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路遇嘉客訴往事
凌昀卻不知那小小一句話爲(wèi)何會教那少年那麼憤怒,遂他又想起那些傳聞——那少年邵隱本是鄴國的貴族,卻在外仗劍殺人,莫非是家族爲(wèi)鄴王削了封地還是什麼……不過鄴地只是出武夫嘛。凌昀笑了笑,“別突然發(fā)火嘛,小侯爺。”
那少年又突然笑了,他不笑的時候很冷很靜,一笑的時候又帶了種奇異的譏諷在他的笑容裡,“我怎麼發(fā)火了呢?”他道,“閣下還不到讓在下發(fā)火的地步,閣下是凌鳳翔,遠(yuǎn)遠(yuǎn)不及在下所見過的另一些人,”他又道,“卻不知閣下爲(wèi)何會說這麼多昏話。”
凌昀擡眉,“昏話?”他笑問,不知不覺又想摸那不存在的劍,“在下說什麼昏話了?”
“我的服飾雖是鄴地貴族的色澤,卻也是衛(wèi)國最卑下的顏色。”少年邵隱道,“所以從服飾看我的身份,這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並且,閣下手指上的趼還在呢,怎地還說自己不是劍客呢?”他反手打在那蕭姓少年的手上,蕭姓少年吃痛縮了手回去,邵隱又微微一笑,“在下來此金陵,是要尋一些人。很久以前就有這樣傳言,說一些人回來,不知道有沒有……”他止住話頭,垂目道,“萍水相逢,在下爲(wèi)他鄉(xiāng)之客,卻在此地多言,還請凌前輩多包涵。”
“你們爲(wèi)何要來金陵,又是什麼人先提起的?”凌昀斂容道,“近幾日凌某見遍江湖奇人,這槿國金城向來法度森嚴(yán),也不教江湖人胡亂行事的,這幾日我卻已將江湖中有名的殺手刺客連同惡人一併見了個遍,莫非……是有人想刺殺金陵府尹?”
那少年邵隱愣了愣,大笑起來,“誰膽敢殺金陵尹那個老僵瓜,放盡武林人也沒有一個嘗試過的。□□嫌錢少,他也無甚仇家,還有誰會僱兇殺他?若是在下這樣的高手出手去殺一個酸儒生,豈不教人笑掉大牙?”
凌昀卻沒有聽他繼續(xù)講下去,只看見遠(yuǎn)遠(yuǎn)朝這邊方向來了一個人,從那長街的另一頭緩緩步入。一個女人,鴉色的長裙曳地。她的長袖掩住了手,青色的頭巾霧一般籠在她的長髮上。然後她又走近了一些,凌昀便看見了她的面容。她極年輕也極美麗,面容帶著少女的稚嫩,眼裡卻有掩不住的狠戾,她走得很慢,什麼也不說,目中似只有那少年邵隱的後心,尋機(jī)一劍刺入的樣子。她緩緩而來,至他身後兩丈,手裡便忽地多了一柄青色的劍,一劍便刺了過去。
凌昀一驚。
看他面上表情有變,那少年邵隱右手一擡,轉(zhuǎn)身旋步堪堪躲開那一劍,手中一柄長劍便隨著他的動作搖曳而出。原本無風(fēng),但在他的劍拔出的那一剎那,一旁樹上的葉子也搖了一搖。
那蕭姓少年卻訝然叫道,“逸……燕逸秋!”他的手指攥住一隻鐵色蝴蝶,“你要做什麼?流星門不已與未知約法三章,三年之內(nèi)不作敵對之事麼?”
