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色沉沉地覆蓋著城市。空氣裡飽脹著水汽,溼漉漉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吸入這些冰冷的微小液滴。
寒意鑽透層層衣物,貼著骨頭縫往裡滲,帶著一種粘膩的陰冷,似乎穿再多的衣物也無濟於事。街燈的光暈在溼冷而帶著薄霧的空氣裡暈染開,模糊了邊界。
好在,久經鍛鍊(十三天)的身體已變得足夠強壯,這點涼意倒還算不上什麼。
路明非重重地呼了口氣,有些出神地看著那團遇冷液化的白汽形成,膨脹又消散,樓宇間的各色霓虹燈光模糊又清晰,腳步漸緩。
倒不是他忽然改變了去健身房的主意,在他下車踏上人行道的那一刻,日程計劃表就已經提示【檢測到臨時日程計劃中止,自主選擇健身計劃繼續(xù)進行】了。
這通知就像一道無形的鎖鏈,把他牢牢地綁在了既定的軌道上。想改倒也行,就是得承受那貫徹靈魂疼痛的電擊而已,問題在於每次這些鎖鏈還都是他自己定下的,連喊冤都沒處說去。
他放慢腳步,是因爲剛走出一段距離,就忽地在側面的眼角餘光瞥見了一抹熟悉的車影。
那是一輛奔馳S500,流暢硬朗的車身線條,漆黑的顏色乃至車牌號,都與印象中的一模一樣。
車輛車子停得有些急躁,輪胎摩擦潮溼路面,發(fā)出了些許沙沙聲響。來不及等待司機下車開門,蘇曉檣自己推門而出,幾乎是衝了出來。
然後,她第一時間注意到,正在不遠處愣愣看著她的身影。
哪怕是逆著燈光,只能看得清模糊的剪影,她也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蘇曉檣的腳步一下子像是按下慢放鍵,那股子急切的氣勢瞬間消散了大半。
她顯然沒料到會在這個地方撞見路明非,神情有那麼點撒謊被現場抓包的小尷尬。
蘇曉檣定了定神,這才朝著路明非走來,步伐明顯放慢了許多,帶著點遲疑。
她的眼神開始飄忽,一會兒望望遠處高樓頂上閃爍的巨大廣告牌,一會兒又低頭看看自己腳下那雙在地上留下小小印痕的鞋尖,彷彿這平日裡看膩了的,被霓虹籠罩的城市夜景,今晚突然變得格外新奇,值得細細研究。
“我……本來是在健身房的哦。”
她嘟了嘟嘴,在“本來”二字上加重語氣,“只是公司臨時有事回去了一趟……”
“蘇總,臨時有事也要換工作服的麼?”
路明非努力控制表情,做出一臉的驚訝佩服模樣。
“太敬業(yè)了吧!”
正如他所說,蘇曉檣正穿著一身剪裁精緻的深色女士西裝套裙,挺括的面料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肢和修長的腿部線條,只消一眼,就有大權在握,凜然不可侵的總裁風範撲面而來。
只是此刻,這位氣場強大的“蘇總”,眼神卻像受驚的小鹿般躲閃,臉頰上那點未褪盡的尷尬,讓她精心武裝的威嚴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哼,那當然!”
蘇曉檣一甩頭。
她紮了個高馬尾,本就高挑的身材因此越發(fā)顯得纖細。髮梢在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兩人的距離極近,髮絲因此掠過路明非的臉龐,有些令人發(fā)癢。
“走啦走啦。”
她急於擺脫這令人不自在的氛圍,聲音裡帶著點催促,試圖重新掌握主動權。
“生命在於運動!再磨蹭下去,你今天在健身房的有效時間就要被嚴重壓縮了!比之前少很多了知道嗎?”
“好~”
路明非拖長了調子應了一聲。
他對這種情況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爲這本就是他的習慣,越是緊張心虛,就越喜歡說些白爛話打岔。
不過他只是笑笑,並未選擇揭穿。
至於真實情況,自然是很好推測的。
小天女多半是之前聽說他今晚不打算去健身,自己也就乾脆取消了計劃,直接去了公司。後來接到他的電話,又怕說實話他不去了,這才臨時撒了個“在健身房等你”的小謊,然後緊趕慢趕地開車往這邊衝。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緊趕慢趕,還是慢了半拍。還偏偏被他看了個正著。
這尷尬程度,簡直堪比公開處刑!
