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筋穿過琵琶骨將整個人吊在樹上，在血沒流乾以前，錢寧找到了唐子禾留給他的一線生機。
他用牙齒艱難地一點一點咬斷了特製的牛筋繩，背靠在亂石一點一點磨斷了綁在他身上的繩子，接著用嘴將被打斷的雙臂用樹枝固定，依靠著雙腿在危機四伏的深山裡穿行。
抱負(fù)和野心這種東西，在危急關(guān)頭會轉(zhuǎn)變成活下去的無盡動力，這種動力是可怕的，它支撐著他生存下去的意志。
任何人都無法想象，一個雙臂已斷，渾身血流不止的人是如何在深山老林裡生存下去，並且一步一步從九江走到安慶。
錢寧必須活下去，活下去的念頭跟自己的使命無關(guān)，他只是純粹的想活著，然後立功，升官，做出一些旁人無法做到的功績，讓這些功績擺在秦公爺面前，讓秦公爺從此真正開始正視他這個人，給他一份敞亮的前程……
一個小小的錦衣衛(wèi)百戶，他的野心或許只想升個千戶，如果命好能當(dāng)上鎮(zhèn)撫使，則算是老天開眼，一生知足了。
這個小小的卻堅定的野心，支撐著他穿林過溪數(shù)百里，來到了安慶的大營外。
站在山腰看著連綿數(shù)十里無盡的營盤，錢寧忽然跪在地上，幾番生死邊緣都咬牙撐過來的他，此刻卻淚如雨下。
這一路，他似乎過盡了整個人生。
六桿長槍抵在錢寧的背上，錢寧若敢稍有異動。長槍便會毫不遲疑地戳穿他的身軀。
朝廷王師的營盤邊緣，不是尋常人能接近的。
錢寧沒動，眼淚仍在嘩嘩地流，臉上卻綻開了笑容。
“京師……錦衣衛(wèi)東城百戶錢寧，有急事……稟報寧國公秦公爺……”
錢寧說完了這句話後，身子一歪便暈了過去。
寧國公秦堪的大帳內(nèi)。
錢寧跪在秦堪的面前，雙臂下垂軟軟地耷拉著，一臉平靜偶爾因爲(wèi)疼痛而微微抽搐，正低聲稟報前方軍情，以及關(guān)乎皇帝和秦公爺?shù)纳来笫隆?
其實錢寧被擡回大營時。便有軍中大夫欲爲(wèi)其治傷接骨。但錢寧醒來後卻非常蠻橫地推開了大夫，非要堅持以現(xiàn)在這副悽慘模樣見秦公爺，也不知懷了什麼心思。
秦堪坐在大帳中央，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傷痕累累的錢寧。他的心裡在想什麼。表情上絲毫看不出端倪。
“正德三年六月廿八。逆王朱宸濠兵圍九江，汀贛巡撫王大人決意固守，並從九江城附近徵調(diào)衛(wèi)所將士近六千。城內(nèi)城外無數(shù)閒漢潑皮亦在徵調(diào)之列，令凡不從者，王大人皆以軍法斬之，又調(diào)糧草軍械滾木擂石火油無數(shù)，誓言與九江共存亡，屬下奉公爺之命，寸步不離王大人左右，奈何王大人正值用人之際，強命屬下帶人出城散佈告示以惑敵，屬下人等幸不辱命，回城覆命時卻驚見王大人棄守九江，所部將士不知所蹤……”
錢寧說到這裡，低垂著的面孔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擡頭小心地看了看秦堪的臉色，卻見秦公爺?shù)谋砬闊o悲無喜，古井不波，錢寧抿了抿脣，心中有些失望，卻只好繼續(xù)說下去。
“屬下與三十餘弟兄驚愕惶然，於是屬下決定與弟兄們分散奔赴安慶，向公爺稟報其中內(nèi)情，卻不料屬下半路……半路遭遇小股反軍紮營，屬下小心接近，探聽反軍說話，聽到一個驚天秘密，原來逆賊朱宸濠正打算派遣死士潛入安慶，尋機將陛下和公爺誘騙出營，趁機刺殺，屬下聞知此事半步不敢耽擱，急忙奔安慶而來……”
前面的敘述沒錯，但後半部分卻被錢寧完全刪改了，被反軍所俘，被唐子禾所救等等事情，錢寧一個字都沒說。
一個有著蓬勃野心的人，是絕不會讓自己的履歷上出現(xiàn)任何污點的。
錢寧將近來所遇娓娓述出，大帳內(nèi)只回蕩著他低沉平靜的聲音，秦堪坐在大椅上眼睛半闔一言不發(fā)，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手指卻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錢寧該說的都說完了，垂頭靜靜等待秦堪發(fā)話，心中卻有些忐忑和心虛。
大帳內(nèi)很安靜，靜得彷彿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秦堪面無表情，但心裡卻頗不平靜。
他對錢寧的印象並不好，他認(rèn)爲(wèi)錢寧絕非善類，這一點他看出來了，李東陽也看出來了，而且他相信王守仁也看出來了。
