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老哥哥今天需要發(fā)泄,所以郭威看見劉知遠的表現(xiàn)明顯失態(tài),也不出言勸阻,只是笑呵呵地站在帥案前,笑呵呵地耐心等待。
民間有云,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後二十年看子敬父。老哥哥劉知遠縱然身爲(wèi)九五至尊,恐怕也難免俗。這輩子從小兵一步步登上皇位,再大的風(fēng)浪都見識過,人世間的奢侈與繁華也都享受到了極致。但到頭來如果後繼無人的話,心裡終是有意難平。
文武雙全,睿智仁厚的劉承訓(xùn)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二皇子劉承佑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個有道明君。已經(jīng)接近花甲的年齡,想要再有第三個繼承人,恐怕求遍漫天神佛也未必能夠如願。況且以李後家族的強勢,怎麼可能準許一個別姓女人生的兒子威脅到劉承佑的儲君之位?
想到這兒,郭威不禁暗暗慶幸起自己的境遇來。髮妻柴氏雖然去世得早,卻給自己留下了兩兒兩女,還有一個文武雙全的養(yǎng)子。長女郭楓已經(jīng)嫁入史家,甚得公婆喜歡,丈夫?qū)檺邸JO碌膬蓚€兒子和一個女兒雖然都未成年,但在侄兒兼養(yǎng)子柴榮的言傳身教下,都學(xué)得知書達禮,爲(wèi)人處事從容大方。更難得的是,這幾個孩子彼此之間互敬互愛,很少起什麼爭執(zhí)。平素在汴梁城中,也絕不跟其他紈絝子弟廝混,更不會打著自己的旗號招搖過市……
正想得開心之際,耳畔忽然又傳來了劉知遠沙啞的聲音,“好,好,你剛纔說得對。失去了鄴都,杜重威就失去了立身之本。現(xiàn)在死和將來死,已經(jīng)沒太大差別。朕沒必要爲(wèi)了一個脫了毛的野雞,平白耗費弟兄們的性命。朕準了,朕準了你剛纔的提議,命令弟兄們讓開鄴都北門,準許城內(nèi)百姓出來樵採三日,不,三日太短,樵採五日。五天之後,朕再重新把鄴都圍困起來,問那杜重威到底是戰(zhàn)是降?”
“遵命!”郭威迅速收回心神,肅立拱手。
“先別忙著去幹活!”劉知遠顯然非常高興,伸手做了個阻攔的姿勢,笑著喊道,“難得聽到個好消息,你坐下陪老哥哥我樂和樂和。唉,沒當(dāng)皇帝之前,總覺得當(dāng)皇帝真好啊,一言九鼎,出口成憲。全天下的事情都得我一個人做主。真的當(dāng)了皇帝,才知道,這活真不是人乾的,想找個兄弟說說話,都幾乎沒了可能!”
“陛下言重了!”感覺到劉知遠心中的落寞,郭威笑了笑,順手從帥案旁抄起了一個錦墩,在側(cè)對著劉知遠的位置擺好,隨即乾脆利落地坐了上去,“陛下是真龍?zhí)熳樱⒌人孜铮M敢沒事兒前來相擾,萬一……”
“狗屁!”沒等郭威把話說完整,劉知遠大笑著打斷,“狗屁真龍,這話也就拿去騙一騙平頭百姓。你說說咱們倆,這輩子見過多少真龍被凡人割掉了腦袋?怎麼可能還相信這種荒誕……”
話說到一半兒,他又自覺壞了口彩。頓了頓,迅速將話頭岔向別處,“況且你也不是外人,總是能知道朕在想什麼。朕麾下這麼多文臣武將,你是唯一知道朕恨不得趙延壽馬上去死的,唯一知道用反間計割了他腦袋之人!”
“此計乃末將麾下謀士王峻所出!”郭威不願意貪他人之功爲(wèi)己有,觀察了一下劉知遠的臉色,笑著彙報,“具體執(zhí)行的是……”
“蹲在屋子裡出主意誰都會,真正能把事情辦成了纔是本領(lǐng)!”劉知遠有些興奮過度,根本沒有耐心把郭威的話聽完,就再次出言打斷。“況且對手遠在塞外,不豁出去足夠的本錢,不抱著必死之心,怎麼可能達成所願?你這回花了不少錢吧,回去找人從寬上報。朕不叫兵部與戶部審覈,這筆錢,朕從內(nèi)庫裡給你補上!”
“多謝陛下!”郭威被說得心中發(fā)暖,拱了下手,繼續(xù)低聲補充,“錢倒不用陛下出了,花銷不算大,也並非末將……”
“誒,此言差矣!你爲(wèi)國做事,朕豈能叫你自己倒貼?”劉知遠立刻假裝虎了臉,第三次大聲打斷,“況且誰不知道你郭家雀兒是個清官兒?平素俸祿根本不夠花,還得讓大郎替你往來江南販賣茶葉!對了,大郎呢?朕也有好一陣沒見到他了,他從江南迴來沒有,可有意出仕?”
