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醫生拿著X光片,對著燈光一邊查看,一邊跟她拉著家常。
“你在T大上學,讀什麼專業?”
“呃,T大計算機系。”
“這個專業吃香,好找工作。爲啥來悠雲山莊?”
“呃,做兼職賺點學費。”
“你父母做什麼工作,需要你出來賺錢?”
“呃,父母都是教師,收入也不高。現在學費貴,我儘量補貼點。”
“真能幹。腳崴了爲什麼不回家?父母不擔心嗎?”
“呃,他們暑假裡跟團出去旅遊,不在家……”
夏末當初冒用李俞而的名字,可沒想到後來會有這麼多麻煩事。爲了掩蓋一個錯誤,必須不停地撒謊,她心裡累得慌,懊悔不迭。
蔣醫生看過片子,確定沒有骨折,配了兩瓶雲南白藥,囑咐她早晚使用。
“這種扭傷急不得,只能等它自己恢復。”蔣醫生說。
看完醫生,護士推著輪椅送她出去。這所私立醫院簡直堪比五星級賓館,地面牆面鋪設著光潔的大理石,候診區擺著高檔真皮沙發,導醫臺上放著大盆鮮花。相比起人民醫院的嘈雜擁擠,這裡病人寥寥無幾,非常安靜,空中漂浮著舒緩的背景輕音樂。
在等電梯時,有個護士走過,突然叫了一聲:“李俞而,你怎麼來了?”
夏末扭頭一看,原來是賈玲玲,笑道:“我腳崴了,剛給蔣醫生看過。”
“蔣醫生是留洋博士,醫術高明,給他看絕對沒錯的。”
“嗯,沒什麼大問題,就是要有兩週時間不能走動。”
“那你就好好休息嘍。喲,這不是凌宮梓的定製輪椅嗎?給你用了?”賈玲玲擠擠眼,“凌宮梓對你好得很耶。”
“沒有的事。”夏末否認。
回到山莊,夏末把診斷結果告訴薛姨,薛姨笑道:“那就放心了,你就在這裡好好休養。嬌婻一心要你留下,你們三個孩子在一起很投緣,實在難得。”
女傭敲門,送進來一包衣服。薛姨打開,給夏末一一看過。
“我差人去商場給你買了幾件替換衣服。白T恤,牛仔褲,和你平時穿的一樣。”
“這怎麼可以……”夏末推辭。這些T恤牛仔褲都是大品牌,手感厚實,做工精細,和夏末身上的淘寶貨不在一個檔次上。
“別客氣,應該的。是我疏忽,害你在這裡受了傷,實在很抱歉……”薛姨說了一堆道歉的話,讓夏末很不好意思。
坐上凌宮梓的輪椅,夏末才領會到其中的妙處。輪椅有自動駕駛功能,傳感器能探測到路上的障礙物,自行停止或修正路線。夏末只需按下扶手上的按鈕,輪椅就會帶她去大樓裡的任何地方。
那天下午,凌宮梓對她說:“我帶你去見見那兩頭藏獒,免得你留下心理陰影。”
主樓西側有一臺觀光電梯。凌宮梓帶夏末坐電梯下樓,一路向狗舍走去。夏末見他上下臺階,輕鬆無礙,忍不住問道:“你是真的看不見?”
“怎麼?”
“看你走路的樣子,哪裡像個盲人?”
“盲人走路是什麼樣子?拿根柺杖指指戳戳?”凌宮梓撇撇嘴,“悠雲山莊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這裡的地形結構,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走路當然沒問題。”
“是嗎……”夏末心存疑惑。
“怎麼?”凌宮梓冷笑一聲,“你想看我撞牆?”
花壇邊的道路上橫著一根軟管,是花匠用來澆花的水管。夏末加快速度行駛過去,俯身抓住管子舉到半人高。凌宮梓走到跟前,停下腳步。
“爲啥不走了?”夏末問。
“前方有障礙物,長條狀,是不是水管?”
夏末扔下水管,驚訝地望著他:“你怎麼知道?”
“你這傢伙,這麼喜歡刨根問底。”凌宮梓半張臉被墨鏡遮住,看不見表情,但聽聲音已是不悅,“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已經忍你很久了。”
“抱歉,我只是有些好奇。”
“Care killed the cat。”
“好奇害死貓?”夏末笑笑,“我又不是貓。”
“你真麻煩。”凌宮梓投降,“智能眼鏡知道嗎?當然,視力正常的人不會關心這種東西。”
“你這副墨鏡就是智能眼鏡?戴上就能看得見東西?”
