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的傷並非一時半刻就會痊癒。

但他與陸小鳳都知道, 很多事情雖然繁複，一時半刻卻依然可以發生巨大的變故。

陸小鳳不會阻攔他離開。

他們終究會一起走。

待到黃昏，兩個人吃了些食物漿果, 雖然此時也是無比輕鬆的時刻, 卻也都有些即將別離的愁緒。

歡樂時光, 何嘗不是短暫易逝。

更何況, 他們都知道, 此次別離，亦是萬分兇險。

兩個人都看不見黃昏的太陽，卻依然能感受到那餘輝帶給他們的淡淡暖熱。

他們都坐了下來, 面向著那光的來源。

陸小鳳忽然道：“那天歐陽情忽然問我，問我會不會爲她而死。”

花滿樓道：“你一定會回答, 像你這樣的人命一向很大。”

陸小鳳哈哈笑起來。

他道：“我真不知道花兄是不是另一個我。”

花滿樓笑道：“若我是另一個你, 恐怕歐陽情就再不會這樣問你。”

陸小鳳摸了一下鬍子, 道：“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花滿樓道：“但在你心中，若真的有什麼風波, 你一定會爲她賭上性命。”

陸小鳳道：“或許正是因爲我對性命太隨意，所以它反而不願意拋棄我。”

花滿樓道：“你只是不願計較，而非隨意。”

陸小鳳道：“那花兄呢？”

他認真下來。

他本就是很認真的說。

甚至他前面說的一切，不過只是想說這一句。

他道：“花兄，你會爲我而死嗎？”

他不想問, 但他終究問了。

此次一去, 風險波折, 又會有多少機關算盡, 多少生死一線。

花滿樓知道, 他方纔所說，不過是此刻想問。

他們雖然是平靜而輕鬆的說著, 但他們此刻，卻極認真，極真誠。

花滿樓輕輕的笑了。

他道：“不會。”

陸小鳳知道，花滿樓從不會騙他。

他也輕輕的笑了。

他的心放鬆下來，他道：“你終究是最懂我的人。”

花滿樓不會爲他而死，他也不會爲花滿樓而死。

他們只會爲彼此活著。

花滿樓道：“此去兇險，但我知道，陸兄一定會好好活著。”

陸小鳳認真道：“比起永不能忘卻永不能見，我更樂意每天真真實實的出現在我在意的人身邊。”

女人總以爲男人願意爲自己而死是莫大的動容，但總會忘了，人生最大的幸福不過是一生相伴，一生相依。

花滿樓道：“但我若死了，陸兄也會知道，我並非爲陸兄而死，我不過終是無法抗拒生命本身。”

陸小鳳道：“若花兄死了，我還會是那隻鳳凰。”

他說的認真，比他說過的任何情話都要認真。

每一個字，都從心裡，走到另一個人的心裡。

花滿樓道：“鳳舞九天。”

陸小鳳笑道：“或許我再不會從天上下來。”

花滿樓笑道：“我總不忍心讓你一直待在天上。”

陸小鳳覺得心裡暖暖的，彷彿被黃昏的濃郁光線暈染，即便與花滿樓談起這樣的事，也並不覺得傷心決絕，而是心中熱絡。

彷彿他們說的並非生死，而是說些知心話，只與對方聽。

陸小鳳道：“我總會下來喝酒。”

花滿樓笑起來。

他終究是被陸小鳳逗樂了。

陸小鳳一直是個有趣的人。

但偏偏他說的話，的確也是真話。

花滿樓道：“對陸小鳳來說，天下間若沒有酒，那真是人間地獄。”

陸小鳳道：“若沒有酒，就沒有陸小鳳。但有花滿樓，就一定不會沒有酒。”

花滿樓道：“我已經很久沒回小樓，那裡還有幾壇桂花釀。”

陸小鳳道：“若沒有花滿樓陪陸小鳳喝酒，陸小鳳一定也不會那麼愛酒。”

他說完，忽然心頭一熱。

他終於自己說中了自己的心事。

他彷彿已經喝了很多桂花釀，香甜溫情，甘醇無比。

花滿樓臉上帶著輕輕的笑。

他道：“若陸小鳳不那麼愛酒，花滿樓又怎麼會釀那麼多的桂花釀。”

他雖然說得很平靜，但他也彷彿聞到了桂花釀的清香，溫柔清甜，滋潤人心。

陸小鳳的心已經醉了。

他道：“若我死了，我一定會恨我自己，沒辦法再喝這樣好的酒。”