所以派錢寧離京赴江西，秦堪心裡其實存著殺他的念頭，這個念頭王守仁想必也清楚的。
然而今日錢寧卻活著回來了，說明王守仁並沒對他痛下殺手，聖人就是聖人，指望聖人幹這種不大光明的勾當(dāng)，王聖人可能心理上不大適應(yīng)。
秦堪心裡隱隱有些失望，王守仁怎麼就沒把他弄死呢？戰(zhàn)場上找這種機會應(yīng)該很簡單啊，比如指指寧王的帥帳讓他去把寧王的腦袋摘過來之類的……
良久，秦堪終於打破了帳內(nèi)的沉默。
指了指錢寧軟軟耷拉著的雙臂和渾身淋漓可怖的傷口，秦堪淡淡道：“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回公爺?shù)脑挘瑢傧码x開九江後不敢走官道，於是只能在深山裡潛行，山中野獸蛇蟲衆(zhòng)多，屬下這些傷皆是與野獸搏命所致。”
秦堪聞言愈發(fā)失望了。
這傢伙是隻打不死的蟑螂啊，跟野獸玩命居然都能活著回來，派他出京之前真應(yīng)該找個算命先生算算他的流年八字……
“錢寧，我問你……”秦堪盯著他。目光如劍芒刺進他的眼睛：“你從反軍那裡聽來所謂刺殺陛下和我，此事果真屬實？”
“屬實。”
秦堪仰頭閉上眼，口中喃喃自語：“難怪反軍行路緩慢，原來朱宸濠打著這個主意……真以爲(wèi)刺殺皇帝便能挽救他必敗的氣數(shù)麼？”
睜眼朝錢寧一瞟，秦堪淡淡道：“錢寧，你離京以前我是如何吩咐你的？”
錢寧一凜，垂頭道：“公爺吩咐屬下，寸步不得輕離王大人身邊，屬下等人的職責(zé)便是保護王大人。”
“你照我的吩咐做了嗎？”秦堪的語氣漸漸有了一絲殺氣。
錢寧嚇得渾身一顫，猛地磕了一個頭。道：“公爺明鑑。屬下亦是不得已，當(dāng)時反軍圍城，王大人缺少人手，並且以軍法相挾強迫屬下出城辦事。屬下不敢不從啊……”
“他要你出去你就出去。分明是給你的任務(wù)設(shè)置障礙。你不會扇他兩記耳光讓他清醒清醒嗎？”
急得欲辯難辯面孔赤紅的錢寧聞言忽然安靜下來，定定注視著秦堪。
“公爺……真這麼幹的話，王大人一定會砍下我的頭讓我清醒清醒了。公爺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秦堪恨恨瞪了他一眼，目光中有幾許怒氣，也不知是氣他沒扇王守仁耳光，還是氣王守仁沒把他弄死……
看著低眉順目的錢寧，秦堪心中著實犯了難。
如果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屬下，這次歷經(jīng)生死趕回來報信，無疑是立了大功，應(yīng)該重重獎賞，可這個人是錢寧……
良久，秦堪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道：“錢寧，你的差事辦得好，給我錦衣衛(wèi)掙了臉，給陛下立了功，錦衣衛(wèi)賞功罰過軍紀(jì)森明，立功不能不賞，待陛下平定朱宸濠之亂回京後，你去經(jīng)歷司辦個交接，我會給經(jīng)歷司下個條子，擢情升賞……”
錢寧渾身一震，接著大喜過望，重重磕頭道：“謝秦公爺提拔，屬下誓爲(wèi)秦公爺和錦衣衛(wèi)效死！”
“下去好好養(yǎng)傷吧。”
…………
…………
錢寧千恩萬謝退出大帳，丁順後腳跟著進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錢寧的背影。
轉(zhuǎn)過頭看到秦堪陰沉的臉色，丁順若有所思。
“公爺，這姓錢的剛纔說的話不盡不實啊……”
“你在外面聽見了？”
丁順咧嘴一笑：“屬下就站在帳門外呢，公爺，錢寧說他身上的傷是與野獸搏命所致，但屬下剛纔隨便看了一眼他的傷，雙臂骨折處位置相同，頸下琵琶骨傷口對稱，這些傷分明是人爲(wèi)所致……”
“況且，屬下也不信朱宸濠要刺殺陛下和您這麼驚天機密的大事，會被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隨便碰到一小股反軍他們都知道刺殺一事，難道朱宸濠是個傻子麼？而且還那麼碰巧竟被錢寧聽到……公爺，錢寧所言處處漏洞，屬下覺得這人有問題，要不要屬下帶幾個南鎮(zhèn)撫司的弟兄好好審審他？”
秦堪搖頭：“算了，明面上來說，他是錦衣衛(wèi)裡立了功的弟兄，審他未免寒了別的弟兄的心，儘管知道他話裡有問題，我還是不得不升賞他……錢寧得知這些機密軍情的過程不得而知，但他說朱宸濠欲刺殺陛下和我，這話確有幾分可信，不論是真是假，我們不能不防……”
丁順笑道：“二十萬大軍的營盤裡，誰有本事能刺殺皇上和公爺您？簡直是說笑，除非把皇上和公爺您誘騙出營……”
