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少小別離已識悲
少年看見火的光焰自門縫裡舔了進來,但他也並不曾懼怕,甚至不知那是因爲什麼。屋中寂靜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與呼吸的聲音。他知道這寂靜,但還有什麼藏在夜與火的交界之處,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將他吃下肚腹。
藍槭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時候,只是抱膝坐在榻上,安靜的等待著那將來臨的宿命。
叮的一聲,什麼東西滑落在地上的響動。他緩緩站起身子,去推了那扇門。門外沒有火,也沒有血,只有那亙古不變的暗夜。又是魘夢麼?不,不是的。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走進了夜中。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火總在燃著,血總在流著。藍槭那樣思忖,取出了懷中的劍。所以不能再害怕了,絕對不能再怕了,否則會因爲那懼怕而死的。
他並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
少年仰起頭,走進了暗夜之中。
那是被衛國的人稱作寞於的山,在慕琬城外四十里地。藍槭走上山路,輕盈跳過一個個陷坑,躲過一處處機關。不久到了一處略平坦的地方,他聽見了琴聲。
那並不是他第一次聽見師傅撫琴,七年之間,他早已知曉師傅——一隻琴,一曲笛,卻不知年輕時俘獲過多少少女芳心,而如今——
少年吞了口口水,順著聲音走了過去。
那時琴聲已經止了。他走到空地上,沒有人,只有一隻琴置於兩個木墩上。少年走過去,便有一個聲音響起,蒼老而喑啞,“撫一曲。”
藍槭愣了愣,道,“師傅要弟子撫琴?”
回答他的只有二字,“撫琴。”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知曉之後又是一次——他抑住身子的顫抖,在琴前跪坐下來,放下了手裡的劍。
他放下劍,雙手置於琴上,略一思忖,指按三徽,取了宮調的音,道,“弟子獻醜了。”
話音方落,他手指已動,卻非撫琴,只向背後一掄,有什麼硬物擊上劍鞘。他聽聲音來處,指扣卡簧,劍鞘飛也似的射向那方向去了。那一刻他以劍柄撥動琴絃,卻也是丁丁琴音淹了一地。曲未過半,他左手忽扣十二徽,將那琴徽摘下,朝左邊扔去,隨有一聲響亮。藍槭額上漸出汗水,三疊一拍,他雙手忽重重一拍,琴絃盡斷,他扯一根斷絃在空中劃過,右手短劍亦在空中虛畫幾下,又放了下來,“弟子未能終曲,還請師傅恕罪。”
“十三歲——真是可怕,當年那些人,也是這樣——不愧是那一家的孩子。”師傅啞啞的聲音道。藍槭聽得甚是不安,琴碎了,劍鞘沒了,他只有這一柄短劍,卻不知那暗夜之中還會有什麼前來。
那時他又看見了火,從天的角落燒了起來。天亮了麼?不,不是——他聽到自己的心跳,那種跳動讓他眩暈——藍槭倏然閉氣,推琴起身。他見櫻從樹林裡娉婷而來,一襲素衣,紫色的眼,鬢角卻少了那一朵白花——櫻還是個少女,就那樣提著裙裾立著。藍槭不說話,櫻也不說,師傅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們這樣兩個孩子,今天只能回去一個。”
少年坐在紅袖招的屋檐上,藍筠清坐在他的身邊。藍槭嘆了口氣,躺下去望著星空,“快點走,不要再纏著我。你這永恆藍,不要教我再看見你。”
“那時你真的不惜殺了我嗎?”藍筠清忽沒頭沒尾冒出句話,“若你殺了我,會不會好一點呢?我也不用再想惠寧了,他們說物是人非,無非也就是那樣子不是?”
“不,”望星的少年道,“我殺不了你,當時我跑了幾十裡地找她,本來就已力竭,我殺不了你的。”他輕輕道,“當時我本是去救你們的,櫻那傢伙,如果她死,那就是玉石俱焚,你們一個也逃不了。當然她是玉,你們是石頭。你們不知道她多可怕,我是知道的。”他望著星辰,脣邊微露苦笑,是這樣的麼?是這樣的罷,但又不完全——但他也不能說出真相。他不能再軟弱了,那樣的軟弱曾經殺了多少人了?
藍筠清許久不說話,停了好一會兒,方道,“我還是覺得你是那個人——世上又怎會有如此巧的事情?”
“若我是,有何理由不說?”少年反脣相譏,“你好好去找你妹子吧,別來煩我!”
