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忘卻驪歌江湖遠
很痛不是麼?邵隱在憶起那個少年時思忖, 無論是那時,還是如今,在無所防備之時所受的傷都很痛不是麼?是的, 很痛。他暗自道, 這樣的事情今後可不要再來了, 因爲他已經受夠了。
昏昏然之中, 他又聽見笛聲, 在那一片沉寂之中。從不知何方傳來的笛,與他自己相似又不同,那種熟識的感覺, 那曲驪歌,他記得, 知道。他曾見過那樣一個人。他不知在何時何地, 但是他知道。
傷城, 他心中驀地跳出這個詞語,傷城, 你記得嗎?你必須前行去,只爲那在水邊低垂的少女眉眼。到那時你會知道一切,不,不必到那時,我們只需重逢, 那便已經足夠。
邵隱不覺又睡著了, 他總感覺非常疲累在受傷之後。醒來之時天色未明, 屋中一個人也沒有。他嘗試著坐起來, 他可以坐起來。他可以站起來麼?也可以。他可真是不錯, 邵隱自忖,輕手輕腳更了衣, 走動幾步。這樣不會牽到傷口,一切都很好。
他還想伸個懶腰,想想算了,那時門被吱呀推開,他轉了身子,轉身不能太快。邵隱聽到地上響聲,那是小蕭手中的碗掉到地上的聲音麼?辛辣的氣味滿屋子都是,邵隱皺皺鼻子,問,“城月呢?”
“蘇姐姐把我的劍搶走了。”蕭繭苦著臉道,“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不過你好得還真快。”
“還好,”邵隱只淡淡道,負起了他的烏鞘長劍,“出去走走罷,屋裡悶了二日,我也乏了。”
蕭繭目瞪口呆,“你,你都這樣了還想亂跑,蘇姐姐會把我撕了的!”
“我保你,要撕她先撕我。”邵隱輕笑道,“你怕她作甚,我不會虧待你的,只要你陪我出去下。”
“不要最後得我把你扛回來。”蕭繭沒好氣地道。
“如果不幸發生這樣的事情,用抱的會比較舒服。”邵隱道,“走罷,小蕭。”
他說著便擦過蕭繭身子走出去,順便將蕭繭擠一下。蕭繭嘆了口氣,跟上了那白衣少年。晨光熹微,街上還無甚行人,他們漫無目的地前進,在長街的盡頭,邵隱看見一個人。
那個人是藍色的,幾乎融在天的色澤之中。邵隱走近之時看見,那個年輕人一身藍衣,揹著藍色的劍,連發絲都泛著隱約的藍。在那個年輕人轉向他之時,邵隱知道了那個人是誰。
“你是惠寧人罷。”爲了保險起見,邵隱還是這樣開口發問。
那年輕人愣了愣,回答,“是的。”
正是他。“惠寧藍氏,劍技天成,”邵隱輕輕道,“你還打算回去麼?”
他身邊的蕭繭變得沉默,那種他熟識的淡然與冷漠,這鄴的小貴族讓他有什麼想法麼?不會罷,誰知道會不會。
邵隱望著那藍色的年輕人,因他不曾得到答覆。無論如何惠寧也是陽谷下屬的小城呢,怎麼這樣。他輕咳了一聲,聽那藍衣年輕人道,“你似乎認得藍某來歷。”
老天,都叫出來了,當然識得。邵隱只好道,“城主之上貴族我都識得,幾大世家更是不必多猜。”
他自己真倒黴不是?那也沒辦法,在那之前還有別的。
“藍某要找一個人,在那之前無法回去。”
邵隱聽那帶著淒寒的話語,覺得頭腦發漲,“那慢慢找罷,小蕭,我們走。”
他走開之時傷口有些發痛了,真是不開心。又走了不算太遠,他看見了廢墟。
原本是酒樓麼?還有未燃盡的酒旗落在廢墟邊上。他看見廢墟邊上站著個小少年,那樣單薄的身子,似是風一吹就會捲走的模樣。那小少年額上有些血跡,他們相見過?他們相見過。這就是那個孩子,或許他就是那藍姓少年一直找尋的人——他們相見過。
這小少年之中有什麼東西,與他自己很是相像。他們擁有某些相同的東西,但在那之外,他們又是決然不同的。他們交談了幾句,邵隱驚訝地發現小蕭居然會爲了自己說話。那可真叫人驚訝不是?