那女子綻出燦爛微笑,“我是毀諾了,又怎地?今日便讓這位凌大俠見證一下,我燕逸秋抓捕人犯的功夫。”
蕭姓少年面露難色,訥訥對一旁拔劍在手的邵隱道,“門,門主……”
邵隱並不看他,只是笑道,“小蕭你當(dāng)知道,邵某劍下,不殺婦人孩子。”
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揮出了他的劍。
邵隱的身材在他年歲算是相當(dāng)高挑,他的劍也比一般的劍略長一些。雖是年輕男子,他劍法卻走輕柔一路,甚似女子劍勢,看得凌昀心中略微硌硬,但在他劍法起承轉(zhuǎn)合之間,另有一分別樣的倦怠與憂傷,自他劍下流淌而出。
而與他相對那女子的劍法也是極陰柔的,那青劍劃出的劍光卻比殺伐更似媚眼,只教對手懈怠時方一劍殺著,二人卻並不像是在決生死,而是在做一場盛世劍舞,要將這秋日的氣息全數(shù)舞走一般。
一邊的蕭姓少年臉都白了,不住嘟囔些類似若是瑩姐姐來要怎麼辦之類的話,凌昀聽他話語覺得頗好笑,便靠在牆上,看那二人劍劍相對,不覺又想起從前——他曾經(jīng)常與忻瑞比劍,劍尖相擊之間頗有種微妙的感覺。有風(fēng)吹過,太陽光強(qiáng)或者弱,晨鐘暮鼓,他們都可以將之擊爲(wèi)劍招。他記得那個時候雲(yún)碧也會在,她會在一邊溫一壺酒,笑吟吟看二人比劍,等他二人打完,然後——
“哎,阿隱你打架怎麼不叫上我?”忽有一個明亮的聲音從一旁屋上傳來。凌昀擡頭,見一個素衣少女坐在屋檐上,雙腿晃著。她穿著鄴地男兒服飾,長長的頭髮卻只隨便挽起,不似男兒的髮式,鬢邊也還有一朵珠花。她面容頗秀麗,卻也不及燕逸秋許多。最讓人不能忘懷的,是她那一雙聰慧而痛苦的鐵藍(lán)色眸子,讓她就連笑的時候都隱藏著一絲化不去的傷懷,
“那是誰啊?你又和女孩子打架,我可不饒你!”她咯咯笑著拍了拍身後屋檐,身子輕飄飄的下了房,瞬而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劍光一抖刺成九朵劍花,直朝少年邵隱身上就招呼過去。
那蕭姓少年看著三人,卻似都要哭出來了。圍觀的人愈發(fā)多了,看這久久難得一見的江湖客鬥狠比武,有幾個人還爲(wèi)一個漂亮的招式或者其中一個美麗的姑娘拍手叫好。
到三人注意到別人,滿面通紅地停下之後,有一個看客扔了一小串錢過去,隨即又有許多銅板伴著叫好的聲音飛向那三人。那蕭姓少年早就藏到凌昀身旁去了,只那三人面帶羞色地呆在一地散錢之中。
中途加入戰(zhàn)團(tuán)的少女?dāng)E頭問那少年邵隱,“喂,阿隱,你是沒有錢在這裡賣藝麼?這樣好丟臉啊,早知道我就不下來了。陪你丟人還好說,居然還要陪未知之主丟人,你我以後還怎麼見人啊?”
燕逸秋冷哼一聲,身形向後急掠,手中也多了一串風(fēng)鈴,她輕搖那風(fēng)鈴,便有一頂轎子從小巷中擡了出來。她掀簾上轎,朝後拋去句話,“邵隱,下次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她話音未落,奪的一聲,她的長袖已被一隻蝴蝶釘牢在了轎子上,她撕下半條袖子才得擺脫。那蕭姓少年的手已經(jīng)空了,他看著自己的手,目中神色有些異樣。久久,他走至還在吵嘴的二人身邊,“門主,副門主……”
那少女又咯咯笑了,“反正沒人認(rèn)識我們,隨便一點比較好。你叫他阿隱哥哥,叫我瑩姐姐就行了。”
邵隱忽道,“城月,你不是去了蘇州嗎,爲(wèi)什麼又會來金陵?”
那少女立刻皺了眉,“我去過了!小蕭來得我爲(wèi)什麼來不得?你不當(dāng)我是你朋友?”