花滿樓道：“我只得一個人彈琴賞花，一個人釀酒獨酌。”

他道：“但我一定也會做一個開心的花滿樓。就像即便沒有我，你也一定還是那個瀟灑的陸小鳳。”

他們都願意爲對方活著，但若真的沒有辦法，他們也一定期望，另一個人能夠真誠自在的活著。

離開並非拋棄，不過是邁向另一個起點。

而留下的人，即便痛苦，最終也會用心自在的活。

陸小鳳知道他心中所想。

因爲他同花滿樓想的，何嘗不是一樣。

這世界上即便沒有花滿樓，他也是個瀟灑的陸小鳳。他絕不會用他的生命，消磨自己的生命。

相反，他會將他們的生命交融，去面對生活的快樂痛苦，去享受人生的樂趣，去經歷風霜雨雪，也感受日落花開。

他覺得這一刻，他們的心又離得如此近。

近的似乎只有一聲心跳，只有一種呼吸。

他伸出手，碰到了花滿樓的手。

花滿樓感受到那種溫熱，他的手便輕輕的握住了陸小鳳的手。

兩個人的手，終於再次握到一起。

經歷了那些無法避開的磨難，生命的真實卻終究無法擊碎。心與心的距離，也並不能任人割裂。

太陽已經落下，黑夜慢慢降臨，但他們依舊覺得很暖。

微風輕輕的吹起，已是漸寒的秋風。

即便並不涼，卻也總有秋涼的冷。

花滿樓道：“這次陸兄便不要再將外衣脫了，我此刻很暖。”

陸小鳳道：“今天雖然並不冷，但不知道爲什麼，我也不是很熱。”

他們都笑了。

等到太陽再出來，他們就要回程了。

陸小鳳的臉上掛著笑。

但他的心卻依舊有些擔憂。

花滿樓的傷終究無法痊癒，但時間已經不會等他痊癒。這樣的花滿樓，面對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對手，他的心，又如何能放得下。

花滿樓彷彿已經知道他的心事，道：“睡吧，即便遇到難敵的對手，我總不會硬拼的。”

陸小鳳笑道：“即便從前，我也未見過你同旁人硬拼。”

花滿樓這樣的人，也從不是個會同旁人硬拼的人。

花滿樓道：“如今他們若要同我硬拼，我便只好智取。”

陸小鳳道：“那他們的確是要倒黴了。”

兩個人說著話，覺得只要對方在身邊，便輕鬆無比，自在無比。

花滿樓道：“其實聽聲辯位很簡單，只要靜下心來。但若聽不到，便要相信自己的感覺。”

陸小鳳道：“原來花兄更擔心我。”

花滿樓道：“我的確擔心你。”

他說著便笑了。

陸小鳳的臉上也蕩起兩個酒窩。

花滿樓道：“我總希望以後有人來喝我的桂花釀。”

陸小鳳道：“我這樣好酒，別人一定沒機會再嘗。”

月亮升了起來。

月光籠罩了大地。

花滿樓笑道：“那也要我願意請你喝酒。”

陸小鳳道：“若花兄不願意，我也一定要耗到花兄願意。”

他們笑了。

花滿樓道：“西門吹雪還在等我。”

陸小鳳道：“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花滿樓點頭，道：“葉孤城已在皇城？”

陸小鳳道：“他不會再回來。”

花滿樓道：“他曾見我一面，我知道，他這次現身，一定會見皇上。”

陸小鳳道：“他甘願現身，便已經做好準備。”

花滿樓道：“他不會死。”

陸小鳳道：“老實和尚一定見過他。”

老實和尚。

老實和尚是天底下最老實的和尚，也是最不老實的和尚。

這樣一個和尚，比任何一個和尚都要神秘，更讓人無法提防。

花滿樓道：“當初你我共闖雲火流霞陣，老實和尚提示你破雲火陣的雲天香在香囊裡。”

陸小鳳道：“是啊，我當初一直在想，他是如何知道的。”

花滿樓道：“若不是唐無告知葉孤城也曾闖過雲火流霞陣，或許我們要猜很久。”

陸小鳳道：“葉孤城的心思有時候讓人無法捉摸。”

花滿樓道：“其實你很早之前便猜到，老實和尚是葉孤城的人。”

陸小鳳道：“這樣或許並不是壞事。”

花滿樓道：“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或許不久之後，我們便會相見。”

相見，便是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