而那伶仃的少年卻是堅定的,永遠不會屈從於別人,是這一點與他相似麼?不,不盡然,還有些別的,他們共有的東西——他的頭有些痛,那麼不想太多,也不說太多罷。他們這就回去,在他支撐不住之前——他可知曉了不到時候就硬從牀上爬起來的苦頭。這算什麼,這什麼也不算,這真的算不上什麼。
他不大明白了。邵隱踏進客棧的那一刻,眼前驀地一黑。回過神來,他已躺在蕭繭懷中,被橫抱著上樓去。“你倒了,看樣子是餓的。幸好只有這麼點路,否則把你當麻袋扛。”蕭繭面無表情,“二三天什麼也沒吃,你正當自己是鐵打的,還到處走走走。”
邵隱說不出話來,只得乾瞪眼。蕭繭無端嘆了口氣,將他扔回榻上,“你這算什麼,光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我又不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抱歉,我也不想。”邵隱終於能說出話來,“誰會想啊,我們又不是特別要好的友人。”
“你說過的話呢?”蕭繭坐在桌旁,背對著邵隱,“你說你會讓我們彼此都更強大,以便那之後遇到的一切,你說我們以三尺之劍平不平之事,那些話語呢,你想過那些承諾麼?”
“小蕭,”邵隱沉默片刻道,“長大需要時間。”
“跟著你算是時間麼?”蕭繭又問,“你又做了什麼可以變強?我們誰也沒有強大過。”他靜靜道,“蘇姐姐是真的強大,她無可匹敵,你我呢?你有過與強大的對手交戰而證明你的強大麼?”
邵隱沉默。蕭繭轉過了頭,邵隱看見那個少年茶色的眼,清利而通透,“你我如今還年輕,能經得起傷。以後呢?你以爲傷會造就你?它們只會讓你變弱,在風雨夜中折磨你而已。”他道,“我並不是那麼討厭你,但你也要遵守你的諾言,在我遵守我的承諾的時刻呵。”
邵隱得承認,那個小少年比他所想象的還了解世事,至少他自己一句反駁的話也拿不出來。他曾學到的還是太少了,因他一半的時間在學劍,另一半的時間在學畫的緣故麼?真是可憐吶,連這樣一個小孩也吵不過。
但那又如何?他不想再管,只道,“你是對的,傷城之約後我將守諾。”
“那也要你生還傷城之約。”蕭繭淡淡道,“所以你現在可不能亂跑呢,死了的話,我當你半年僕人有什麼用處?”
“是是是。”邵隱答著,略微苦笑,“我餓了。”
“可惜蘇姐姐爲你特製的早飯沒了。”蕭繭道,“否則你一定會精神百倍的。”
“城月的飯菜,那可是我見過的可怕。”邵隱撇撇嘴,“那時還未碰到你,我跟城月兩個人啃乾糧的時候,我看見她的——啊,不說了。”他笑笑,“總之,我餓了。”
“我弄點白粥給你罷。”蕭繭說著出去了,邵隱躺在榻上,傷口不大痛,但他確實在頭暈。是失血太多還是真的餓了?真不好。他又聽見那笛聲了,一曲驪歌麼?舊日來的悲歌,要用什麼才能化解?他不知曉呢。那少女悲傷的眼,她所追尋叫做辛鴻的人,那些和劍神又有什麼關係?他還是不大清楚。
那不想了。
蕭繭把粥端進來的時候,邵隱已睡著了。他有些惱火,便將邵隱搖醒。邵隱睜眼,見那一對大大的茶色眸子盯著自己,“吃你的飯,”蕭繭一字一句,“別再像早上這樣,抱個大男人很難看,你知不知道?”
邵隱面色微紅,“我知道。”他佯裝不在意,輕描淡寫地回答,“可別跟你蘇姐姐說這事。”
“知道知道,否則她又會笑話你我,真是的。”蕭繭不滿地道,“你能吃不?要不要……”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用。”邵隱面色都青了。這孩子怎光與自己過不去這一點,他死活沒弄明白。
這一切爲了什麼,是怎麼弄成這樣子的,他想來想去,也只好去歸咎於燕逸秋。但她可不在旁邊。那個漂亮而心狠的小姑娘。邵隱嘆了口氣,接過了粥碗,以一種大無畏的精神去喝粥。力氣比什麼都重要,他自己知道,若有什麼事情發生,他必須自保。
但是他比他自己想象的都更沒有胃口,即使是粥也不大好下嚥。邵隱逼著自己喝完那些粥,沒有預想之中的可怕,但也是一場酷刑不是麼?他在那深秋之中發現自己滿額是汗,這樣也不錯,因爲出了汗便不會發熱。他的手已然不抖了,若必須時,他可以握劍了麼?他不知曉。什麼時刻方是必須?
