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馬出城，飛馳在城外的官道上，耳邊只聽得到呼呼掠過的風聲，風聲如雄鷹厲嘯。

梁紅玉騎在馬上，神情淡漠卻帶著幾分輕鬆。

既然決定了退出這局棋，大同的一切便與她無關了，花費數年時間經營起來的白蓮教，一朝放棄她卻並無半分不捨。

擺脫僵局總要付出代價，付出大同白蓮教的代價或許有些大，然而衡量之後卻是值得的。自李棟來到大同，她已漸漸感到白蓮教已成雞肋，因爲她深信，這位三邊總督一定會將大同白蓮教剿得乾乾淨淨，若還死抓著白蓮教不放手，遲早會將她自己賠進去。

此時放棄，恰其時也。

一切便交給蘭圖那位教使吧，梁紅玉現在要做的，便是回農莊帶幾個老弟兄離開，天地之大，以她梁紅玉的本事，何處不可立足？

。。

凜冽的寒風裡，梁紅玉獨自策馬下了官道，走了半個多時辰，農莊已遙遙在望。

到了農莊的籬笆前，梁紅玉下馬，屋子裡卻走出兩名陌生的年輕人，梁紅玉的心徒然一沉。

大同白蓮教是她親手發展起來的，教中信衆她都認識，這兩人從哪裡來的？

“你們是誰？”梁紅玉拉住了馬兒的繮繩冷冷問道，手臂下垂，一把銀針已緊緊抓在手中。

一名年輕人抱拳，皮笑肉不笑道：“我們來自薊州總壇，白蓮聖女。蘭教使在裡面等候多時了。”

梁紅玉抿了抿脣，緩緩向屋子裡走去。

剛踏出一步，梁紅玉渾身一凜，不知是不是直覺，她總覺得今日這農莊內暗藏著許多陌生且不善的目光，目光如蛇如鷹，冷冷地盯著她。

屋子前堂，蘭圖仍舊一身富貴行商打扮，悠然坐在正中，而任天行等一干老弟兄卻一個也不見。梁紅玉心中愈發提高了警惕。

見梁紅玉進來。蘭圖笑道：“白蓮聖女辛苦，此行想必已結果了李棟的性命，你爲我教立了大功，本使這便吩咐酒宴。爲你慶功……”

“我沒殺李棟。”梁紅玉淡淡道。

蘭圖笑聲一滯。神情瞬間變得陰沉沉。目露寒光盯著她：“爲何不殺？”

梁紅玉譏誚般一笑：“因爲我本事太小，殺不了他，教使若有本事。不妨親自上陣？”

“你！”蘭圖大怒，騰地站起身指著梁紅玉：“白蓮聖女，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梁紅玉冷笑：“世人皆謂白蓮教爲邪教，但我們拜白蓮教主，教義從來都是慈悲向善，無垢無塵，難道我完不成任務便會被教使處置麼？”

蘭圖目光愈發陰森，盯著梁紅玉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來。

“我知道了，白蓮聖女，你果然是一條養不熟的狼，此時此地，你是想叛教了麼？”

言畢，堂後忽然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一羣陌生的年輕漢子押著十幾個人從堂潮水般涌出，被押者卻是任天行等一干老弟兄。

梁紅玉神色劇變。

任天行等人顯然受了不小的折騰，人人遍體鱗傷血跡斑斑，見到靜立堂中的梁紅玉，任天行喘息道：“白蓮聖女，咱們栽了！你下午進官衙刺李棟，蘭圖後腳便不知從哪裡弄了這許多人來把咱們全綁了，這姓蘭的王八蛋來路不正，恐怕不止是薊州總壇的路數，你快逃！”

蘭圖嘿嘿陰笑道：“梁紅玉，總壇幾位長老早對你不放心了，派我來大同就是爲了接替你的位置，叫你起事你不肯，叫你殺李棟你也沒殺，總壇果然沒猜錯，既然你跟白蓮教已不是一條心，白蓮教再也留你不得，大同分舵這大好局面不能毀在你手裡！”

