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事……”
朱佑樘在敲定了柳乘風的事兒之後，臉色變得有些嚴肅起來，淡淡的道：“那個周成，身爲都察院左都御史，位列中樞，原本應(yīng)當盡心用命，可是朕發(fā)現(xiàn)他自上任伊始，都察院卻是一團的糟，此次又是捕風捉影，這事兒還沒查清楚，就大放厥詞，實在不堪重任。本來嘛，言官彈劾別人，捕風捉影也不是什麼大事?？墒嵌加泛脱怨俨煌?，他說的話影響不小，他年紀不小，朕看他是老糊塗了，既然如此，朕念他老邁，讓他早些請辭致仕吧，劉愛卿……”
劉吉心裡打了個突突，心知不妙，卻不得不道：“微臣在?！?
朱佑樘握著青銅獸爐，近來天氣雖然不錯，可是朱佑樘畏寒，這獸爐裡的傳導到手心來的絲絲熱氣讓他暖和了不少，朱佑樘沉默了片刻，道：“你去和那周成說，遞奏書上來，朕會批擬。”
聽到這裡，李東陽和謝遷二人面無表情，卻都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落在劉吉身上。
劉吉嘴脣哆嗦了一下，苦澀的道：“微臣知道了?！?
朱佑樘嘆了口氣，道：“都說朕是明君，身邊都是君子幹吏，可是朕卻不這麼看，朕就算再如何明察秋毫，這身邊不免還是會有小人環(huán)伺。國家要安定，對那些見風使舵的小人就絕不能姑息，整治吏治不是小事，朕近來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昨日吃了酒之後。宿醉醒來，整個人都慵懶無力。哎……”
嘆氣之餘，果然蒼老了許多，朱佑樘年紀不過四旬，可是此刻，卻足足像六旬老人，臉上的皺紋極深。宛如刀刻，頭髮也白了不少，讓人不禁唏噓。
皇帝做到他這份上。也算是可嘆了。
朱佑樘繼續(xù)道：“自己的身體，朕自己清楚。哎……柳乘風和御醫(yī)都曾勸朕注意保養(yǎng)，可是朕卻一直不肯去聽。如今臨時抱佛腳也是不成了。所以朕就在想，這吏治定要好好的整肅一下，趁朕還來得及，吏治敗壞，則天下不安，朕總要提早做個打算，好教太子……”
他說到這裡，李東陽、謝遷、劉吉三人都是一副惶恐的模樣，一齊打斷朱佑樘道：“陛下龍體康健，何出此言。”
李東陽又道：“陛下龍體就算有所不適。好好歇養(yǎng)就是，朝廷的事，微臣多分擔一些，總能勉勵維持?！?
謝遷道：“是這個道理，現(xiàn)在天下好不容易有了一番新的局面。陛下正是坐享太平的時候……”
朱佑樘擺擺手，微微笑道：“你們不必說這些，好吧，就當是朕糊塗了，說了不該說的話，無論怎麼說。這吏治是非整肅不可的，謝愛卿，你會同吏部尚書馬文升來整肅此事，內(nèi)閣裡的事先放一放?！?
謝遷只得道：“微臣明白?！?
可是劉吉此刻，臉色卻現(xiàn)出幾分驚詫和不安。
朱佑樘拍了板，臉上透出深深的疲倦，責令內(nèi)閣草擬詔書，隨即三個內(nèi)閣大臣拜辭了出去。
劉吉出正心殿時，顯得有幾分失魂落魄，外頭的陽光很刺眼，如今過了五月，天氣已經(jīng)漸漸炎熱了，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炫目，讓他差點兒要暈了過去。
他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甚至連走路，都有些輕浮。
李東陽和謝遷二人見了，倒也好意過來，李東陽道：“劉公，身體不適嗎？”
劉吉這才振作精神，勉力道：“無妨?！?
李東陽見此，也沒說什麼，拱手作揖道：“還有幾份奏書需要票擬，劉公慢慢走吧，我和於喬先去了?！?
