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第五章
文峰著
(1)
一連打了一個多月兔子,胡四卻也沒能打下幾隻,除了第一天收穫多些以外,其他日子裡,他也只打下過兩隻兔子。這東西賊得很,一連驚動了幾日,便很少碰上了,荒地呀芨芨啥的,那地兒根本不見兔影兒了,就算偶爾碰上一隻,也是一驚動就拼命的跑,攆也攆不上累死個人哩!這天,他終於也熬不住了,還是上回長青說得對,進山打狐子去!"別人能打,憑啥我打不得?"喊一句,胡四便收了槍回去了。
回到屋,他便直接收拾好行李,將櫃中的酒裝了兩瓶,再拿上件衣裳啥的,便算完事了。隨後,他又牽了黑子去了二哥家。
二哥二嫂也都爽快,一說,便拴了黑子。進了屋,坐了炕,胡二邊點菸邊問:"四兒,上回是去培訓,這回又幹啥去?總不是又去培訓吧?"
"不了,這回我打算找個人去。"
"找人幹啥?"胡二迷惑地問。
"學藝,打兔子也沒啥蹦頭,這都好幾天了,老跑趟兒,人都跑乏了。"
"學啥?"胡二吸口煙又問:"準備到哪兒學去?"
胡四看看二哥說:"就學打狼,等學成了,我就進山打狼去!那纔有打頭呢,到時候,打它幾張皮子,就算不賣,拿了來鋪上睡著也舒坦呢。"喘口氣他又接著說:"聽長青說他舅舅認識個打狼的好手,在洋羌哩,我就想找他去。"
"能找著不?"
"不知道,反正先去了再說,肯定能找著。"
胡二深吸一口煙說:"也好,要真學成了進山打狼去,種地這營生,我看是指不住了......"
"咋?出啥亂子了?"胡四忙打斷了問。
"上回聽毛村長說,今年旱得很,雨水少得可憐,水庫裡好像也沒多少水,說不定等翻了年也沒個澆地水,這地要是澆不上,還指望個啥?有本事就學個手藝,混好了也是一條出路。"
"唉!不給水讓咱幹啥去?"胡四嘆口氣說:"不給水,那地不就荒了?本來也沒啥收入,一年下來也就混個口糧,可到頭來,卻又種不成了,這老天爺真是不叫人活了!"喘口氣他又接著說:"也不一定,人的嘴裡可啥屁都放哩,可聽不得,前些年說是沒水種了,要取地哩,可這都傳了多少年了,還不是種得好好的?說不定還是個說詞呢,我看也不足爲信。再說了,上回不也下了那麼大一場雪嗎?"說著,他便呵呵笑了。胡二也吐了煙說:"我看也是個說詞,他公家再能,還能把咱一個村的人都給救濟了?要真能的話,這地不種還好哩。"
倆人閒諞幾句,嫂子的飯已熟了,胡四也不作假,美美地吃了兩大碗揪面片,便樂呵呵回去了。
(2)
回了屋,胡四越想越高興,要是這回去真學成了,那可真算是熬到頭了,不光日子好了,說不定還討個婆姨回來呢,這日子要沒個女人可真不成哩。雖說一個人自由慣了,可整天收拾屋子呀做飯喂狗啥的,總也煩得很,這活兒,還是女人幹著順當哩。唉!有個婆姨真好哩。想著想著,胡四便嘆了口氣,突然,他又起了身,從櫃面兒上取了獵槍,那塊布兒,使勁擦了起來。院裡很靜,屋裡也靜,黑子不在,這份兒靜似乎更濃了些。屋裡燈光很暗,胡四就抱了槍,坐在燈下,仔細地擦著。擦一陣兒,便又咧嘴笑了,看樣子他可真下了決心了。