論防禦能力,蘇曉檣其實也沒比柳淼淼那純粹被動承受的機制強多少。只是她平日裡進攻性太強,像一隻時刻豎起尖刺的小刺蝟,把那份容易害羞的內核給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
要是攻防屬性皆爲頂級,可謂全部拉滿的零女王面對這種情況?
路明非腦海裡浮現出零那張精緻卻沒什麼表情的臉——估計會面不改色心不跳,直接用一句直球打得他原地宕機。
“喂喂。”
蘇曉檣帶著不滿的聲音像個小錘子敲在他耳膜上,把他從短暫的走神中拽了回來。
“路明非同學,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的?”
“嗯?”
路明非猛地回神,意識到自己剛纔的思緒已經飄到了十萬八千里外,連忙應道。“在聽!包在聽的!”
“那好。”
蘇曉檣雙手抱胸,微微揚起下巴,一副“我看你怎麼編”的審視表情,“我剛纔說了什麼?複述一遍。”
“說……”
路明非瞬間卡殼,冷汗幾乎要冒出來。
他剛纔完全是條件反射地回答“在聽”,說完就後悔了,這簡直是自己挖坑自己跳!現在想改口說沒聽清也晚了。
情急之下,他的目光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最終落在了蘇曉檣腦後隨著她動作輕輕晃動的高馬尾上。烏黑的髮絲在霓虹燈的光影下泛著晃動的光澤。
電光火石間,一個極其“路明非式”的急中生智方案因此出爐。
“那個……你好香!”
聲音不大,但在兩人之間安靜下來的空氣裡,顯得格外突兀。
“嗯?!”
蘇曉檣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回答,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腳步甚至因此微微趔趄了一下。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流瞬間衝上臉頰,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漏跳了半拍,又或者只是錯覺?她分不清,只覺得耳根有些發(fā)燙。
“真的很香。”
路明非像是爲了驗證自己的說法,又認真地湊近她頸側的髮絲嗅了嗅,溫熱的氣息若有似無地拂過她的皮膚。
一瞬間,蘇曉檣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一隻大型犬湊過來嗅聞的樣子——溼漉漉的鼻尖,帶著點好奇和天然的親暱。
只是……眼前這隻“大狗”的眼神,不再是記憶中那個總是帶著點怯懦,衰衰的,習慣性跟在別人身後搖尾乞憐,眼神躲閃的路明非了。
他的目光沉穩(wěn)了許多,深處藏著點她尚未完全讀懂的東西,搭配上這侵略性極強的舉動,讓她有點措手不及。
周遭無風,因而那火爐般的暖意伴隨著獨屬於他的氣息將她籠罩,驅散了屬於冬日的寒。
“你……別以爲這樣就能萌混過關!”
反應過來的蘇曉檣頓時漲紅了臉,羞惱讓她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明豔的雙眼一瞪,眼神兇巴巴地瞪著他。
但是她的身體卻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反應,她極其自然地,相當口嫌體正直地抓住了他的手。
“罰你幫我暖手。”
“嘶……怎麼這麼涼?”
路明非如蒙大赦地轉移話題,不過那入手的冰涼也確實格外引人注意就是了。細嫩軟滑中泛著涼意,頗有些令人愛不釋手。
“拜託,這麼冷的天氣,我這身衣服在外面哪能不冷的?”
蘇曉檣嘀咕著,“我又不是像你們那樣的超人類……至少現在還不是呢。”
“說起這事,我明天就要去項羽墓一趟。”
路明非問道,“關於你的血統激活,需要虞姬詳細地和我說明才行。”
關於虞姬給出的血統激活,成爲混血種的交易,蘇曉檣早就和他說過了。
但,這只是一個效果。具體怎麼做,去哪,用什麼方法拿到對應的東西,虞姬還沒說。
加圖索家族動用牽扯那樣大利益的陽謀,顯然就是奔著項羽墓來的,還有那個獵人市場網站上的“太子”……這件事各方勢力錯綜複雜,但具體目的尚不清楚。
理論來說,其他人是不可能知道這件事的,他們的目的應該是作爲大地與山之王陵寢之中的各種可能存在的鍊金武器或典籍資料等。
可誰知道能夠對蘇曉檣起到幫助的,會不會也在這些物件或者資料裡面?
