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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萍末 (二)

“遵命!”李業的眼睛對著地面打了幾個轉,先確定了剛纔的表現並沒讓自己失去劉知遠的信任,然後才小跑著去調遣人手,傳遞軍令。

看著他沒頭蒼蠅一般的模樣,劉知遠心中愈發覺得空落落地難受。翻身跳下馬背,捧著藥葫蘆,走到一塊滿是血跡的石塊旁,緩緩坐了下去。對著戰場上的血色殘陽,靜靜地開始發呆。

差不多有十年了,今天是自己第一次距離死亡這麼近。以往只要常思在,從沒有任何敵軍能將兵器遞到自己身邊三尺範圍之內。而自己以前幾次心痛併發作,也是常思以最快速度調集親兵將自己擋住,然後趁著任何人都沒有注意的時候,將藥物送入自己的口中。

十餘年來,除了被迫留在汴梁那段日子,常思就像自己的一個影子。自己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也習慣性將他忽略。直到這次徹底將他從身邊趕走,才忽然發現,原來這個死胖子對自己來說是如此之重要,如此之不可或缺。

然而,他……唉!。想到兄弟之間越來越深的隔閡,劉知遠再度對著斜陽嘆氣。回不去了,日落之後,雖然還有日出。可太陽未必就是原來那個太陽。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一樣,只要出現了裂痕,就只會越來越大,想要彌合,除非……

周圍的親兵只當自家主公需要休息,誰也不敢上前打擾。李業忙完了份內之事,也只敢手握刀柄站在十步之外,做忠犬狀,不敢上前詢問,自家姐夫到底又想起了什麼事情,臉色居然如此滄桑?

這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直到有太監大著膽子上前彙報,樞密使、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楊邠聞訊求見,才終於將劉知遠從老僧入定狀態徹底喚醒。

“此地距離西京洛陽不遠,郭將軍已經派人清理過了城內的行宮。主公不妨將兵馬停留在那裡,歇息三日,然後再繼續向東而行。”見劉知遠形神俱疲,楊邠於心非常不忍,走到近前,低聲勸說。(注1)

“不必!”劉知遠將藥葫蘆順手丟給李業,輕輕搖頭。“朕還能撐得住。汴梁空虛,符彥卿和高行周等輩,想必很快也能聽到風聲。所以咱們必須抓緊時間,趕在那羣鼠輩有所動作之前,搶先一步佔據汴梁,號令天下!”

“主公聖明,臣先前想得淺了!”楊邠聞聽,恍然大悟,倒退兩步,躬身謝罪。

“你馬上就要做宰相的人了,目光不能只圍著朕一個人轉。要放眼天下才行!”劉知遠對他友善地笑了笑,低聲鼓勵。隨即,又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朕剛纔不是累,而是想起,想起了常克功。朕與他同生共死多年,此番入汴,卻把他打發到了一旁。唉,朕每每想起來,心裡頭都堵得厲害!”

“末將行事疏忽,讓主公失望了!”李業在旁邊聞聽,立刻紅著臉俯身於地。心裡頭,卻偷偷嘀咕道:“既然又想起了常思,你剛纔何必裝作一臉大度模樣。覺得我不如他,你把他調回身邊跟我換一換位置好了。我還願意去地方上做節度使呢,山高皇帝遠,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何必天天跟在你身邊,擔驚受怕?!”

“朕說過,不關你的事情!”劉知遠狠狠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咆哮,“滾一邊去,朕跟楊大人說國事,你不必在旁邊偷聽!”

“遵命!”李業鬧了個大沒臉,抱頭鼠竄而去。

劉知遠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他走遠,回過頭,嘆息著對楊邠問道:“你說,朕對克功,是不是太涼薄了些?!”

“如果爲國家而計,常將軍出鎮地方,是長遠考慮,絕非陛下對其處置過分!”楊邠稍微猶豫了一下,非常認真地迴應,“六軍都虞侯這個位置,將來便是殿前禁軍都指揮使。常將軍又素有大功,將來少不得還要在樞密院和兵部裡頭再各兼一職。如此,他的權力就太大了,所掌握的兵馬也實在太多。無論換成哪個人,無論其跟陛下關係有多親厚。爲國而計,臣都會勸諫勸陛下把他外放地方,而不是把持禁軍從始至終!”

這是一句實在話。禁軍都指揮使手裡握著帝王一家的安危,非絕對心腹不能授予此職,並且要經常派人輪換擔任,才能確保禁軍永遠掌握在皇帝手裡。而常思,從劉知遠剛剛作爲一軍都指揮使獨立領兵那天起,就替他掌管親衛,一任,就是十四、五年。受信任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並且在軍隊中的影響力也實在太大。

此外,常思跟史弘肇、郭威等人之間的關係,也過於親近。萬一他們三個聯手發難,瞬間就可以接管漢王府,同時還能接管河東最精銳的三支兵馬。屆時甭說廢立皇帝,就是取而代之都易如反掌。

當然,後面那些擔憂,只能心照,卻是誰都不能宣之於口。所以對於劉知遠在臨出征前,忽然採取明升暗降的手段,將常思從六軍都虞侯的位置拿下,改任路澤節度使之舉,楊邠非但沒有任何牴觸,反而樂見其成。只是劉知遠自己,剛剛從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忽然就又想起了常思的好處來,一時間,心裡頭竟然充滿了愧疚。

“朕從沒懷疑過他的忠心,說實話,朕手下如果有人造反,常克功肯定戰死在朕身前的最後那個人!朕知道,朕對此深信不疑!”見楊邠沒有絲毫替常思開脫的意思,劉知遠又是欣慰,又是憤懣,苦笑了幾聲,慢慢搖頭。“可是朕,卻不得不把他外放出去。朕要做皇帝了,不能再像節度使時那樣,在用人方面,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全天下那麼多人都看到了,他家最小的兩個女兒,一個馬上要嫁給剛剛跟朕做過對的韓重贇,一個從郭允明手裡搶走了二皇子。朕要是不處置了他,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只要跟朕有舊,便可以爲所欲爲?”