“這倒是極有可能……”秦堪若有所思，然後陰森一笑：“丁順，佈置一個圈套，咱們等著甕中捉鱉。”
丁順興奮抱拳：“是。”
“公爺，那個錢寧……真要升賞他嗎？回京後給他升個什麼官兒呢？”
秦堪皺著眉頭嘆氣。
對這種打不死的小強，最幸福的升賞便是讓他去推糞球，估計他不大樂意……
江西饒州府。
王守仁棄守九江後，並沒有北上安慶與朝廷平叛大軍會合，而是領(lǐng)著隊伍繼續(xù)在江西敵後活動。
這些日子以來，王守仁一直在饒州，廣信和撫州三地打游擊。朱宸濠抽調(diào)江西絕大部分兵力北上，江西腹地各州府的守軍很多隻有寥寥數(shù)百上千，有的城池甚至根本就是兩個巡檢司，區(qū)區(qū)幾十上百號人在守著。
這些城池便宜了王守仁。
後世常有人說，放棄也是一種美。王守仁無疑是嚐到這種美妙滋味的先行者。
放棄了九江後，王守仁所部如魚得水，在朱宸濠後方地盤上縱橫馳騁，無法無天，短短一個多月，王守仁便收攏江西境內(nèi)仍忠於朝廷的衛(wèi)所官兵兩萬多人，連失守吉安府的知府伍文定也聞風(fēng)來投，隊伍一時空前壯大。
隊伍裡不完全是衛(wèi)所官兵，王守仁幹得有點不講究，他和朱宸濠一樣墮落了。江西地面上但凡沒被朱宸濠納入麾下的山賊土匪，以及各城各鎮(zhèn)爲(wèi)非作歹魚肉鄉(xiāng)里的流氓混混痞子閒漢們，統(tǒng)統(tǒng)被他強徵入軍。
繼九江剿匪之後，江西的山賊土匪們再次倒黴了，帶給他們黴運仍是王守仁，還是熟悉的味道，還是原來的配方……
王守仁的隊伍裡一時間哭聲震天，一衆(zhòng)無端端莫名其妙從良當(dāng)了官兵的山賊土匪們叫天天不應(yīng)，求告無門，顯然他們捨不得放棄山賊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yè)，只可惜王大人的軍法森嚴(yán)，毫不留情，更讓土匪們膽寒的是，王大人最近新收了一名手下，專門負(fù)責(zé)執(zhí)行軍法，誰敢半途脫逃，或擂鼓不聚，拒不操練者，這位手下二話不說，當(dāng)衆(zhòng)梟首，最近被他梟首的山賊們少說也有數(shù)百之衆(zhòng)，最變態(tài)的是，他竟將砍下來的腦袋細(xì)心的堆成京觀，供人瞻仰憑弔，非常的慘無人道。
王大人新收的這位手下姓伍，名文定，正經(jīng)的進士出身，曾任吉安知府，論手段之兇殘，態(tài)度之惡劣，生存之艱難，簡直令人髮指，相比之下，朱宸濠實在稱得上萬家生佛的活菩薩了。
饒州也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的荼毒，城中百姓頗多家破人亡，悽苦無依。王守仁站在城頭，看著遠(yuǎn)處郊外綠油油的田野，時值夏忙之時，田中卻無人看顧，地主和佃戶們躲避戰(zhàn)亂，眼看著這些百姓的口糧即將成爲(wèi)蝗蟲和鳥雀的吃食，再看城中，處處迴盪著破家百姓的哭嚎聲，一具具屍體從廢墟中扒拉出來，引來親人們無盡痛苦的哭喊。
王守仁的心情很沉重，正與邪的交鋒，不論誰輸誰贏，必然的輸家卻只是百姓。
城頭憑風(fēng)而立，王守仁拳頭握緊，狠狠捶了一下城牆箭垛。
一定要儘快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
身後，吉安知府伍文定，臨江知府戴德孺恭敬站立，看著王守仁的目光充滿了欽佩。這些日子他們跟著王守仁在江西后方襲城擊敵，眼看著隊伍越來越壯大，眼看著後勤物質(zhì)越來越充足，兩位失守城池的知府對王守仁可謂心服口服。
“王大人，咱們剛克下饒州，饒州千名反軍願降朝廷，下一步咱們該打哪裡？”戴德孺恭敬問道。
羊皮地圖展開，王守仁目光冷峻，滄桑的手指在地圖上徐徐移動，最後在一個城池名字上停下，化指爲(wèi)拳，狠狠砸向這個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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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文定和戴德孺湊過來一看，二人大驚，一齊倒吸口涼氣。
“南昌？”
ps：快過年了，很多事情要忙，更新可能不大穩(wěn)定，這兩天被老婆拉著辦年貨，置新衣，明天后天還得給家裡大掃除，還非逼著我洗澡，簡直豈有此理，我半個月前剛洗過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