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琥珀醒來之時，世界便陷入沉眠。

整個世界就像是被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蟲一般。

似乎已經死去，卻又彷彿還有一絲生機。

隨著琥珀之卵中的液體快速泄去，赤著足的白髮少女也漸漸落在了地上。

她邁步從破碎的琥珀之卵中走出，踱步於這寂靜的世界之中。

眼前的一切，都彷彿籠罩在發黃的老相片之中。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亦或者只是一瞬間——

琥珀走出了琥珀林，出現在了影之國。

她伸出手來，觸碰了靜止的河流。

不管它們原本的質地是什麼，但時間被靜止之後都變成了堅實的巖石。

她輕笑著撫摸了路過的月鹿。

它原本正全速奔跑著，此刻四肢都蜷縮在一起、飛躍在半空之中。

她前往了灌愁海，安靜注視著這片大海。

琥珀伸出手來理了一下自己鬢角的白髮，眼中有些懷念。

她前往了曾經的水晶山脈——這裡已然不再擁有封印災厄魔龍的永凍冰川，而是化爲了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碧綠深山。鬱鬱蔥蔥，芳草萋萋。

她走向了試煉場。

一步一世界，穿行於如同蜂巢般重迭的世界中，只是三步便找到了孤身一人坐在石室中的艾華斯。

而“主持人”卻並沒有守護在這裡。

她很是懷念的看著這片只有八個椅子的晉升場地。

琥珀走到艾華斯面前，踮起腳尖溫柔的摸了摸他的腦袋。

隨即她便消失在了試煉場中，踱步前往了下一處。

或許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但沒有人知曉，在那靜止的時間中又過了多久。

琥珀走遍了整個夢界，觸碰每一個她曾經想要觸碰的東西。

最終，她來到了聚焦點。

環天司此刻並沒有穿著他日常待在這裡時穿的睡衣，而是久違的換上了有翼者風格的正裝。

就和他當初第一次在通天塔中，見到琥珀時的那套白袍一樣。

他坐在顯示器面前，顯示器上顯示著艾華斯如今經歷的夢境——而他正舉著可樂痛飲著。

“……老師。”

琥珀輕笑著，坐在了他的身邊。

她依偎在環天司身邊，輕聲呢喃著：“好久不見了。”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環天司不應該是完全的艾世平。

因爲在漫長的時光之中，最初的艾世平早就已經撐不住了。

他被迫將自己的初心與最初的記憶，作爲蛇尾切割出去，在其發育完全之後再融合回來。這個過程就像是靈魂的透析。

而當艾世平徹底撐不住之後，他就將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記憶、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那一代的蛇尾。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環天司就是真正的艾世平。

銜尾之蛇……所吞噬的尾巴，從來都是自己。

因爲“蛇尾”當初並沒有真正殺死、毀滅徹底被污染的艾世平，而是選擇將其吞噬。所謂的“蛇尾吞噬蛇首”，指的就是這件事。也正因如此，才讓如今的環天司也被一併污染。

所謂的“吞噬”，其實就是分裂後的再融合而已。當蛇尾理解一切之後，往往會接受自己的使命——作爲柴薪的使命。

艾華斯是溫柔的，因此艾世平也是如此。他故意使用“吞噬”這樣的詞，其實就是在誘騙那一代的蛇尾攻擊、消滅自己。

——就如同如今的環天司對艾華斯所做的事一樣。

可艾世平沒有想到……他仍然低估了自己內心中的善良與光明。

哪怕意識到這樣有可能會讓自己萬劫不復……在意識到一切的真相之後，那一代的蛇尾仍舊選擇了拼命的保存了艾世平的全部，讓自己與艾世平再度融合——

這就是如今的環天司。

而當他意識到，既然自己會如此選擇、那麼自己以後切割出的蛇尾也都會如此選擇，就放棄了“傳承”的想法。就如同現在的艾華斯，也已經理解了環天司一樣。

也正是因爲如今的環天司誕生之時，他的精神就已經瀕臨崩壞，所以他才選擇了疏離自己所有的朋友、不再於輪迴中動任何感情，以絕對的理智與無情處理一切人——以免被虛無趁虛而入。

而如今，隨著環天司已經將所有潔淨的記憶傳遞給了艾華斯……他就沒有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他所對艾華斯說的那句“你的主持人已經死在門外了”也是真話。

因爲艾華斯的主持人就是環天司自己。

在進門的瞬間，他就已經徹底“殺死”了自己。

九柱神都知道，環天司不會真正殺死艾華斯。因爲無論對艾華斯多麼嫉妒、無論嘴上有多毒，艾華斯都是他內心深處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勉強存活下來的理由。

