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沒有說話。
他的臉上帶著笑。
看起來, 他並不像被陸小鳳戳穿心思計謀,反而,那是一種勝券在握的笑。
他道:“說來的確有道理。”
陸小鳳道:“若我猜的沒錯, 這冰人裡, 本該是大內(nèi)四大高手, 魏子云, 殷羨, 屠方,丁敖。”
臺上的人道:“只是冰裡的人,竟已經(jīng)不在這裡了。”
朱瑞道:“他們還在冰裡。”
陸小鳳道:“他們一定在別的地方。”
朱瑞忽然笑了一聲。
他道:“即便他們來了, 也不會有什麼辦法。”
陸小鳳道:“因爲(wèi)你已經(jīng)有了萬全的準(zhǔn)備。”
一個人,既然敢將自己的陰謀手段和盤托出, 就一定破釜沉舟, 只此一役。
朱瑞道:“只爲(wèi)今日。”
臺上的人卻笑了。
他道:“我也等待今日已久。”
唐絲雨卻冷聲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竟如此說!
花滿樓終於道:“你依舊不肯放下仇怨?”
唐絲雨道:“不肯。”
陸小鳳道:“並非是他的錯。”
唐絲雨道:“但死的卻是我的家人。”
他說著, 竟已經(jīng)連發(fā)數(shù)針,直打臺上人的要害所在。
針皆被震落。
又是唐無。
他已經(jīng)受了傷, 但他的眼睛卻堅毅愴然,似一塊透亮堅固的冰晶。
唐絲雨道:“你甘爲(wèi)朝廷的鷹犬?”
唐無道:“我只是不願你淪爲(wèi)別人的棋子。”
他的嘴角流著血。
眼神裡是少年人的堅毅,和不可動搖的執(zhí)念。
唐絲雨笑了。
他道:“你我一同長大,你最知道我的脾氣,我也最瞭解你的性子, 如今, 我們卻要如此。”
唐無道:“收手吧。即便你成功了, 朱瑞也不會放過你。”
唐絲雨道:“即便我死又如何。”
唐無道:“除非你殺了我……只要我留有一口氣, 亦絕不會讓你做這樣的事。”
唐絲雨忽然笑道:“不。我偏偏要你親眼看著我如何做。”
他忽然走向唐無。
唐無緊緊的看著他。
兩個人並沒有動手。
唐絲雨輕聲道:“爹曾叫我照顧九兒, 我既然應(yīng)允了他,便一定不會讓你死。”
唐無那雙清如水冷似冰的眼睛裡忽然有了一絲水氣, 似夢似幻,恍如舊時。
覆水難收。
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
花滿樓道:“唐公子,仇怨可消,真心爲(wèi)己的人卻更難求。”
唐絲雨笑道:“我知道花公子爲(wèi)什麼要如此講,但我與唐無同你與陸小鳳並不一樣。你們是情意相投,我們只是生僻親情,無甚可談。”
花滿樓聽他這樣一說,竟並未否認(rèn),卻道:“天下間無論什麼樣的情感,都應(yīng)珍惜。”
唐絲雨道:“但人並不爲(wèi)了珍惜感情而活著。”
陸小鳳卻道:“若唐無死了,你一定不會再說這樣的話。”
唐絲雨笑道:“有我在,他怎麼會死。”
唐無卻笑了。
他青春的面龐忽然有了一種悲憫,那是一種悲傷,又是一種憐憫。他竟用這樣的眼神去看唐絲雨。
他道:“那你應(yīng)該親手殺了我。”
唐絲雨道:“或許你會殺了我。”
唐無笑了。
他的嘴裡流出了血。
唐門的暴雨梨花針需要以血開銳。
他剛剛已經(jīng)打出了暴雨梨花針,卻並沒有要唐絲雨的命。
陸小鳳道:“他如果要?dú)⒛悖嚼u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針已經(jīng)可以傷你數(shù)次。”
唐絲雨冷笑道:“他竟如此輕賤自己的性命,拿自身血來開銳,就爲(wèi)了那個狗皇帝。”
花滿樓道:“或許他想將二十年前的債一併償還。”
唐絲雨道:“他並不欠我什麼。”
花滿樓卻道:“你如何不知道,是他的爹,殺了你爹唐無言。”
唐絲雨驚住了。
他的臉上有了難以掩飾的神色。
唐無卻笑道:“我一直不想承認(rèn),甚至數(shù)次身處險地尋找真相,其實(shí)想騙的卻是我自己。”
唐絲雨恨道:“若不是皇帝的錯,又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
唐無道:“的確是我爹殺了你的父親唐無言。”
他嘆了口氣,道:“若你要?dú)⒘宋遥乙残母是轭姟!?
唐絲雨道:“我要?dú)⒌娜耍挥谢实垡粋€人。”
唐無卻搖頭。
他道:“小時候我想要伯父的觀音淚,伯父不允,你便偷了一個給我。偷的時候中了毒,差點(diǎn)死在唐門。那時候我問你,你爲(wèi)什麼要偷給我,你卻說你只是自己想要,跟我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係。”
唐絲雨道:“你未免也太自作多情。”
唐無笑道:“我幼年雖有祖母愛護(hù),身邊卻只有你一個朋友玩伴,誰人待我好,待我不好,我又怎麼會分不清。”
唐絲雨道:“那又如何?”
