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間有很多奇怪的事。
天下間也有很多奇怪的人。
天下間更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閆五更就是一個(gè)奇怪的人。他住在一個(gè)奇怪的地方。做一些奇怪的事。
如果有位神醫(yī)，被稱作閻王，那麼你敢不敢找他看病？
有些人敢，有些人不敢。
能做這樣選擇的人不多，更多的人想要親眼見一見他都很難。
陸小鳳是少數(shù)人裡的極少數(shù)。
他既能見他，又敢讓他醫(yī)病。
所以他走進(jìn)了閻羅殿。
閆五更的藥廬，本就叫做閻羅殿。
他願意救的人，閻王爺也拉不走。他不願救的人，見了他，無疑等於見了閻王。
他是人世間最後一道關(guān)口，死活都捏在他手上。他住的地方不就是閻羅殿？
陸小鳳就住在閻羅殿。
他正在大口的喝酒。地上擺了一排排的酒罈。
有個(gè)小女孩站在他身旁。
那小女孩天真爛漫，五官精緻，一看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長大了一定也是絕代的佳人。
她數(shù)著：“一，二，三……”
她嘟嘴道：“你又喝了爺爺好多藥酒。爺爺一定永遠(yuǎn)不會讓你離開這裡。”
陸小鳳笑道：“我如果不喝就會病死。”
小女孩道：“這酒又不是能治你病的酒。”
陸小鳳道：“是治我病的酒。不喝我就會死。”
小女孩蹦了幾下，在一個(gè)酒罈間仔細(xì)看，又道：“不對不對，這是爺爺拿來治蛇毒的藥酒，你怎麼給喝了。”
陸小鳳道：“我沒有酒喝，就會病死。”
小女孩才知道原他就是要喝酒，只要是酒，他怎麼會在乎到底是什麼酒，她道：“原來你是大酒鬼。”
陸小鳳道：“在你爺爺手下，不做鬼做什麼？”他哈哈笑起來。
小女孩又低下頭，不做聲響了，她將幾個(gè)酒罈滾到屋子外，道：“你喝了這些酒，或許就會死了。爺爺?shù)木疲緛砭陀卸尽！?
陸小鳳倚在一方石桌上，道：“你爺爺既然答應(yīng)救我，如果我死了，他的名聲就毀於一旦。他怎麼會讓我死呢。”
他吹了個(gè)口哨。
顯然，他完全沒有必要顧及這些。
小女孩明白了他的話，咬咬牙道：“怪不得爺爺說你是壞蛋，你真是壞蛋。”
她說著便跑了。髮辮一翹一翹，實(shí)在可愛有趣。
陸小鳳笑了笑，又開始喝他的酒。
不一會兒，小女孩又回來了。她跑的小臉紅紅的，像是一個(gè)紅蘋果。
她問道：“爲(wèi)什麼爺爺不讓你走？”
陸小鳳道：“是我不願意走。”
小女孩好奇道：“你的傷不是好了嗎？”
陸小鳳道：“我的傷還沒有好。”
小女孩蹦到他身邊，坐在他一旁，問道：“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吐血了。”
陸小鳳喝了幾口酒，道：“但我心疼。如果不喝酒，就會痛死。”
小女孩說：“你爲(wèi)什麼會心疼？”
陸小鳳撇撇眉毛道：“因爲(wèi)傷了心。所以就會疼。笨丫頭。”
小女孩見他眉峰一挑，好看得很，忍不住道：“可是，你的傷，爺爺不是已經(jīng)治好了？”
陸小鳳扔掉酒罈，一躍一縱，已將小女孩抱在懷裡，笑道：“如果你爺爺治好了我的病，我怎麼會被你一個(gè)小丫頭欺負(fù)。”
那小女孩一下子被他抱起，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她那童稚的眸子裡又變得歡喜，道：“那你不要喝酒，陪我去後山捉蚯蚓好嗎？”
陸小鳳一笑，道：“後山的蚯蚓那麼多，都不用捉，自己就會跑到這裡來。”
小女孩嘟嘴道：“你騙我。我怎麼從來沒有看見。你是不想陪我去玩。”
陸小鳳蹦起來，用手一指，道：“你看，那門檻上就有一個(gè)。”
