

無論如何選擇，當時間倒流的那一刻——所有意義都將失去。

這確實是無限次數的讀檔。但它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艾華斯無法回到未來。

他只要選擇了讀檔，那就等同於殺死了這個世界。

可就連一個遊戲，幾個小時甚至於幾十分鐘的過程，若是不斷讀檔回去都會使人厭倦。

若是人生能夠無限次重來，那又如何在無限次重來之後，仍舊保持最初的熱情？

“……永劫輪迴。”

艾華斯呢喃著。

當世界變遷輪迴，世事永恆不變。

正義的將依然正義，污穢的將依然污穢。王者永遠是王者，奴隸永遠是奴隸。

無人提升，無人下降，萬物永無變化。

宇宙業已凝固，如同琥珀之卵；世界永劫輪迴，一如銜尾之環。

真正意義上的永劫輪迴。

他彷彿聽到了一個魔鬼的低語：你經歷過的這一生，將不得不再活無數次。其中沒有任何新事物，每種痛苦、狂喜、思緒與嘆息都會重現……

——那你還會愛這個世界嗎？

“滾出去！”

艾華斯憤怒的叱喝著心中的低語。

而更可怕的可能性浮現在心中——那並非是虛空之低語，而是他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

——此刻所爲，我可願其永恆復現億兆次？

艾華斯選擇了沉默。

他顯然並不願意。

“老師……？”

伊南娜有些疑惑，又有些驚訝：“你在哭嗎？”

她湊了過來，小心擦拭了艾華斯眼角的淚水。

“……不過是幾滴眼淚而已。”

艾華斯並沒有拒絕，而只是低聲呢喃著：“哭過就習慣了……時間久了，人這種卑鄙的東西什麼都會習慣的。”

“老師的話總是很有道理呢。”

“這不過是我所採擷的集衆之智慧。我是一個卑鄙的盜賊，想要盜竊時間。”

艾華斯說著，看向天空。

暗金色的瞳孔，在夜幕之中顯得漆黑。

沒有太陽的天空，顯得有些寂寞。

短暫的休息之後，艾華斯再度睜開眼睛。

他的目光之中再度充滿了決心。

——若是時空將不斷輪迴，那就來吧。

懦弱者將墮入虛無的深淵……而真正的英雄，將被輪迴鍛造成新的太陽。

倘若這便是人生，那就再來一次！

於是，艾華斯再度邁步前行。

無限次死亡，無限次失敗，無限次倒帶。

他彷彿行走在一條不斷向後倒卷著的跑步機上……不管是行走亦或是奔跑，都在原地一動不動。

可他卻逐漸接近一個又一個透明的人影，從其身上穿透而過。

那正是曾經的艾世平們。

正是他們所留下的一片又一片的記憶。

——在整個世界都被琥珀凝固的時間之中，唯有艾華斯的夢在向前不斷前進。

唯有他在經歷永恆輪迴的折磨。

……亦或者說，那只是一場試煉。由過去的自己所開闢的試煉。

只有突破這一試煉，纔有可能迎擊虛無。

“——那麼，全票決定，由輪迴天司進行一次世界重置。將世界的時針撥至3325年前。”

九柱神會議之上，砂時計誦讀著抹殺包括自己在內全員的主張。

在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之中，也有人幫助艾華斯分攤責任。

“——摯友啊，我將照亮大地！”

耀天司路西菲爾大笑著，高喊著——

他升上天空、堵死了那漆黑色的空洞。

在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之中，也有人想要成爲英雄。

“沒辦法了，”鱗羽之主嘆了口氣，或是讚歎、或是無奈，“只能靠你了——倒帶回去吧。”

“回去吧。”

渾身纏繞著漆黑腐蝕、逐漸瓦解的司燭溫和的說著：“我們再選一條新的路。”

“呵……”

被劍刃貫穿胸膛的至高天，對著艾華斯咧開嘴露出有些遺憾、卻又沒有悲傷的笑容：“回到過去吧，蛇。把那個怯懦的我殺死吧。”

“回去吧，蛇。”

“我們需要放棄這條世界線了。”

“摯友啊，我很抱歉……”

