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時, 墨王后終於在殿中醒了過來。
城雪走進殿中,來到了牀榻邊坐下,微微垂下頭看著在牀榻上安然不動地躺著, 雙目神遊地直視著上方, 彷彿一夜之間醒來就完全變得毫無生命力的女子。
城雪沒有多言, 只是伸手去給阿那兒輕輕枕了脈象。
“你腹中的孩子, 暫且得以保住了。但在生下他以前, 你不可再下牀一步,得安心調養好身子。如若再受到傷害和打擊,就會容易失去這個孩子。”
阿那兒此時在聽到清城雪的聲音以後, 才微微恢復了一些意識來。她的雙目中早已失去了所有可以凝視下去的方向,躺在這裡卻宛若已經失去了性命。
城雪看著那雙屬於異域之人才會有的美目之中蘊含著淚水, 眼角的淚痕再也掩飾不住。只是看著, 也會讓人心疼惋惜不已。
“我如今活著, 卻好比已經不在了……”阿那兒終於開口說了她醒來以後的第一句話。“白雪姑娘,不……炎王妃。你可願, 聽我說說?”
清城雪輕點了點頭,示意著身旁的明月先行退了下去。
“從五年前,我就覺得自己從一個懵懂的少女,徹底變成了一個永遠身負枷鎖和自責的人。這一切都是因爲炎君哥哥,還有墨君。在過去的這些年裡, 他們一直有多麼寵愛我和謙讓我, 我最是清楚不過了——說起來, 如果沒有大清的覆亡, 應當得到這些的應該是你罷!因此,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們三人中會有一個人突然的死去, 並且那是因我們另外兩人而被殺死。
我對炎君哥哥,在心中充滿了愧疚與自責,原以爲今生再也無法贖罪和彌補。他失去了所有,沒有了至親,死在那一年的大火裡……這一切,都與我有關,我何嘗不知呢?但炎君哥哥也許是從未責怪過我罷!否則,如今爲何尚且看在那兒的這分薄情面子上,尚且得留夫君一命?
王族已去,而今已經再沒有後人了,我如今也是罪有應得而失去了所有。我知而今他最重要的人就是你,所以你可否將我的話轉知予炎君哥哥?請他今後,莫及舊情,但念於情深……”
城雪輕輕拉過阿那兒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上。“你的話,我定會帶給王君……可也請你珍重自己,顧念於他。”
阿那兒感受著腹中存在的孩子,瞬間再度淚崩不住地流下。
城雪伸手拂去她的眼淚,輕輕往前坐了一些,讓她看到自己微微顯懷的身子。“若干月後,等他來到了這個世上,炎族就總算是有了後。我多麼盼望著,他能爲王君彌補五年前的遺憾……如此,你心中能否舒服一些?”
阿那兒長嘆一聲。“很好,真的很好……”
臨走之時,城雪聽到身後的那兒最後與她說了最後的請求。“請你,去看看他罷?如今,或許唯獨只有你的話,他也許能聽下去……”
城雪腳步微微一頓,過了一會,背對著阿那兒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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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著墨王的大殿之外,由右騎將軍親自帶領的軍隊在嚴密地把守著。
城雪與明月夜裡此時一同來到了這裡。
“王妃殿下!您怎麼親自來了這裡?”右騎將軍急忙跪下迎接。
“把門打開,我要進殿中去見墨王。”
“這……”右騎將軍未曾收到過王上的王令,一時做不得主意該不該讓王妃殿下進去,一臉爲難。這畢竟是王妃殿下啊,是王上最寵愛的女子,她的命令也可以說是等同於王上的王令了。
“右騎將軍,我會讓明月隨著我進去,你若是擔心守在門口就好。”城雪明白他的難處,於是說道。
“如此自是最好!”右騎將軍這才答應下來,迎著王妃上大殿門前,親自打開了門。
城雪走進殿中,擡頭望著黑暗的大殿之中,一切金碧輝煌完全被附上了一層塵埃一般落寞清冷,讓人心中發寒。明月微微有些距離跟在身後,不作聲地隨著。
此時的墨君,孤獨一人坐在大殿之中。那一身的黃袍已然褪了顏色,蓬頭垢面而沒了血氣,原本的那一頭黑髮短短兩日之內白了一半。
城雪難以相信,這會是當初她第一次所認識的那個站在王位前高傲至上,掌控一切,有著一身抱負而雄心振振的墨君。
他變了,早已因爲內心的貪婪而迫切,野性而瘋狂的執念而放棄了原本的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
現在的墨君,完全不再是那個過去的墨君了。
良久以後,城雪原本來時滿腹心中所想說的話,都只餘下成了一句。“——我受她所託,此時前來勸你。”
滄桑低沉,充滿著絕望的聲音傳來。“她……如何了?”
“孩子保住,也醒來了。”城雪答道。“可惜……人雖活著,宛如將死的枯木,卻同有如沒了。”
“那個孩兒,她曾說是就本王許她最好的禮物。可如今,一切都因我,那也無法再成爲她的希望了啊……”墨君崩潰地往後躺倒在地上,仰天大聲苦笑了幾聲。
城雪轉過了身,背對著墨君,長嘆了一聲。最後,她只是用盡最平靜的聲音道了一聲。“望你保重。”一聲最後的忠告。是阿那兒心中的話,亦是她心中的話。
“我此生,最料想不到的……就是真的有這麼一天。這整個天下,與我最心愛的女子,都卻歸屬於了我一生最大的宿敵。我竟會,輸得這麼一塌糊塗,一塌糊塗!!”
大殿之中的東西被墨王發瘋地“噼裡啪啦”雜碎在地。那大門打了開來,白色的一抹裙袂停駐下來,猶豫了一會,最後消失在了目光所及的遠處。大殿之門,重重關上……
城雪走出大殿來,眼見炎君出現在了殿外,身後只隨著巴以一人。
明月微微欠身行禮道。“王上。”
“王妃殿下……”巴以也作了作揖,道。
炎君看著城雪脣角邊微微的顫動,卻欲言又止的模樣,不能更明白此時她心中所想了。
城雪過一會,微微垂下頭道。“王君,雪兒想回去歇著了。”
炎君一言不發,只是邁步走了來,直接用自己溫暖的大手去牽起了她的手來。
身後的大殿中傳來的那令人心碎而顫抖的響聲,彷彿因爲他們越發走遠而漸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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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炎君與城雪醒來以後,聽到了一個震驚的消息。
……
墨王后,自殺了。
從皇城之上縱身躍下,帶著腹中的孩子一起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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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了一場好大的雨,堪比那五年以前,炎族滅亡的那一日。只是這一次,再沒有什麼死而復生。
炎君在這大雨的深夜獨身來到了黑暗的大殿之中見到了墨君。
曾經一同在這天下之間享譽盛名。一人號令著滿朝上下,威風凜凜而叱吒風雲的他們二人,終是在這一天到了結局之時。
那兒走了。墨君,從此也徹底瘋了。
天蒙亮,炎君終於走出了大殿,下令。
將這墨城,改名爲哀城。
從今而後,這座城,囚禁著一個人。一個終將哀怨一生,走入瘋狂之中讓自己萬劫不復的人。
餘下,一座哀城。哀前事舊朝之殤,哀後往囚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