梁紅玉臉色很快恢復如常，眼瞼垂下，長長的睫毛撲扇幾下，語氣卻比湖水更平靜。

“蘭圖，你覺得我梁紅玉是什麼人？”

“叛教之人！”

梁紅玉嘴角一勾，道：“十七年前我是一個孤女，被總壇諸位長老收養並選爲白蓮聖女，教中長老扮作我爺爺，從我記事起便和我一直定居大同，並教我醫術和權謀，也是從我記事起，眼見大同衛所官乒百姓，朝廷吏治腐敗，軍制糜爛，權貴橫行，鄉紳侵佔良田，衛所掠奪民財……世道種種黑暗讓我對明廷絕望，我想通過白蓮教成就大業，給百姓一條活路，給天地變換新顏，這些年來來我發展信徒，廣佈教義，籠絡民心，爲白蓮教鞠躬盡瘁，盼的就是改換龍廷，造福百姓，於是大同香堂纔有如今這般局面，然而……”

“然而現在我才漸漸明白，這世上沒有涇渭分明的黑與白，明廷的官兒不全是壞人，而咱們無垢無塵的白蓮教……自然也不全是好人，我更想清楚了，若白蓮教果真坐了龍廷，怕是比如今的明廷也好不到哪裡去，朝代興亡，苦的都是百姓，蘭圖，這局棋下到現在，我已覺得索然無味，投子退出了。”

蘭圖冷笑道：“既已參與了棋局，由得你說退出便退出麼？”

梁紅玉沉默半晌，忽然擡起頭，朝蘭圖甜甜一笑：“我梁紅玉的手段，恐怕你還沒見識過……蘭圖，謝謝你聽我說了這許多話，藥效大概也差不多了……”

蘭圖悚然一驚，想要飛身而上，卻發現自己渾身如癱瘓了一般動也動不得。而押著任天行等人的那羣年輕男子也帶著不敢置信的神色，接二連三地倒下去。

梁紅玉笑得愈發甜美可人，如畫中走出來的仙子一般。纖手一翻，手中卻多了一把銀針。

“這是我自己配製的麻醉散，配合銀針，還沒見過誰能躲過去……”梁紅玉說著忽然露出不勝嬌弱的樣子，楚楚可憐道：“江湖人心險惡，我一個弱女子行走江湖怎能不備點東西防身呢？不論我做出什麼事情，看在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份上，總是可以原諒的，對不對？”

梁紅玉盯著驚懼萬分的蘭圖，笑容漸漸變得妖異詭魅：“蘭圖，大同這塊地面上，王樸和李棟這一方諸侯都不能奈我何，你覺得你能拿捏得住我嗎？

屋子裡的人都中了麻醉散，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銀針紮在他們身上的，但是卻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不過任天行等人一點也不怕，癱軟在地上時還發出吃吃的笑聲，每次危急關頭梁紅玉總能化險爲夷，任天行對她深具信心。

蘭圖一張臉慘白慘白，有心想暴起身形凌厲反擊，可全身手軟腳軟，竟使不出半分力氣。

“梁紅玉，你大逆不道！叛教出戶知道是什麼後果嗎？”蘭圖厲聲喝道。

梁紅玉哈哈大笑：“白蓮教乾的來就是大逆不道的勾當，這勾當我已幹了好些年了，你覺得我會怕嗎？”

“你是鐵了心要叛出白蓮教了？”

“總壇對我心存猜忌，我若不叛，還能活嗎？我梁紅玉的命只有我自己做主，誰也別想任意拿捏！”

見蘭圖不能動彈，梁紅玉掏出一個玉瓶，轉身蹲下，將瓶裡的解藥向任天行等人嘴裡塞去。

蘭圖眼睛亮了。

時機難得，趁著梁紅玉轉身的剎那，蘭圖拼了全身殘餘的一絲絲力氣，費力地伸手入懷，掏出一顆白色的丸藥偷偷塞進嘴裡，咀嚼幾下後嚥了下去。

沒多久，任天行等人終於緩過勁來，十幾個人蹣跚著圍在梁紅玉身邊。

“白蓮聖女……不，樑姑娘，蘭圖這幫人如何處置？”任天行咬著牙道。

梁紅玉淡淡道：“那要看你們的意思了，你們若捨不得白蓮教，便將這些人一刀殺了，然後上報總壇，說教使和手下弟兄被官兵發現。雙方纏鬥，教使等人壯烈徇教，你們營救不及，只能給教使收屍，殺他們的時候記得把握好他們身上刀痕的深度和部位，造成力拼至死的假象，不要讓總壇那幫人瞧出蹊蹺，從此你們還是白蓮教大同香堂的骨幹。”