“這……”終於明白了自家主公的心病所在,樞密使、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楊邠眼前豁然開朗。“其實,主公大可不必如此。路澤那地方雖然百姓稀少,盜匪成堆,在前代卻並非貧瘠之地。只是因爲戰亂頻繁,才變成了今天這般模樣。常克功做了路澤節度使,並不算委屈。而以他常克功的本事,將路澤兩地治理得五穀豐登,也未必需要太長時間!”

“此外!”偷偷看了看劉知遠的臉色,他又笑著開解,“老臣記得,當年常克功是奉了您的命令,才留在汴梁與高祖、出帝父子兩個周旋,同時交好朝中一衆文武,爲我河東謀取切實好處。他的小女兒與二皇子年齡不相上下,出帝在即位之前,又刻意拉攏河東。如此,兩個小孩子天天在一起玩鬧,恐怕雙方的家長都喜聞樂見。若是沒有去年的亡國之禍,估計出帝那邊早就派人向常克功覈對一雙小兒女的生辰八字了。屆時爲了我河東考量,漢王您又怎麼可能命令常克功拒絕?”

“啊!”一番話,說得劉知遠呆呆發愣。剎那間,心中對常思的所有不滿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卻是深深地負疚。“如此,如此,卻是朕誤會克功了?你,你當初,爲何不向朕進諫?你,你爲何到了此刻才說出來?”

“陛下,您剛纔還說過,要老臣站在丞相高度爲國而謀麼!”楊邠看了看劉知遠,直言不諱。“而常克功受陛下信任太久,朝野朋友太多,又怎麼適合繼續掌控禁軍?”

“呼——!”劉知遠對空噴出一口白霧,再度陷入沉默,久久無法出聲。

自己已經做皇帝了,跟原來不一樣了!生死兄弟也好,救命恩人也罷,在皇位之前,統統不值得一提。自古以來這個皇位,縱使父子兄弟,還免不了刀劍相向。更何況常思跟自己,只是異姓兄弟,而不是一母同胞!

又過了小半刻鐘之後,他總算收起了心中的難過。勉強笑了笑,繼續問道:“你前來找朕,就是爲了勸朕進入西京歇息麼?還是有別的事情?如果有,就趕緊說吧!趁著史弘肇還沒將兵馬收攏好,咱們君臣還有點兒空閒時間。”

“遵命!”楊邠收起笑容,鄭重拱手,“陛下究竟打算如何處置前朝二皇子?當初的安排可曾有變?”

“朕不是吩咐太子去做此事了麼?先將他養起來,然後慢慢再做打算。反正他們石家早就人心盡喪,高祖當年的親信,也都被李彥責那條瘋狗給殺乾淨了,不可能再翻起任何風浪!”劉知遠愣了愣,皺著眉頭反問。

在決定將常思外放的同時,他已經安排了自己的長子,大漢帝國的太子劉承訓去出面去善後。以一個新朝太子,去迎接舊朝的太子,禮儀上肯定說得過去。而以太子承訓的能力和性格,肯定也會讓老道扶搖子心甘情願地把丹方獻出來,把整個事情辦得漂漂亮亮,讓裡裡外外的人,都說不出太多廢話來。

誰料楊邠聽完了他的回答,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凝重。又向前走了半步,壓低了聲音彙報,“老臣聽聞,聽聞太子最近偶感風寒,並未顧得上及時去處理此事。而二皇子,老臣說的是左衛大將軍,最近悄悄調集了一支兵馬,本離石那邊去了。是以,老臣纔有先前之問!”

“孽障!”劉知遠大怒,臉色瞬間又是一片鐵青。有道是,知子莫如父。左衛大將軍是他剛剛賜給自家二兒子劉承佑的官職。而自家的二太歲是什麼德行,沒有任何人比他這個做父親的更爲清楚。

貪財,好色,喜歡結黨營私且志大才疏。如果他私下調遣兵馬,肯定是準備以武力逼迫扶搖子陳摶交出丹方,同時辣手將石延寶殺死,永絕後患。至於素聞繼承了她孃親相貌的常婉瑩,萬一落在自家二兒子手裡……

想到這兒,劉知遠禁不住心急如焚。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直接從腰間解下天子劍,交給楊邠,“趕緊,你把它交給藥元福,命令他立刻飛馬趕赴離石。無論如何,都要,都必須保住常思之女的周全。若是有人敢動此女半個指頭,甭管是誰,都讓他拿著朕的佩劍先斬後奏!”

注1:當時以汴梁爲北方行政中心,號稱東京。洛陽便由東都變成了西京。古都長安徹底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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