“謝陛下恩典!大郎已經(jīng)回來了,最近幾天應(yīng)該就在汴梁!”聽劉知遠問起自家侄兒兼養(yǎng)子柴榮,郭威立刻放下正想說的話頭,滿臉自豪地迴應(yīng),“末將讓他往來販賣茶葉,並非單純爲(wèi)了賺錢補貼家用。陛下您也知道,茶葉那東西,以吳越和荊楚最爲(wèi)便宜。而想賣出高價,就必須前往塞外才行。這一來一回,江南和塞外的道路就走全了。今後陛下若是準備一統(tǒng)九州,大郎剛好能在軍前替陛下做個開路先鋒!”
“你真是個有心的!”劉知遠聞聽,心中大爲(wèi)感動。點點頭,正色說道:“滿朝文武,這時候都想著怎麼能加官進爵。就你一個,已經(jīng)開始著手打探江南和塞外的路徑和地形了。唉!若是朕身邊再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又何愁九州不能一統(tǒng)!”
“末將一直記得,當(dāng)年陛下對末將和常克功兩個所說的話。既然我等不幸生於亂世,受盡國破家亡之苦,就讓亂世在我等手中徹底終結(jié)!”郭威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迴應(yīng)。已經(jīng)佈滿風(fēng)霜之色的面孔,此刻竟然因爲(wèi)激動而泛起了濃郁的殷紅。
“你,你居然現(xiàn)在還記得?”劉知遠先是愕然地瞪圓了眼睛,隨即,扶著帥案站起,嘴脣微微顫抖,“你,你居然到現(xiàn)在還沒有忘。朕,朕自己,自己都差點兒就想不起來了。朕,朕……”
當(dāng)年他親眼目睹諸侯混戰(zhàn),生靈塗炭。卻因爲(wèi)人微言輕,管不了任何事情。心情鬱郁難解,在軍帳內(nèi)借酒澆愁。恰巧郭威和常思兩個前來看他,衝動之下,他就當(dāng)著二人的面兒對天立誓,這輩子一定要想辦法結(jié)束亂世,重整河山!
時隔這麼多年,當(dāng)初的豪情壯志,早就被現(xiàn)實撞得支離破碎。劉知遠自己都沒勇氣再想起來了。卻萬萬未曾料到,居然還有人會將自己當(dāng)年酒醉後的瘋話記在心裡,居然還有人會爲(wèi)了這個夢想在默默地堅持!
“末將不敢忘,常克功也沒忘!”認真地看著劉知遠的眼睛,郭威的表情像二十出頭的年青人一樣激動,“末將現(xiàn)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讓陛下的大漢,變成當(dāng)年的大漢,而不是隻佔據(jù)了區(qū)區(qū)一隅。常克功也是一樣。我們兩個這輩子在一起談的最多的,就是領(lǐng)兵北征大漠,封狼居胥!”
“封狼居胥,封狼居胥!”劉知遠喃喃地重複,三兄弟比肩而戰(zhàn)的歲月,一下子在記憶裡變得無比清晰。勇悍且衝動的自己,多謀且敏銳的常思,冷靜且謹慎的郭威,三兄弟互相扶持,彼此支撐,從都頭一步步爬上指揮使;從指揮使一步步爬上節(jié)度使,樞密使、漢王;從河北、河?xùn)|、一直到旗指汴梁……
眼皮漸漸泛起微紅,此刻的大漢天子,從高高在上的神龍,徹底變成了人類,“克功現(xiàn)在還好?你們兩個最近可有書信往來?朕,朕有時候,也覺得,前一段時間對他過於嚴苛了!”
“暫時去地方上任職,未必不是克功心中所願。至少,可以讓他覺得不再虧欠石家!”郭威終於成功地把話頭引到了常思身上,想了想,很是認真地迴應(yīng)。“他那個人你也知道,表面上看去好似心黑手狠,事實上最爲(wèi)重情重義。石家小兒沒被鬼使神差被送到他面前還好,他還能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既然已經(jīng)送到他面前了,他就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東西去死。所以,陛下將他趕出朝堂也好,故意冷落他也罷,他都甘之如飴!”
“這混賬東西!”劉知遠咬牙切齒,低聲唾罵,“他想保那小東西的命,直說就是!何必弄出這麼多花樣來?朕,朕又不是不通人情,朕,朕……”
說著,說著,他聲音就又開始變低,最後幾不可聞。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皇帝位置坐穩(wěn)了,他當(dāng)然覺得前朝二皇子的死活都無所謂。而當(dāng)初,大軍尚未成功進入汴梁,他又怎麼可能放著一顆有利的棋子不去掌握,放著一個巨大的隱患不去清除?