任天行怒道：“什麼狗屁白蓮教！咱們辛苦數年經營下來的局面，這果子總壇說摘便摘了。不但摘了果子，還要把咱們趕盡殺絕，這樣的白蓮教，還有什麼值得咱們賣命的？唐姑娘，咱們十幾號老弟兄跟你走！你說幹什麼咱們就幹什麼。”

“對！跟你走！”其餘的老弟兄激烈附和起來。

梁紅玉眼中閃過一絲暖意。抿了抿脣，道：“若跟我走，蘭圖這些人也不能活，留著是個禍患，先把他們殺了，然後再做計較。”

“是！”

任天行等人眼中兇光一閃，紛紛從地上拾起刀。想也不想便挨著個兒的朝癱軟在地的蘭圖手下心窩捅去。

一聲聲痛苦的慘叫在堂內悠悠迴盪不息，梁紅玉聽在耳中竟似天籟，她用香袖捂住嘴，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銀鈴般的大笑襯映著堂中的悽慘血腥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似乎已無懸念的屠殺中，忽然間發生了變故。

渾身癱軟任人宰割的蘭圖半靠在椅背上，任天行等人正專心殺著他的手下時。蘭圖眼中精光一閃，身形忽然暴起。雙臂張開像一隻騰空而飛的雄鷹，足尖朝椅子上一點，便已飛出堂外。

梁紅玉一驚，任天行大怒，挽了個刀花便待追殺而去，卻被梁紅玉叫住。

“梁紅玉，我蘭圖的手段你也沒見識過，等著！”蘭圖已逃遠，空蕩蕩的院子裡迴盪著他扔下的這句話。

任天行大急：“樑姑娘！”

“由他去吧，既已叛教，這人殺與不殺，無關大局。”梁紅玉頓了頓，道：“秦軍精銳馬上要大索全城，官府也會發下海捕書，我們收拾收拾，趕緊上路。”

“樑姑娘，我們去哪裡？”

“先避風頭，等這段風聲過了以後咱做打算……所謂大隱於朝，小隱於市，我們去神木，哪裡是大明現在最繁華的地方！”

李棟的臉色很難看，冰冷的臉上彷彿能刮下一層霜。

官衙內堂鴉雀無聲，鮑超和丁奎志等一干魚鱗甲衛跪在他面前大氣也不敢出，衆人垂頭望地，冷汗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吳牲仍半躺在軟椅上，臉色也頗爲難看

梁紅玉公開身份離開後，李棟一直呆裡院中無法動彈，梁紅玉的銀針不知紮了他背後那個穴位，封住了他全身的經脈，令他一動也不能動，而李棟也沒有叫人，一直保持著雪中賞梅的孤傲姿勢，直到鮑超上前小心稟報事情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失聲大叫起來。

梁紅玉的針法很刁鑽，氣急敗壞的魚鱗甲衛們將李棟像擡偉人雕像似的擡進屋裡，然後在大同城裡找了好幾位大夫給李棟推拿解穴，無奈幾位大夫使盡渾身解數，李棟仍然動也不能動。

這就是神醫和凡醫的區別，直到兩個時辰後，李棟身上的被封住的經脈忽然自解，手腳也能動彈了，衆人才大鬆一口氣，想想當時的危急，大夥兒一臉後怕，嚇出了一身冷汗。

秦公爺若在大同有個三長兩短，鮑超常鳳這幫人也全都別想活了。

經此波折，李棟恢復自如後，臉sè自然好看不到哪裡去。

靜謐的內堂裡，瀰漫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低氣壓，低氣壓的源頭便是秦公爺那張陰沉的臉。