小女孩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一條腕粗的銀環(huán)蛇正伏在門檻上，芯子正在吞吞吐吐，眼神陰幽，正直直的望著他倆。
任誰看到都會嚇一跳。嚇得動也不敢動。
小女孩卻毫不在意道：“這明明不是蚯蚓。是一條銀環(huán)蛇。一點(diǎn)都不好玩。”
陸小鳳見她毫不驚恐，道：“原來你不怕蛇，我以爲(wèi)像你這樣小的小女孩一定會嚇的哭起來。”
小女孩得意道：“這有什麼好怕的，爺爺養(yǎng)了好多。”
她漂亮的臉上多了一點(diǎn)點(diǎn)小得意，看起來更可愛有趣。
她似乎一下子想明白了什麼，問道：“哦，我知道了，你抱我起來不是因爲(wèi)怕我欺負(fù)，是剛剛這蛇來了，怕嚇到我，怕我被這毒蛇咬了對不對？”
陸小鳳笑道：“不，我是想讓你看的更清楚些。嚇你一跳。”
小女孩是個(gè)聰明的小美人。
一個(gè)女人本來就很可怕。
一個(gè)聰明的女人不是更可怕？
再小的小女孩，也會長大。長大了一定是個(gè)可怕的美人。
可怕的小美人卻自己點(diǎn)頭道：“怪不得爺爺會救你。因爲(wèi)你是個(gè)彆扭的人。像爺爺一樣彆扭。”
她忽然自己從陸小鳳懷裡一掙，跳了下來。
她的手一揚(yáng)，那條大蛇便竄到了她身邊，她托起來，摸了兩下，像是拿起一個(gè)小玩具一樣。
這可不是小玩具。
可在她眼裡，這一定是個(gè)很有趣的小玩具。
她看了看陸小鳳，認(rèn)真的問道：“彆扭的人也會傷心嗎？”
陸小鳳想了想，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彆扭的人。”
小女孩又看看他，說：“爺爺說你的心脈受了很重的傷，你武功這麼好，是誰傷了你？”
陸小鳳很認(rèn)真的想了想，道：“是我自己。”
小女孩驚訝道：“你自己！？”
陸小鳳對她比劃道：“有一天我喝多了酒，就想知道我的武功有多厲害，然後我就對著我自己的心口輕輕一戳！”
小女孩嘴巴都張圓了，不可思議的望著他，看他比劃著用手一戳，又被他逗樂了，哈哈笑了起來，道：“怪不得你現(xiàn)在又喝爺爺?shù)乃幘疲阍瓉碚娴氖莻€(gè)大酒鬼。”
陸小鳳點(diǎn)點(diǎn)頭。
小女孩這次真的跑了。她笑的像朵花兒。
陸小鳳又躺在一旁的石桌旁，大眼睛盯著天頂，恍然的發(fā)著呆。
閆五更悶聲走了進(jìn)來。
他的腳步聲很輕，但他還拿著一個(gè)柺杖，柺杖敲著地，咚咚的響。
他聲音如老鍾震盪，聽起來轟轟作響。
他道：“你又在喝酒。”
陸小鳳道：“不然我就會死。”
閆五更笑道：“你喝了纔會死。”
陸小鳳道：“每天喝，我也沒有死。”
閆五更被他氣笑了。
他走到他身邊，表情卻又嚴(yán)肅起來，此刻更像一個(gè)老態(tài)龍鍾的老人了。
他道：“如果你死了，有的人或許因爲(wèi)你要吃很多的苦。”
陸小鳳的臉色不如剛纔輕鬆，卻也並不慌亂，他道：“前輩也解不了唐門的毒？”
閆五更道：“我從不解唐門的毒。”
陸小鳳問道：“爲(wèi)什麼？”
閆五更道：“五十年前我對著唐婉發(fā)過誓，今生不解唐門毒。”
唐婉就是唐老太太。
唐門的唐老太太。
陸小鳳的心情有些低落。
閆五更道：“你不是叫我解你身上的毒，卻讓我解別人身上的毒。”
陸小鳳道：“我的毒我覺得倒很舒心。”
如果解了他身上的普度衆(zhòng)生，誰來解花滿樓身上的一念成神。
但若有人有其他的方法解一念成神，即使自己中了普度衆(zhòng)生不得解，又有什麼關(guān)係。
閆五更道：“陸小鳳的靈犀一指果然厲害，傷起人來，威力可不小。你闖蕩江湖這麼多年，我卻從沒聽說誰被靈犀一指傷到如此，是你手下留情，不肯下殺手？”
陸小鳳道：“爲(wèi)什麼要?dú)⑷耍俊?