因此先前不說,是因爲此爲虞姬手上唯一籌碼,可以理解。但現在……有了更多合作項目(指當秘書打工)之後,雙方的信任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路明非覺得,起碼讓虞姬稍微透露一點相關信息,應該不成問題。
“好啊!”
蘇曉檣有些驚喜地應聲回答。
她期盼這件事已經很久了……好吧,嚴格來說也就幾天的時間而已。
可是,作爲一個普通人,瞭解到關於混血種世界的方方面面之後,尤其是知道自己有能夠正式踏入其中的希望,那之後的每一分每一秒其實都可以算是煎熬的等待。
一方面是隻有同一個世界的人才能順理成章的走到一起,另一方面,作爲眉眼中都躍動著驕傲的小天女……蘇曉檣天然嚮往著那種變強的未來。
眼界的開闊,帶來的後果是,她現在其實對管理公司事務的差事都不算很上心了。
當然,當下該做的事情,她還是會做。只是她並不準備以後接著幹這份工作。
什麼煤礦集團的總裁,哪有混血種的世界有意思!
讓虞姬當秘書代理工作時,她就有了這方面的考慮。以虞姬的能力是完全可以勝任這份工作的,而她只需要當個甩手掌櫃做背後的理事就行,這樣一來可以將虞姬綁定在自己這邊,二來也可以給這條純血龍找點事做。
人閒下來的時候最容易出現各種事端,而一條龍如果閒得不耐煩後果那就更可怕了。
所以,讓蘇曉檣來說,她這根本不算是當資本家壓榨龍類勞動力,而是爲世界和平做出卓越貢獻和巨大付出!
“等一下,你明天就要去?會不會很危險?”
驚喜過後,是隨之浮現的擔憂。
蘇曉檣倒不是擔心路明非遭遇什麼不測,她是擔心路明非萬一遇到什麼危險,一個激動之下來個“我想起來了,我什麼都想起來了”,那就什麼都完蛋了!
關於路明非身份尊貴的事她是從虞姬那聽來的,並對此深信不疑。
而以現在的情感聯繫,顯然不足以做到阻止“記憶碾壓”的情況出現。
“危險?”
路明非當然不知道蘇曉檣在考慮的是什麼,他下意識地將此認定爲她是在擔心項羽墓中可能存在的各種機關。
畢竟,墓地裡面設陷阱是常識,大多數人設陵寢是爲了死後有住所而不是熱情好客等待盜墓賊的拜訪……當然,龍王這種可以復甦的不是死後住所而是“重生點”就是了,不過也應該不可能讓誰都能進來參觀一下。
他因此撓了撓頭。
“應該不會的,我們明天過去最多也就是認個路,怎麼也不可能直接下墓。別的不說,黑驢蹄子和洛陽鏟什麼的都還沒備齊呢,這要是下地幹活,祖師爺都不保佑啊……”
“這種時候能不說白爛話了麼?”蘇曉檣哭笑不得,拿出手機。
“我讓虞姬過來說吧,她在那裡睡了那麼久……應該多多少少了解情況吧?”
……
“我不清楚。”
虞姬老老實實地搖頭。
“什麼?!”×2
路明非與蘇曉檣齊聲問道,驚訝之中透露著迷茫。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待了兩千多年的地方,哪怕不用看的,單靠摸也該知道每一塊磚是怎麼分佈的纔對吧?”路明非忍不住問。
“大人,妾身是先死了,被吾王轉生爲龍之後,在陵寢之中沉睡了兩千餘年……沒醒過的。”
虞姬低頭,說不清是不好意思還是懼怕。
“妾身因爲意外甦醒之後的那段最初的時間,大腦之中的信息太多,一時之間無法理清而有些迷糊,只是下意識追隨著霸王槍的方位離開了陵寢,等到徹底清醒過來,已經身處外界了。
而且,在妾身繼承的那些記憶之中,也沒有關於這部分的。因此,對陵寢內部的結構和危險程度,妾身確實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