他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拍拍身上塵土,便從窗子翻回屋裡去,插上窗栓,想了想,也連門一併栓了。那樣的時候他方覺得安靜下來,那是他需要的安靜,在十年前那個雨夜的安靜。
火從門縫裡進來了嗎?不,還沒有。那麼繼續睡,直到它燒到身上。在那之前之後都不要害怕,不要哭泣。絕對不能再退縮了,千萬不要再回頭看,只能向前。
藍槭白天仍然在店子裡撫琴,半天彈一個音也不會有酒客說什麼。他問韓鈺的時候知道葉鳴翮已經走了,那時他忽地有些想念起那個有著黑色眼睛的年輕女子來。是因爲當時未曾彈完那一曲長相憶麼?他有時會如此思忖。弦補好了,他只是信手徐徐彈來,會有什麼人再來麼?再來也不會是爲了他的,他早已經死了。
那樣一長段時間之中,藍槭有意不見午夜門人,那羣人也只是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他,讓他更是心煩意亂。白雲蒼狗,一個月過去了,他沒有死,兩個月過去了,他還活著。三個月過去,他想該死了麼?可惜他還是未死,秋老虎就來了。藍槭最厭惡金陵的秋老虎,熱得夜裡無法安睡——雖然他早就沒了什麼睡意。
那一日藍槭攬鏡自照,嚇得險些摔了銅鏡——他可不知自己會消瘦至斯,看來更似女子。他很是厭煩,便又去店子裡撫琴。未曾終曲,韓鈺又湊來,在他耳邊低聲道,“紅袖將劫。”
藍槭聽得驚愕,雙手一發,幾將弦按斷了。他急問時,耳邊又傳來聲音,卻是一個官差打扮年輕人,述及年前他所行刺一人。
藍槭由是冷笑,相譏幾句,卻終得韓鈺給他解圍。少年出了店子,問韓鈺,韓鈺只答是,又摸他的發,“還怎辦呢,你是我小兄弟,再怎樣也不能交了你去。”
“韓大哥,”藍槭輕聲道,“你算了?”
“是先生算的。”韓鈺道,“先生七年之前,便算出此難,且不可避,不能避。”
“所以你在這裡開了七年店子,就等這日將它毀了去?”少年咋舌,“你又是爲了什麼等?”
韓鈺微笑,“爲了的也不少呢,朋友,兄弟——你也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孩子了。這之後你——”
“先生年前不也給我算過麼?”藍槭笑道,“命薄早夭,無論如何活不及明年了。在那之前,我想……”他欲言又止,“算了,紅袖必有那一劫難麼?”
“不可避,不能避,並且萬劫不復。”韓鈺嘆息,“這兩天我會散了夥計,你也當打點行裝了。紅袖招是困不住你的,阿槭,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罷。”
是在交代後事麼?藍槭想問,又不能問,只是垂了頭,吸吸鼻子,“那你以後就跟著我吧,我吃什麼你吃什麼。不就是一家店子麼?我重開舊業,錢馬上就來了,比下雨還快。”
韓鈺微笑,聲音淡素平靜,“你不可能了,阿槭,那時你就跟藍筠清那小子去罷,他有什麼吃的也不會忘了你的,先生交代我的事情我必須做完,並且,那樣一次,也將是我的死劫。”
“我會想你的,當我回到故鄉的時候。”藍槭想了想,終開口,“韓大哥,那時我們是見不了的,你可也要想念我呵,否則我會生氣的。”他向那男子露齒一笑,“讓我生氣的話,現在就拆了你店子,你縱不願意,也得答應!”
男子對他微微一笑,“答應,怎會不答應。你是我的小兄弟,我敢不答應你?”
“韓大哥真好,比他們都好。”藍槭又笑,“那今晚是——”
他話未說完,忽見一男子自長街彼端緩緩而來,那是個在什麼地方都會被注意到的英俊男子,青衣白衫,那男子自長街那端而來,行至二人面前,只道,“鄉土野人,諶草忻瑞,見過銀狐。”
“不知天宇劍諶公子前來,韓鈺真是有失遠迎。”韓鈺道,“如若想飲酒,請樓上坐。”
“不必了。”諶忻瑞淡淡道,“某來此只望韓兄幫某一個小忙,將這帖子給凌燁之便可。”
韓鈺瞇了眼睛,“爲何非要在下去做這差事?”