蕭繭依舊坐在桌邊,也不看他,就那樣自己想著什麼似的,眉頭微微鎖著,邵隱想他是不會懂那個少年了,而他也不打算去詢問什麼,只要時機到了,他相信,那個少年會告訴他他想要知道的一切。那算是信賴麼?你說是就是。
邵隱胡思亂想,不久沉沉入睡,在沒有奇怪的夢境前來了,這很好不是?
是火讓他醒來。他可以發覺的火,燃著在很遠之外,但他醒過來。會波及這裡麼?他凝神於夜風之中,火的劈啪聲夾雜著有人的聲音。刀與劍相擊的聲音?那是什麼熟悉的人麼?他一掙而起,抓了長劍,拽了睡眼惺忪蕭繭便跳出窗子去。
那火不在眼前,但很大,一條燃燒的街道。蕭繭吸吸鼻子,道,“有人在打架。”
邵隱不知爲何那麼堅定,“我們去。”
他不管身上的傷了,有人在那裡,並且需要人的幫助,那與他相似的人,他們看見了,那是葉青。
還未近身,已有別人圍住二人,一言不發,刀劍便上。蕭繭喝聲放肆,想要拔劍之時,卻發現劍不在身上。小少年抿了嘴脣,掏出一把銅錢,便以平常施暗器手法丟出去,擊出幾聲慘呼。邵隱則靜,一手按劍,不聞不動,他便在那夜深之時拔出了劍。碎心劍,追心訣。
他殺的劍意。平天下不平之事,他以殺止殺。
那一刻他看見葉青身上染血,便道,“小蕭!”
“我知曉,”蕭繭仰首,邵隱知那少年再無留情,因他看見血色的光華映在火光之中。那三隻血蝴蝶便在這一刻同時飛離少年的手指。邵隱知初見時蕭繭是留情——那時他們誰也沒想要殺對方是麼?
那日之後他們的手都染滿血腥,他不在乎這一點。
他看見葉青,他希望從那年輕人那裡得到一些答案,那一些他希望的,所以他前來此地。並且他也知道蕭繭有什麼要告訴葉青,那是他們共有卻不相通的秘密。
那一夜邵隱邀葉青去客棧,並且相詢一些事情,葉青沒有給他他需要的答案,但是他知道葉青有答案,只是不願給他。他知道那些,在他送走葉青而發現傷口又流血的時刻。那時蕭繭用衛的土話罵他,他聽得懂,只是笑笑,也不用告訴對方父親這樣的方法去嚇唬。一切就這樣罷,有什麼呢?他知道這些沒有什麼,他可以握劍,他不久就可以前行。
邵隱睡過午覺之後醒過來,聽見門口有敲門的聲音。蕭繭在他睡時從屋內閂了門,卻從窗子出入,屋中只邵隱一人,他要應門,卻發覺手腳都被布條捆住。邵隱知道這是蕭繭搗鬼,只好放大聲道,“撞門進來罷。”
跟著便有撞門之聲,門一下便被撞開。邵隱只見門口立著個身材修長的人,揹著光,甚至看不出男女,那人又拽進來一人,赫然是那小少女蘇蘅。
“呀,小蘅兒你沒告訴我這裡有個傷者呢。”來人開口,聲音清亮亮的,邵隱聽出這是個年輕的女子,“小蘅兒,我見這個小朋友被綁在牀上,要把他解開麼?”
“那是阿隱,天下第一大呆瓜。阿隱,這是中原武林第一高手,舉世無雙天下無敵的柳斷影柳姐姐。好了,你們認得了,柳姐姐放了我吧。”少女不滿地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我好歹也可以破了葉青劍招嘛。”
那就是傳說中的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柳斷影,怎麼會是這麼個小姑娘?邵隱似乎聽見什麼東西倒塌的聲音,他看見柳斷影在屋裡東瞧瞧西看看,還瞅了他一眼,讓他發覺那是個曬得黝黑的年輕女子,但容顏很是清秀。女子見他看,便笑一笑,“我叫柳斷影,嗯,比你年長就是,但不要問我年長幾歲,這是秘密。我喜歡唱歌,你喜歡什麼?啊,小蘅兒告訴過我你喜歡畫畫,幸會幸會。”
那一番話說得邵隱不知應露出如何表情,只得繼續裝作目瞪口呆。“阿隱,你也說句話啊,我還被她封著穴道呢。”蘇蘅氣鼓鼓開口,“昨早辣藥吃了沒?精神百倍麼?”