“看不見。眼鏡裡內置感應器,能探知前方狀況,用語音告訴我。”
“語音?我沒聽到有聲音。”
“你當然聽不到。鏡架上裝載了骨傳導耳機,通過顱骨傳音給我。”
智能眼鏡,顱骨傳音,天吶,夏末突然發現自己已被時代遠遠拋下,曾有過的科學家的夢想是如此的可笑。
“能讓我看看嗎?”夏末問。
凌宮梓無奈,摘下眼鏡交給夏末。夏末接過眼鏡,仰頭望著凌宮梓的臉,墨鏡下的面容第一次在她眼前呈現—— 膚色蒼白,濃眉斜飛,精緻的雙眼皮,眼角修長。不像盲人怪異的形狀,除了眼中缺少一點光彩,凌宮梓的眼睛和正常人沒有兩樣。夏末舉起眼鏡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無反應。
夏末把眼鏡放回他手中,說:“走吧。”
輪椅壓過水管,“咯噔”一下,夏末心裡也跟著“咯噔”一下。
狗舍是一座獨立的屋子,背靠圍牆,孤零零地隱藏在一片小竹林裡。推開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帶著股腥味。兩頭黑色的藏獒趴在角落裡,屋子中間還有一道鐵柵欄隔開。
看到人來,兩頭獒跑到柵欄邊,搖頭擺尾,脖子上的鎖鏈哐啷作響。凌宮梓摸索到鐵門上的插銷,正要拔出,夏末驚慌阻止:“別,別打開。”
凌宮梓嘆口氣,把手伸進柵欄,撫摸著它們厚重的黑毛,臉上露出笑容:“你是原諒,好乖,寬恕呢,過來,給我摸摸頭,乖……”向夏末介紹道:“這是原諒,原諒是溫柔女孩;那是寬恕,寬恕是暴走男孩,追你的肯定是它吧?”
這兩頭獒,一樣的高大威猛,兇神惡煞,濃密的毛髮裡,一對小眼珠閃著冷冷的光,夏末看不出哪裡有溫柔,也分不清追她的究竟是哪一頭。
“把手給它們聞聞,它們認識了你,以後就不會追你了。”
夏末沒吱聲,她可不敢貿貿然把手伸進去,那樣尖利的牙齒,強勁的咬合力,輕易就能把她的手腕咬斷,沒有手,她就是廢人,靠誰來養活?
凌宮梓垂下手臂,握住夏末手掌,帶著她伸進欄桿,放到一頭獒犬的頭頂上。
“寬恕,李俞而是我的好朋友,你害人家崴了腳,下次可不能再這樣頑皮了。”凌宮梓就像在對小孩說話。
夏末摸著獒犬粗糙的毛髮,心裡的恐懼稍稍平復。
“你放心,它們是我從小養大的。”凌宮梓說,“看家護院,夜裡放出去,比保安還管用。”
“薛姨說,保安都怕它們。”
“是啊,只聽我的話。”
“放出去了誰把它們收回來?你嗎?”
“天一亮,它們自己會回來,很聰明的。”凌宮梓笑起來。
“原諒,寬恕,是你給它們取的名字?好奇怪。”
“奇怪嗎?”凌宮梓有些失神,“是我取的。爲什麼取這樣的名字?”他敲了敲腦袋,“自己都不記得了。我老是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就是想不起來。”
“是因爲飛機失事的緣故嗎?”
“不要再提這件事。”凌宮梓沉下臉。
接下來幾天,夏末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好日子:不用幹活,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就是吃喝玩樂,聽凌宮梓彈琴,看王嬌婻跳舞。有輪椅代步,她不用花費任何力氣就能到達樓裡的任何地方。
有一次,王嬌婻驚喜地叫道:“我的腰身變細了耶,棒棒噠,跳舞真是有用!”
夏末摸著小肚子,不無遺憾地感覺到裡面已經積了一層脂肪,牛仔褲都快穿不上了。
等到腳傷稍有好轉,夏末就把輪椅還給凌宮梓,閒不住地一瘸一拐四處轉悠。
這幢二層洋房,底樓是大客廳,小客廳,客房,餐廳,廚房,朝北幾間是薛姨和女傭的住所。樓上西邊一半歸凌宮梓一人使用,有他的臥室,書房,琴房,健身房。東邊一半是宮太太的住處,王嬌婻的臥室雖然在東頭,但她整天呆在西邊,只在夜裡過去睡覺。宮太太偶然出來露個臉,吃頓晚飯,大部分時間都在臥室裡養病。
王嬌婻告訴夏末,宮太太有心臟病,墜機事件之後,身體一直欠佳。凌董事長去世,她接替了董事長的職位,勞心勞力,經常支撐不住,需要回家休養。
夏末見凌宮梓每日晨昏前去探視問安,覺得他雖然有時情緒易變,但總的來說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洋房前面有噴水池,花壇,大片的草坪,幽靜的林蔭小道通往湖邊沙灘。夏末都玩遍了,就到主樓背後轉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