唐無堅定道:“我今日決不讓你殺了皇帝。”
唐絲雨沒有說話,他只是笑了。
他在冷笑。
花滿樓道:“唐絲雨,你有沒有想過,若你殺了皇帝,整個唐門都要因此遭受牽連。”
唐絲雨道:“王爺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一件事。”
陸小鳳點(diǎn)頭笑道:“王爺會將所有的事都推到陸小鳳身上。”
朱瑞卻笑道:“也不盡然。”
陸小鳳道:“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年你便知曉,唐絲雨是唐無言的兒子?”
唐絲雨一頓。
朱瑞道:“當(dāng)年?”
花滿樓接道:“北斗七星。”
朱瑞道:“北斗七星?”
花滿樓道:“我中唐絲雨一念成神之前,曾在無涯寺中涼亭發(fā)覺五行之陣,四根亭柱之上皆刻了四家名號,只是當(dāng)時並沒有去找第五家,便已經(jīng)中了他的毒。”
朱瑞笑著望著他。
花滿樓道:“去雁蕩山麓之前,我曾再去過一次無涯寺。那時我才發(fā)覺,原寺中的確是五行之陣,涼亭的四根亭柱卻也的確只有四家,我覺不對,再深思細(xì)想,又重新尋來,才知無涯寺是五行陣套七星陣,四根亭柱爲(wèi)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花家不在此中,而在長廊處玉衡星位。”
他道:“那時我便知,並非只有五家合盟。”
朱瑞道:“花公子的確是七巧心思。”
花滿樓道:“開陽位與搖光位卻依然有兩人,且只有姓。一處爲(wèi)皇姓朱姓,另一處,爲(wèi)黃姓。”
朱瑞道:“你如何斷定朱姓便是本王?”
花滿樓道:“我當(dāng)時猜想,或許是先帝,又或許是哪個藩王,但今日見王爺,卻知非王爺不可。”
朱瑞道:“爲(wèi)何?”
陸小鳳卻笑道:“因你方纔瞧徐不餓與張閣老相搏時的眼神,便知是老相識。”
朱瑞道:“花滿樓看不見,又怎麼會知道我的眼神?”
陸小鳳道:“花滿樓看不見,我卻看得見。我並不是一個啞巴。”
朱瑞愣了愣。
他道:“你們又如何知道,唐絲雨是唐無言的兒子?”
陸小鳳道:“老實(shí)和尚曾經(jīng)要尋死,他說他知道了一個秘密。”
唐絲雨道:“他告訴了你們?”
陸小鳳道:“不。”
他笑道:“他曾說,他知道唐無一個秘密,所以唐無會殺了他。”
唐絲雨道:“我的確想要?dú)⒘怂!?
陸小鳳道:“但我們見到唐無之時,唐無卻說他並未見過老實(shí)和尚。”
花滿樓道:“老實(shí)和尚尋死之時,說他並不想死在妓院裡。他告知我們,唐無在妓院裡殺了很多人。”
他道:“唐無被困在雲(yún)火流霞陣裡將近七天,在那幾日他根本無法看到老實(shí)和尚,老實(shí)和尚卻要自殺。”
唐絲雨道:“原來如此。”
陸小鳳道:“老實(shí)和尚的確是個老實(shí)的和尚,因爲(wèi)他並沒有告訴我們你的秘密。”
唐絲雨笑了,道:“他真是天下最不老實(shí)最狡猾的和尚。”
陸小鳳笑道:“但他卻沒有說假話。”
唐絲雨道:“因爲(wèi)他雖然保守了我的秘密,但他第一句話,便已經(jīng)將我的秘密說了出來。”
唐絲雨是唐無言的兒子。
唐無言的兒子,自然是唐無。
所以,老實(shí)和尚所說,唐無要?dú)⑺瑏K不是假話。
唐絲雨即是唐無。
唐無纔是唐絲雨。
陸小鳳道:“唐無纔是唐絲雨。”
唐無卻道:“我寧願我是真正的唐無。”
唐絲雨道:“若你是我,你會殺了我,還是殺了引起諸多因果的人?”
唐無沉默了。
他只望著唐絲雨。
花滿樓卻道:“他或許誰都不會殺。”
唐絲雨道:“你並非他。”
花滿樓道:“他曾口口聲聲要?dú)⒘四悖贿^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唐無要?dú)⑻平z雨,他一直以來,便將一切引到自己身上,而不讓旁人懷疑你。”
唐絲雨挑眉道:“或許一直以來他便是錯的,就像我本來該是唐無,卻是唐絲雨,而他本來是唐絲雨,卻要做唐無。”
陸小鳳道:“我想,並非是他分不清,而是你分不清。”
唐絲雨笑起來。
他道:“人本就是自私的。就像天香玉寇只有一個,最後吃了天香玉蔻的人卻依然是你,花滿樓依然也要看不見。”
花滿樓卻搖頭,道:“所以,你看錯了很多東西。”
陸小鳳此刻只望了花滿樓一眼。
他瞧著他的面龐,臉上忽然有了淺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