“公爺，屬下罪該萬死！是屬下辦差了事，害公爺身陷桎梏，請公爺治罪。”鮑超跪地垂首，悔恨萬分。

吳牲長嘆口氣，又羞又愧道：“公爺，此事不能怪鮑超，實是梁紅玉這白蓮妖女隱藏得太深了……在這大同城裡，梁紅玉可謂土生土長，自她爺爺一代起便定居在此，樑家世代行醫。她爺爺外號飛針神醫，成化年間便是大同最有名望的神醫，無論官場還是民間，受其活命之恩者多矣。”

“直至今日，她樑家的前堂上還掛滿了諸多官員的贈字，上到朝堂侍郎，歷代大同總兵，下到寒門學子，各地鄉紳。連她樑家的宅子都是受其恩惠的街坊出錢出人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梁紅玉的父母死得早，據說是傳承了樑家醫術，夫妻倆在上山採藥時被野獸咬死，屍骨無存，梁紅玉這些年與她爺爺相依爲命。大同城裡無數街坊都是親眼看著她從一個呀呀學語的女童長到這般年紀，這樣一個女人，其背景可以說清白得不能再清白，誰知道她竟……竟是……”

吳牲長嘆了口氣：“公爺，下官來山西也有一年餘了，治下出了這種事情，還請公爺責罰。”

李棟沒說話，臉色一直陰晴不定。無可否認，這是他生平栽過的最大一個跟頭，但是對梁紅玉的感覺，李棟羞惱歸羞惱，卻也沒有太大的恨意。

被她制住後，聽她說過的一席話此刻仍在他耳邊縈繞，不論梁紅玉沒殺他的原因到底是有所顧忌，還是確實不願殺了一個能改變大明現狀的大臣，總之，梁紅玉確實留了情面，除了制住他的穴道，對他可謂秋毫無犯，說完話揮揮衣袖，走得瀟灑之極。

疲憊地將頭往椅背上一靠，李棟揉了揉眉心，道：“不怪你們，是侯大意了。栽了就是栽了，咱們認栽便是，事情還沒完，下一回合誰勝誰負，那可不好說了……”

“鮑超……”

“在。”

李棟聲音漸漸變冷：“傳本公的令，三邊各地的情報人員，紅袖閣全都配合追查梁紅玉的下落。”

“公爺的意思是……梁紅玉這妖女離開三邊之地了？”

“對，不出意料的話，她應該已離大同，當然，大同城也不能懈怠，給我嚴密排查，所謂離開大同，或許是她故意佈下的疑陣……”

李棟的目光很複雜，冰冷，惱怒，還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有句話他不方便說，梁紅玉這個女人不簡單，爲敵必成心腹大患，爲友必是左膀右臂，要麼徹底毀滅她，要麼……收服她！

只不過收服一個女反賊干係太大，縱然對鮑超這樣的心腹手下，李棟也不敢貿然亂說。

內堂靜靜的，鮑超，丁奎志和吳牲仍處於愧疚和後怕之中，瞧著李棟陰沉的臉色，三人也不敢出聲。

許久之後，鮑超與吳牲丁奎志互視一眼，咬了咬牙，鮑超壯著膽子問出了大家想問而不敢問的話。

“公爺，屬下萬死，問句不該問的話……按說公爺當時被梁紅玉制住而無法動彈，當時院中無人，照理說梁紅玉想要取公爺性命輕而易舉，爲何那妖女卻只封住了公爺的經脈，卻沒有害公爺的性命？公爺，屬下一直想不通啊……”

李棟冷冷道：“你覺得很奇怪？”

“對……”

“我如果說因爲我被定住的姿勢太英俊太帥氣，梁紅玉捨不得毀了我這件完美的藝術品，這話你信嗎？”

“啊？”

“啊什麼啊！想知道答案就給我用點心把梁紅玉抓回來，你當面問她爲什麼，別在我這兒找答案！”

李棟臉色一緩，拍了拍鮑超的肩，語重心長道：“抓緊時間把梁紅玉拿住，離清明節不遠了，如果抓不到他，老子讓你過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