“城月,蘇州離那個人的城池最近,你打聽到消息了麼?關(guān)於那個人……”邵隱也不顧凌昀在附近,直問道。
少女眉頭緊鎖,連連搖頭,“阿隱,你去不得那裡!那裡不是江湖人能去得的地方,自劍神號令七國以來,能在那裡全身而退的只有蘇柳二人,而他們也是聯(lián)手合力,才以一顆鈕釦之勝,活著回去的!蘇柳二人你也應(yīng)聽說過,蘇皓智謀無雙劍技超羣,柳慕風(fēng)更是當(dāng)年中原武林第一高手,那已經(jīng)過了三十八年了,而傳聞這一代劍神更勝上代……”
凌昀聽得卻有些悚然——那蘇柳二人他也曾從師傅口中聽聞過,蘇皓柳慕風(fēng)二人是至交密友,聯(lián)手出擊天下無人可擋,可是最後也因故生隙,蘇皓最終生死未卜,柳慕風(fēng)心灰意冷淡出江湖——那二人聯(lián)手才僅以一顆鈕釦勝過的劍神非鄞,不僅武功實力深不可測,還有以一隻尾指號令六國的權(quán)力……那樣深不可測的人,會是他面前這少年的目標(biāo)麼?
“那些便再說罷,”少年邵隱一笑,拉起少女的手,“以後再說,在這裡不好。凌大俠見我們這樣,想必會有些嫉妒呢,但是凌大俠不用嫉妒,我和她只是好友,若想要這小辣椒作夫人,可是要能配得上的人才行呢。”
“你!”少女怒呼,抽了手,一腳踢在他腿上。少年身子斜斜飄出,笑聲也隨風(fēng)遠(yuǎn)去,“看你這樣,以後怎嫁得出去?”
少女一跺腳,身形如劍疾射而出。蕭姓少年走至凌昀面前,因笑道,“讓您見笑了,卻請不要對別人說起。門主與副門主小孩心性,實也不是有意要在凌大俠面前……那麼,後會有期。”
他卻只是悠然緩步離去了。那個時候太陽全升起來了,暖暖的陽光照在凌昀身上,他便開始想起雲(yún)碧來,那樣一個驕傲危險的女子——你還好嗎?現(xiàn)在不會那麼愛哭了吧。和他在一起你快樂嗎?
他立在陽光下,微閉雙目。那一天又回來了——他那永不消失的夢魘,那一場江南之夢。
那一天又回來了——他記得自己立在山崖,背後無路,前面是他最好的友人,用一柄銀色的劍對準(zhǔn)他的心。
你知道嗎?那一天你鞋邊的一朵紫色的花,開得很豔麗——那時還不是春日吧。
在春日的江南溫一壺水酒,在河畔草地上把酒笑談,就當(dāng)那日子長得可以持續(xù)歲歲年年,那樣朋友永遠(yuǎn)都是朋友,敵人也可以成爲(wèi)朋友。劍有何用?只是用來指著別人的心罷了。
那時諶忻瑞神色冷冷的,凌昀從沒見到過忻瑞露出過那種表情,帶著傷痛也帶著憤怒。那時他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一道劍創(chuàng),不是忻瑞刺的,卻愈發(fā)劇烈地疼痛,疼得他再說不出隻字片語。
“你是爲(wèi)了她……”他只能那麼開口,聲音瑟瑟的,“那麼,你會愛她嗎?她會愛你嗎?你愛她什麼呢?”
“她很危險。”忻瑞笑的時候,用左手拭去了脣邊的血跡,“我喜歡她是危險的,其餘的什麼都不重要,只要她是危險的,比任何一個女人都更危險,我就喜歡。其餘什麼,讓別人操心好了。”
凌昀倦怠地笑了,“若是這樣,我也不說什麼了,這樣也罷了……罷了。今日我並非敗於你,而是敗在自己的手裡。我認(rèn)錯了你。”
“你自己也打不敗自己的。”諶忻瑞靜靜道,“你敗給了她。”
他的笑容很淡,如同隨時都會被風(fēng)吹走,“那麼,你要我現(xiàn)在殺了你,還是準(zhǔn)備自我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