邵隱依舊無言以對,那時蕭繭爬窗子進來,見那二人,愣了愣,問,“蘇姐姐,這個姐姐是誰?”
“天下第一,舉世無雙的蝶影刀客。”蘇蘅沒好氣地道,“能抓我回來的還有誰?”
“應該沒有太多人,除了大魔頭葉青——我想他應該沒工夫抓人,大概也只有消失已久的蘇柳二位前輩有這種本事,能把自視甚高的鐵扇君管得服服帖帖。”
“啊,阿爹他忙著說書,說大概再也不會在江湖之中晃了,蘇伯伯大前年找阿爹下過一次棋,然後又遊山玩水去了。——呃,我和小蘅兒,也算柳蘇二人嘛。”柳斷影笑道,拍拍小少女肩膊,“小蘅兒,你知道我說到做到。若再被我捉到,我就把你送回家去讓蘇阿姨處置。好了,我去行俠仗義了,至於這小丫頭,你們看著辦。”女子吐吐舌頭,便溜了出去。三人沉默片刻,邵隱反先開口,“小蕭,你出去便出去,綁我幹甚?”
“萬一有人要動你,以你昨夜那德性,肯定可以把這些破布條弄斷,而沒人的話,我想你也會掂量掂量,不能亂跑和傷口裂開哪一個更不舒服,自然不會去亂扯。”蕭繭不急不慢回答,“我笨,只能想得出這笨法子。”
邵隱苦笑不得,道,“你放了城月罷,看她現在只逞口舌之快,也怪難受不是。”
小蕭答是,解了蘇蘅穴道,蘇蘅大呼倒黴,甫一出去便遇上——後來事她不多說。邵隱微笑聽著,不久卻又睡著了。
他沒睡多久,天黑之時醒過來,想要繼續睡卻死活睡不著了。這算什麼嘛,不過事情就是這樣,你永遠無法得到最想要的。
在深夜之中,邵隱忽聽見一個聲音在歌唱。
有什麼人也是孤獨的,在這深夜之間麼?他聽那歌,清亮亮的聲音,帶著北地的口音,唱著曲驪歌。那是那永遠在歌唱的柳斷影麼?邵隱凝神聽那歌唱,卻也只聽懂了幾句。那些是他不懂的麼?不,他只是未曾聽見,他是知道的。
邵隱聽見的那曲歌,讓他想起過什麼?應當罷,但不會太多,他離開那有著義父吹笛的故鄉有兩年了,他會思念麼?他出生在那裡,但並未得到安慰吶。不是說陽谷沒有悲傷麼?那種傳說是騙人的。
邵隱思緒又飄遠了,傳說都是奇怪的。他要去尋找傷城,就在明日麼?明日便出發罷,要到那座城池還需要一些時日,但他已不願再等待。等待何益?他想要不要現在就告訴那兩個人,但是還是作罷。他還有足夠的自制,讓他不至於被雙劍捅兩個窟窿,再被各種暗器射成篩子。
他想,應當睡了,但怎麼還睡不著?那窗外的驪歌也不曾睡麼?邵隱坐起來,這樣傷口不會太痛。他記得那樣一曲歌麼?不,那是屬於北地的,所以他不曾聽過,但那曲調又是他熟悉的——是了,義父是從那個國度來的不是?
義父總在無月的夜裡吹笛,那笛聲那麼憂傷,連死人都會回來聽不是?那麼父親曾歸來過不曾?那是不會的,因爲父親不在風中,父親不會和他同在。
自古以來,他的祖上都在風中,一直守護著那個國度,但他終究是被逐出的罷,那曲驪歌是在笑話他麼?算是罷,江湖在腳下,卻又那麼遙遠,這是什麼樣的感受?他不曾知曉,因他一早便已在江湖之中。在夜中不睡便會想那麼多麼?他聽著驪歌,直至歌者停止歌唱。
天色半白,蕭繭爬起來之時,邵隱道,“小蕭,晨安。”嚇了那少年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