“此番除去趙延壽,克功在其中居功甚偉。末將的細作,是藏在常家的商隊出的塞。他的心腹謀士,幾個月來一直冒死藏在上京,與末將麾下的細作同生共死。而打點契丹權(quán)貴,替韓家兄弟謀取南樞密使官爵的錢,也是克功所出。”看看火候已經(jīng)合適,郭威終於說出了自己最想說的話。
老兄弟常思精明強幹,有他在朝堂上,便可以替自己和楊邠等人分擔(dān)許多麻煩。而沒有他在,無論楊邠、王章還是自己,遇到蘇逢吉、白再榮、郭允明和衆(zhòng)多國舅們,每每都覺得力不從心。
此番常思立下了大功,又恰逢劉知遠也念起了舊情,正是將其重新拉回朝堂的最佳時機。所以郭威一整晚上費盡心思,始終在將話頭往此人身上引。始終在試圖讓劉知遠明白,常思對大漢沒有任何二心,將他棄置於澤潞那偏僻貧寒之地,絕對是大漢朝廷的損失!
正如他心中所願,劉知遠果然被說得意動,手捋鬍鬚,低聲沉吟,“嗯,怪不得能如願除掉了趙延壽。常家富可敵國,克功多年來又周旋於虎狼之間。有他出手,自然事倍功半!不過……”
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已經(jīng)到嘴邊的話,又被他吞回了肚子當(dāng)中。有自己在,自然能壓得住常思,壓得住郭威和史弘肇,而萬一哪天自己不在了,以承佑的年青與衝動,怎麼可能鬥得過一羣老狐貍?
況且常思爲(wèi)了報答石重貴當(dāng)年的善待之恩,居然連自己都敢騙。將來等承佑做了天子,以他的老謀深算,再加上他與郭威、史弘肇等人的交情,怎麼可能會把承佑放在眼裡?
“陛下連杜重威這種軍中老將都能放過,又何必在乎一個手無寸鐵的黃口小兒?”隱隱地感覺到了劉知遠又開始猶豫,卻不知道具體原因。郭威斟酌了一下,低聲勸諫。“況且克功所求,只不過是讓那石家小兒不死。將其接回來,高官厚祿養(yǎng)在汴梁,總好過流落民間,讓某些人天天惦記著。”
“嗯,汝言甚是!”劉知遠看了一眼郭威,敲打著桌案緩緩坐下。心中兄弟情義,迅速讓位於帝王權(quán)謀。常思如果重歸朝堂的話,蘇逢吉、李業(yè)等人肯定不是對手,自己剛剛費盡心思建立起來的新老平衡就會再度被打破。所以,就必須在衆(zhòng)多老臣當(dāng)中,再挪走一個人,以免老臣子們的勢力尾大不掉!
正冥思苦想,該把哪個老臣與常思調(diào)換一個位置的時候,忽然間,外邊又傳來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跟著,國舅李業(yè)慘白著臉,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不待劉知遠發(fā)火,噗通趴倒於地,大聲哭嚎:“陛下,陛下,不好了。太子,太子他,他薨了!”
“你,你說什麼?”劉知遠騰地一下從帥案後蹦起,雙目圓睜,手指李業(yè),身體來回搖晃。
“二皇子派人送來急報,太子,太子承訓(xùn),薨,薨了!”國舅李業(yè)雙手扶地,眼淚鼻涕滾滾而下。
“老天——!”劉知遠仰面大吼,聲音悲憤而又淒涼。短短一個下午,經(jīng)歷了失望、惱怒、大喜和大悲,他的心臟再也支撐不住。猛然間嗓子眼兒一甜,鮮紅色的血液順著嘴巴噴涌而出。
“陛下節(jié)哀!”大將郭威見勢不妙,趕緊一個縱身跳過帥案,雙手將劉知遠緊緊摟住。哪裡還來得及?只見大漢天子劉知遠雙目緊閉,面如死灰,身體如剔除了筋骨的爛肉般,緩緩癱軟。
“姐夫——!”國舅李業(yè)也大聲悲鳴,連滾帶爬湊上前,雙手搬住劉知遠的肩膀左右搖晃。還沒等用上力,已經(jīng)被郭威一腳踢出了半丈遠。
“來人,包圍中軍帳,不準走漏任何消息!有敢動搖軍心者,誅族!”樞密副使郭威,此刻終於露出了幾分悍將模樣。瞪著通紅的眼睛,厲聲喝令。
“郭將軍?是!”聽到動靜衝進中軍帳的親兵們先是一愣,旋即齊聲答應(yīng)。
“不要都去,留下幾個人聽令。火速去請?zhí)t(yī),國舅積勞成疾,吐血暈倒,讓他們趕緊過來救治!”郭威雙手將劉知遠橫抱在胸前,繞過帥案,用腳狠狠踩住國舅李業(yè),“讓楊相,王相,還有三品以上文武,速速來中軍議事。就說趙延壽死了,我軍需要立刻改換戰(zhàn)術(shù)!”
“蘇逢吉,你莫走。去安排個可靠的人,入城勸杜重威投降。就說趙延壽已經(jīng)被遼國卸磨殺驢,他若是不信,儘管派人去北方打聽。皇上給他五天時間,如果五天之內(nèi),他肯獻城投降,只奪兵權(quán),不殺一人。他的官爵也可如舊,子孫親朋皆不受任何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