——沒有任何人比環天司更想保護艾華斯。

雅各布身爲環天司的使徒，他所做的一切、所佈置的試煉、所進行的操作，全都是爲了這個目的。所以他纔對自己的所行所舉，沒有一絲懷疑與動搖——因爲他心知自己同樣也是救世主的一部分。他一直遠遠跟在艾華斯身邊，也是負責攔截一切意料之外的敵人。

只是雅各布絕不能對任何人訴說這個秘密。尤其是不能對艾華斯說。

他必須保守秘密，直至死去。

或許等一切塵埃落定，他和“艾華斯”還能從希望與奇蹟之中誕生……但那也是他應得的。

但環天司……就沒有再存續下來的理由了。

那些想要對艾華斯說——卻說不出口、也絕不能說的話，都被他製成了晉升儀式，讓艾華斯親自經歷這一切。

“虛空之低語”的傳播途徑是“低語”。

因此只要用言語訴說自己的知識，就可能讓聆聽者被污染；可用“親眼所見”的方式獲得資訊，卻反而不會被感染。

事實上，甚至就連艾華斯所聽到的“虛空之低語”，其實也是環天司自己扮演的。

那是一種嫉妒，一種惡趣味，同時也是一種慎重的提醒——這只是爲了告訴艾華斯，自己被污染時的感受大致是怎樣的。

畢竟，環天司怎會捨得真讓艾華斯被虛無所污染？

那可是他與琥珀十世輪迴所締造的，唯一的奇蹟！

“我知道……你就是老師。”

琥珀觸碰著在凝固的時間中，如同石像般不可觸碰的環天司：“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懂老師……

“老師……我很累。你累嗎？你應該也很累吧。

“一切都要結束了……”

環天司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反應。

而琥珀卻沒有露出任何遺憾的神情。

她已經太累太累了。

一動不動注視這個世界十萬年，見證慘劇一次又一次的發生、自己卻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一句話不能說……

如今，一切的旅途都已經抵達終末。

她微微擡起手來，手中浮現出了一個酒杯。

酒杯之中並非是可樂，而是金色的起泡酒。

那是艾世平曾經釀造給她的酒——她很喜歡這個味道，至今爲止從未忘卻。她當初偷偷保存了這一杯酒……一杯穿越了十萬年的時光，仍舊冒著氣的香檳酒。

她舉起酒杯，有些笨拙的將手臂繞過舉起可樂痛飲的環天司，一口一口、慢慢喝下了這交杯酒。就如同喝下了舊日的一切回憶。

她喝完那杯酒之後，就鬆開了手。

任憑那殘留著一絲金色酒液的透明酒杯漂浮在空中。

這是她故意留下的——爲了讓環天司知道自己來過。

“老師，再見了。”

琥珀繞到環天司身後，抱住了他，低聲呢喃著：“或許……我們很快就能再見。

“人死亡了會變成幻魔……幻魔死亡又會變成什麼呢？”

她就這樣安靜的感受著並未流逝的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口道。

“我來……

“……爲你鋪路。老師。”

下一刻，琥珀剎那間化爲無數燦金色的碎片。

無數星星點點的光芒，似慢實快的穿越了整個夢界。

第十源河被構造而出，源河之水奔涌而出——

然而在琥珀的努力之下，這條河流卻並非是“虛無之源河”。

而是被琥珀拗轉爲了“靜止”。

這相對於虛無來說，正是一種“降格”。

從究極的“無意義”，降格成了“不前進”，消解了相當一部分力量。

而這……

也正是一種鋪路。

隨著時間再度流逝——

環天司正擡頭痛飲可樂，卻突然若有所覺、伸手撈住了那即將墜落的酒杯。

那一瞬間，環天司怔住了。

隨著無數記憶浮上心頭……他看著手中的酒杯。看著它逐漸獲得了神性，變成了天司碎片。

琥珀色的酒液，一點一滴的從酒杯的杯壁中滲出、落入其中。

環天司閉上眼睛，將酒杯觸碰自己的額頭。

“……停滯吧，時間……”

他的聲音略微顫抖。

這是環天司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感情。

那是他曾對琥珀所講過的故事，所念過的詩。

也或許正是因爲這首詩，纔有了琥珀停滯世界的力量。

纔有了這個世界的未來……纔有了這九萬年的輪迴，與九萬年的折磨。

“……只因你較何者皆爲瑰麗。”

我在地上的日子會有痕跡遺留。

它將不致永遠成爲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