諶忻瑞道,“因他別處再不可去,只有此地。在下不能自予他,還請韓兄幫在下這個忙。”他言畢微一拱手,雙手遞上一個小條。韓鈺嘆氣接過,又復見那人去得遠了。
韓鈺垂了手,對藍槭道,“不日劫難將至,怕也無能爲力了。你這些時日先出去避一避,有事我自會與你聯繫。我且不論,你是一向顯目得很吶。”
“我不可以和你一起是不?”藍槭擡頭望著韓鈺,“是了,若我在,一切都會很麻煩,如果是——算了,韓大哥,多保重,一定要活著再見。”
他又擠出個笑臉,活著再見罷,希望彼時你我都還生存——因若死了,就永無法再見,那時一切誓言也將不再。
藍槭覺得再那樣下去自己都要哭出來了,就連忙跑上樓,躲在自己屋裡撫琴。一遍又一遍,緩若流水,堅如金石,從宮調至羽調一遍遍輪迴。天晴了又陰陰了又晴,最終他伏倒在琴上,但依舊不曾哭出來。
他是個死人了,這麼久了,死人是不會哭的——但若說過活著相見,又怎麼是死人呢?他自己知道自己死了,連一點碎片都不曾剩下,是的,他死了,比死中的死都死了。
傍晚藍槭出了店子,帶著他的琴與笛。少年在西城門外的林子裡看了一會琴,嘆口氣,便用油布包了琴,掘了個坑,將琴埋在裡面。現在他只剩下手中的笛子了不是?少年坐在樹梢吹笛,未待多久,又見那凌燁之的臉,不由有些忿忿,便脣槍舌劍幾句給他頂回去。他看那青衣人遠去,不由有種奇妙的快意——那一切是快要開始還是應該終結呢?
藍槭坐在樹上吹笛許久,直至氣息不繼,方躺在樹枝上望著星辰聽自己心跳。還有多久呢?他輕輕地問,你是來看我麼?你要來對我發火麼?你會殺了我麼?
藍槭醒來時候城裡一道煙柱捲上雲霄,他心說不好,又入了城,見那煙火正是從紅袖招捲起。少年跑至那裡,已是烈火熊熊,再無法挽回什麼了。那裡許多看熱鬧人,他問了幾個,卻都不知是爲何。少年駐足良久,嘆口氣,方轉身時,忽地便噴出一口血來。他的血染在手心,紅得刺眼。藍槭看了看,不由又笑了,“半闋新詞,果敵不過世間風雨——可嘆。”
藍槭走至城外,聽著風聲,掏出了他的玉笛。我可不是歌吶,還是吹笛子當哭罷。少年吹著不成調的曲子,昨日方說過活著相見,韓大哥在哪裡?並且——爲何那些午夜門的人都不在了?
他吹著笛,吹吹停停,自夕暉吹至清晨,又看見一個人自遠方走來了。他見那人步子和著他的音律,卻也有心試試,便改了幾調幾拍,那人卻還合得上,且曲終之時,那人也恰好到了他所在的樹下。
藍槭看得真切,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極爲瘦削,穿一身藍衣,懷中抱劍。有什麼相似的麼?少年思忖,與他自己或葉鳴翮——他便問了問,得知那人是葉青。他聽葉青說了血櫻之事,心又急跳起來——那幾乎讓他無法喘息,所以他只有道別並且離去,不曾思度別人會如何看他,他不在意那些——只是櫻來了,終於來了。
少年在清晨之中飛奔,那漆黑的夜終於過去了罷,他的心口有些痛,那樣一點一點咬嚼上來的痛楚,早晚有一天要把他淹沒吞掉罷——但是他們,櫻姐姐,藍,韓大哥,莫三,馬四,甚至司馬湛青——他們都在什麼地方?他不經意間忽地撞上一棵大樹,前額很痛,有些溫熱的東西流到眼睛裡了,視野也通紅一片。那是血把,他知死人流血也挺奇怪,但至少比流淚要來得像話。
他用手擦臉上的血,擦去了又流下來,直到他發狠撕了片衣襟包住傷口爲止。藍槭止住腳步之時方覺自己在紅袖招的廢墟之前,他呆立著望那地方,卻忽有一個聲音自後傳來,淡薄如風,清冷如冰,“我來了,阿槭。”
少年一驚,緩緩轉身。那素衣的女子就立在不遠處,鬢邊白花,長裙曳地,“拔你的劍,”她冷冷道,“至少,如上次一樣,給你個機會。”
“上次我都放棄了,何談這次。”藍槭脣角輕揚,“要殺就殺,想怎樣怎樣——不過我想姐姐了,很想。”
“那你爲什麼要逃走?”女子的聲音依舊靜而冷,“你爲了我被午夜門中人刺傷,幫主也打算赦免你的罪,讓你再入幫中,但你爲何又要逃走?”
藍槭又笑,“因爲我知道了自己是誰。幫主把所有人的身世都記下了,我看了那些,所以我無法再待在幫中,我必須離開。姐姐還不知道罷,那知道自己是誰,真和被殺了一次感覺一樣——因爲我曾背離了我的家族和國度,所以我必須再背離一次。並且——我無法停留,姐姐,我是沒有辦法再停留在那裡的。”
“我只知道你背叛了我。”櫻道,“拔你的劍,給你這次機會——你畢竟是師傅最得意的弟子,以前也未讓幫主失望過——如今你卻這樣?”
“我不能拔劍。”少年終道,“我做不到。”
“想求速死?”櫻轉過身子,“到你願意拔劍的一日,我再殺了你。——你要記住,若你因別人而死,我決不會讓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