大臣們有一點還是好的，無論雙方有多大的仇，可是面子上都很客氣，李東陽和謝遷再三告辭，才匆匆離開，只留下了個孤零零的劉吉，恰好給了劉吉想心事的空檔。
劉吉已經(jīng)感覺到不對勁了，先是朱佑樘在酒宴上那一句意有所指的話，朕家虎兒四個字曠世未有，這既是昭示了對柳乘風的寵幸，同時，又何嘗不是警告自己。
而接下來，對周成的懲罰也是重了一些，畢竟周成是左都御史，是言官，言官捕風捉影，那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就算皇上不喜，最多也就是慢慢找個其他的機會打發(fā)去南京也就是了?？墒抢樟钇湔堔o致仕，卻有些過頭了。
而且還特意讓自己去給那周成透風聲，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皇上已經(jīng)察覺這周成是什麼指使，而且對自己已經(jīng)有了芥蒂？
更重要的是，皇上突然說身體不適，而要整肅吏治，整肅吏治本來也沒什麼問題，可是上年年末的時候，已經(jīng)京察過了，淘汰了不少庸官、昏官，這纔過去多久，現(xiàn)在又要整肅，這就意味著皇上對朝中相當一部分人不滿意，要狠狠的敲打甚至是打擊。而皇上要敲打的人是誰呢？
從皇上的委任來看，就可以看出端倪，皇上讓謝遷和馬文升二人主導此事，馬文升倒也罷了，他是吏部尚書，只要涉及到了吏治，肯定是有他的份的，只是這個謝遷……
誰不知道，謝遷和他劉吉何止是政見不同，雙方早已是水火不容，謝遷是火爆的性子，處處與他劉吉爭鋒相對，讓他來主導這一次吏治的整肅，對劉吉是一個很大的打擊，至少他的門生故吏們，這一次只怕要倒黴了。
內(nèi)閣大臣的權(quán)力來源最大的一個部分就是他們有高級官員的任免參議權(quán)，可以隨時舉薦五品以上的官員，也正是因爲如此，無論哪個內(nèi)閣大臣，在他們的羽翼之下，都會有一羣通過師生、同鄉(xiāng)、同年關(guān)係聚攏一起的人，這些人自然而然，成了大學士們的爪牙和走卒，作爲抨擊政敵和擡高自己的工具。
一旦謝遷主持這一次清洗，那麼劉吉門下的這些人都要受到打擊，試問一下，誰若是攀附他劉吉就將遭受到打擊，那麼還有誰肯爲劉吉效命？
可是偏偏，皇上明知如此，卻是授意謝遷和馬文升動手，給予他們便宜行事的大權(quán)，這分明是意有所指，是衝著他來的。
想來……
自己在皇上的眼裡，已經(jīng)徹底的失去信任了。
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請辭致仕，徹底的放棄這中樞大權(quán)。而另一條，則是從今以後，做那紙糊的內(nèi)閣大臣。
劉吉想到這裡，身子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他心裡清楚，陛下在一年前讓劉健養(yǎng)病，因此現(xiàn)在是不會撕破臉來勒令他致仕的，陛下需要的是朝廷表面上的團結(jié)，也就是說，縱然對他不喜，卻不會撕破臉，仍然會讓他留在閣中，要嘛是他主動再三請辭，要嘛就是做這有名無實的內(nèi)閣學士。
完了……前程暗淡無光。
本來到了他這知天命的年紀，其實倒也沒什麼，可是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一旦大權(quán)旁落，那麼以劉健爲首的這些人定會進行清算。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他和他的那些個親朋們，哪一個屁股都不乾淨，自己的兒子在湖北任上好幾次胡鬧，都是他壓下來的。還有幼子劉清，雖然沒有官身，可是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在京師裡不知斂了多少財富，這些，只怕早就被人盯上了，之所以沒人動手，正是忌憚他這個大學士，可是一旦……
不成……
無論如何也不能請辭，事情到這個地步，只能抗爭到底。
劉吉咬了咬牙，卻已是到了內(nèi)閣值房，李東陽和謝遷早就到了，二人正在票擬奏書，見了劉吉來，李東陽讓書吏去看茶，劉吉卻是搖搖頭，擺手道：“方纔陛下讓老夫去提示那周成，事不宜遲，老夫還是去一趟，不要耽誤了大事?！?
李東陽豈會不明白劉吉此刻的心思，到了這個地步，劉吉只怕也該急了，只是捋須笑道：“是這個道理，劉公且去，內(nèi)閣這邊，有我和於喬看著?！?
劉吉點點頭，那謝遷卻是連搭理都不搭理他，只是突然埋首伏案的功夫，突然插了一句：“李公，天要下雨了吧，下雨了也好，洗清灰塵，雨後又是豔陽高照?！?
劉吉冷冷的看了謝遷一眼，卻也是拿他無可奈何，旋身去了。
等這劉吉一走，謝遷才擡起頭來，道：“李公，陛下讓擬的詔書就交給你了，我已讓人去請負圖來商議整肅吏治的事兒了，總得先拿出個章程出來，及早給皇上過目纔是。”
李東陽吁了口氣，道：“這事兒你自去辦，草擬詔書的事兒我一邊票擬一下手頭裡的這幾份奏書，一邊打些腹稿?！?
謝遷點頭，突然又道：“劉吉今日似乎也是身體不適，你看他，臉色都蠟黃了?！?
李東陽卻不禁笑了，他哪裡不知道謝遷這是趁機揶揄那劉吉，不過李東陽是城府極深的人，語氣很平淡的道：“或許是因爲昨日也吃了酒的緣故吧?！?
謝遷不禁忍俊不禁起來，道：“對，怪只怪昨日的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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