一次又一次的畫面浮現。

這都是在“一週目”中發生的事。

畢竟只是倒回去一點而已，稱不上是重開新的周目。

沒有人知道銜尾蛇輪迴了多少次，沒有人知道他撥動了多少次金蘋果。

然而——

彷彿一切已經註定。

宿命的力量，終究還是來到了終局。

艾華斯看到了漫天昏黃的天空。

那並非是黃沙……而是世界之死。

新的太陽已然死去——那太陽並非是月之半身，而是他的摯友路西菲爾。

祂已經徹底燃盡，站到了最後一刻。

那月亮閃耀著如血般的光芒，卻只能映紅不到四分之一的天空。

那也並非是恆我，而是被虛無污染的該隱。

昏黃色的天空之中，有著無數廢墟在漂浮。像是沒泡好的茶葉，那些茶梗浮在水面一般。

放眼望去，大地之上並沒有任何活物。

天空之上，僅有畸形的巨龍咆哮飛行。他們都是被虛無控制的死骸。

其中有一頭巨龍有著一片銀白色的翅膀，還有飛行著的無頭怪物手上拿著偉哲與至高天的頭顱。

那是被艾華斯殺死又被虛無復活的冕天司。

他手中提著的，正是戰鬥至最後的偉哲與至高天。祂們背靠著背戰鬥，但終究還是被虛無殺死，並即將被轉化成它們中的一員。

——在一次又一次的讀檔中，艾華斯真正達到了究極的完美。

九柱神在他的協同之下，終究是團結一致。他以禁忌之柱神的名義，率領九柱神走到了最後。

可是，他還是失敗了。

唯有罪棘在地上蠕動、爬行。

建築物化爲廢墟，大地枯乾化爲沙漠。

此刻艾華斯的意識混沌，氣息微弱。

他躺倒在地，除卻頭顱之外都已經與罪棘融合。他的雙手枯敗如樹木，唯有脖頸以上的部分還勉強完好，脖子上也有著如楓葉般的黑色網狀脈絡。

劇烈的咳嗽之後，意識似乎隱約清醒了一些。

“——老師，老師！”

艾華斯模模糊糊之間，聽到純白的女孩抱著自己的頭顱哭喊著：“不要死啊，老師！”

“伊南娜……”

艾華斯無意識的說道。

“……對不起啊。”

他苦笑著，聲音乾啞：“我盡力了。”

“老師，還有辦法，快用銜尾之環啊！”

純白的少女幾乎全身化爲光芒，在昏黃色的世界之中，只能勉強照亮艾華斯身邊一小塊的地方：“回到過去——”

“……回到過去。”

他聽到自己呢喃著、冷笑著，如夢囈一般：“有用嗎……？”

突然，他的目光看向了純白的少女。

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樣，艾華斯睜大了眼、視野突然變得清晰。

那一瞬間，彷彿前百萬年前的古老記憶再度映入心中。

他突然想起了，那是自己契約琥珀時所見過的幻境。

一切都和現在一模一樣——

艾華斯他猛烈的嗆咳著，流下淚水。不知道是被嗆的，亦或是情不自禁。

他一邊咳嗽著，一邊卻大笑出聲。

艾華斯終於想起來了。

——他正在晉升儀式之中。

我怎麼會忘記呢？

我是什麼時候忘記的呢？

而注視著艾華斯，伊南娜眼中不斷流出淚水。

“……我明白了。”

伊南娜哽咽著，緩緩伸出手來，握住了艾華斯頭上的黑色荊棘光環。

那正是艾華斯身爲“禁忌之柱神”，他那天司碎片的外顯。

祂原本應該是不可能被觸碰到的……因爲能夠直接觸碰到光環，就等同於她也符合天司碎片的選取規則。

——然而伊南娜是一個僅有的特例。

因爲在蛇父隕滅的那一日，見證了這一切的除了艾華斯之外……還有伊南娜。

她是唯一能夠繼承銜尾之環的人。

“……銜尾之環……還有，老師的柱神之位……都交給我吧。”

伊南娜泣不成聲，雙手卻逐漸緊握。

而就在這時。

艾華斯擡起了枯乾的手，輕輕搭在了伊南娜的胳膊上。

那是極輕極輕的力道。

卻瞬間阻止了伊南娜的動作。

“……我……並不恐懼自己的宿命，伊南娜。”

艾華斯低聲呢喃著：“我其實……愛著自己的命運。因爲那是我存在的核心。

“我的愛，於不幸之上振翅。我渴求著他人的需求。我愛著這世界的每一刻……正因如此，我才能承受無限輪迴之重。

“……我知道，你也是這樣的人，伊南娜。”

伊南娜有些迷茫。

但卻又有些期待。

她慢慢放下了手，看著艾華斯。

而艾華斯的身邊，漸漸浮現出了六張漆黑的卡牌。

它們都是連同艾華斯的記憶一同被“虛無”所封印的力量。

但真正封印著它們的，並非是虛無——而是一個扭曲的“∞”符號。

無限循環的“銜尾之環”若是扭曲了自我，那就變成了“無盡之結”。

循環（O），變成了無限（∞）。

而在此刻，它們逐漸褪色，化爲了六種不同的顏色。

而在掙脫封印的下一刻，六個聲音一股腦的涌入艾華斯的腦海：

“哥哥！你終於……”

“主人，我們呼喚了你很久——”

艾華斯深吸一口氣。

“啊。”

他無意義的發出了聲音，緩緩從地上坐起：“我回來了。”

艾華斯擡頭注視著天空之中被腐化的白龍——祂發現了艾華斯。

巨龍咆哮一聲，俯衝而來。

而如今已然身爲柱神的艾華斯，卻在低聲唸誦著蛇父的禱詞：“我拜謝……銜尾蛇之父，聖數爲八之神……

“永不止步之神，逆轉乾坤之神——”

那吟誦並沒有任何意義，僅僅只是發自內心的感謝而已。

隨著艾華斯的瞳孔逐漸恢復顏色與高光，六道身影接連出現並向腐化之白龍發起攻擊，眨眼間便將其重創。而艾華斯的背後一片又一片的羽翼隨之生成。

整個晉升儀式構築的世界都在顫抖著、瓦解著。

一條條的裂紋不斷浮現在天空之上。

“予我以……

“——超越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