閆五更笑道：“跟花家七童待久了，竟然也是這樣一個(gè)口氣。可爲(wèi)什麼他對你卻下如此狠手？”
陸小鳳道：“他已經(jīng)手下留情。”
他的臉色雖然沒有什麼變化，他的心卻忽然一陣疼痛。
他的眉毛一下子蹙了起來。
閆五更看出他動了心傷，道：“你是心脈重創(chuàng)，不可情緒太動，驟然想起傷心之事，一定心痛苦楚。”
陸小鳳卻笑了，他道：“哪裡痛苦，我覺得舒服極了。”
閆五更知他口是心非，道：“都說鴨子嘴硬，沒想到鳳凰的嘴也這麼硬。”
陸小鳳哼了一聲，悶頭不說話。
閆五更道：“我本要你留在這裡兩個(gè)月。你喝了我這麼多酒，兩年也不會讓你走。”
陸小鳳哈哈笑起來。
他的內(nèi)傷還沒全好，一笑扯動了筋絡(luò)，還是有些疼痛。
他卻不在意那些，痛快歡喜，對他來說太重要。
陸小鳳道：“有這麼好的酒，別說兩年，哪怕兩百年，我也不走。”
閆五更的柺杖敲了敲地面，他道：“說不定兩個(gè)月零一天，你就先跑了。你這個(gè)人，太守信又太聰明。”
陸小鳳說道：“現(xiàn)在我的命在你手裡，我是個(gè)很聽話的人。”他的眼睛裡帶著一絲真誠和靈動。
閆五更知道他的性格。
陸小鳳開玩笑的時(shí)候，最真誠。
閆五更道：“你問我的問題，我現(xiàn)在可以回答你。”
陸小鳳挑了挑眉毛，道：“那你究竟有沒有救過一個(gè)人，救過一個(gè)死人？”
閆五更道：“死人是不會來找我的。我只救過活人。”
陸小鳳思考了一會兒，終於道：“他竟然在西門吹雪的劍下活了下來？”
閆五更反問道：“你說呢？”
陸小鳳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道：“西門吹雪的劍一出鞘，不會留下活人。”
閆五更笑了，他看著陸小鳳，道：“劍是死物，但握劍的人卻是活物。劍不留人，心留人。”
陸小鳳愣了片刻，道：“即便西門吹雪不想下殺手，可他的劍，沒有留情。”
閆五更道：“劍不留情，心留情。”
一個(gè)一流的劍客，想要?dú)⑷说臅r(shí)候，一樣的劍勢與氣力所發(fā)，與他心中無意時(shí)的劍勢，即便一樣，威力也遠(yuǎn)不相同。
陸小鳳當(dāng)然明白。
但那日，他們觀戰(zhàn)之人，誰又能看到西門吹雪的心？
他們看到了西門吹雪的劍。
那是一把無雙的劍。
一劍封喉。
但即便陸小鳳是西門吹雪的知己朋友，陸小鳳卻無法成爲(wèi)西門吹雪的心。
心卻是西門吹雪的心。
心中有劍。心中無劍。
心中有意。心中無意。
閆五更道：“如果那日花滿樓也在紫禁之巔，或許他比你們看的都清。有時(shí)候，太相信眼睛，就會忽略很多東西。”
陸小鳳終於不再說話。
閆五更咳嗽一聲，道：“即便你現(xiàn)在要想很多事，但不要忘了，今天要幫我尋一百條蜈蚣。”
他說著，又拿著柺杖咚咚的走了出去。
陸小鳳終於哀嚎一聲。
這纔是真正的磨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