前些年香梅走的時候就是因爲家裡窮,要是那會兒胡四有錢的話,香梅肯定不會走。走了走了,還拿走了胡四辛辛苦苦借來的一萬多塊錢,胡四可心疼了,那是多大的一比錢啊!可細想想,胡四倒也不怪她,興許走了倒還好些,對她也好,對自個兒也好,人嘛,誰還不爲自個兒討些好處呢。上回春花介紹的那個寡婦也是的,就是看不上他的生活條件,還是嫌他窮哩。別看那二楞子傻里傻氣的,可人家有錢哩,年輕的漂亮的姑娘們就愛跟著人家,沒治!想到這,胡四更加硬了口氣,拿布兒使勁在槍桿上擦著。嘿!這回可算是有蹦頭了,等咱學成了,好好打幾張皮子賣錢去,到那時,咱可就再也不是"窮鬼"了。說不定年輕的漂亮的姑娘們也圍著自個兒轉呢,到那時,可就是咱挑姑娘家了,想著,胡四又咧嘴笑了。笑一陣兒,他又猛拍一下腦瓜子,趕緊放下槍,下了炕,開了箱,取出錢來,這回他可要破些財哩。這年頭,唸書還掏學費哩,這學藝可更是了不得,那可是真本事哩,咋說也得狠狠花一筆吧。胡四便拆開紅布,在指頭上吐口吐沫渣子,一張一張數起錢來。
其實還就那麼些錢,除了上回買水果和**花了些錢外,其餘的他一分也沒動過。一連數了幾遍,還就那3633塊錢,這下可讓胡四爲難了:這娃娃們唸書也就那麼百十來塊錢,可這學藝他可不懂行情,究竟拿多少合適呢?他自個兒實在拿不準,要是老劉爺還在的話,肯定知道呢,那老爺子一輩子經得可多呢。唉!可惜已過世了。
胡四猶豫著,半天也沒個準頭,想了老半天,最後他一咬牙,竟把紅布包起來,分文不動地裝在了包裡。反正自個兒也拿不準,索性就都拿上,看人家師傅是個啥說法,要是要價合適了,咱就跟他學,要是不合適,那可真是沒治了,反正就這一沓錢,豁出去了。別人都說這打狼呀打狐子啥的,裡頭學問大得很,可這到底值幾個錢,誰也沒說起過,管他呢,等去了再說吧。於是他便把錢裝進了包裡,一連擺在櫃上,又把槍放好,便上炕睡了。
(3)
第二天一清早,胡四便拎了東西出去了,在村東頭的橋頭,他著急地等著。冬天的早晨還黑著,村子裡很靜,胡四都有些耐不住了。終於,他上車了。
洋羌是個獨特的少數民族部落,其風俗與藏族相似。這裡的人們酷愛喝酒吃肉,也愛打獵。據說這一帶在古代是匈奴部落,說不定這支洋羌族人就是遺留至今的匈奴後裔呢。
胡四到了這裡挨家問了幾戶,便找到了這位老王頭。老王頭是個面似六十多歲的老漢,頭髮也已花白。胡四進了院門,那老漢正在院中做木匠活兒呢。雖看上去面貌已老,但幹起活來卻是頭頭是道,條理清楚,勁頭兒十足哩。
"喲,叔兒,幹啥活兒呢?"胡四笑問著。順時,老爺子擡頭看一眼胡四,便又低頭邊幹邊說:"前兩天把個板凳給弄壞了,正修補呢。
胡四走上前來仔細觀察著老爺子,觀察一陣兒又呵呵笑說:"叔兒,看樣子你老還是個行家哩。"
老爺子一聽,微微笑了說:"啥行家?前些年都是幹這個的,祖上傳下來的,原先還開個門面鋪子,可如今老了,幹不動了,那鋪子也便關了。"
胡四一聽可慌了,難道自個兒找錯人了?聽長青說他前些年可是打狼的獵手,如今咋又成木匠了?胡四便急忙接話道:"聽說您老前些年也打獵來著,是不是真的啊?"
老漢白一眼胡四,硬聲說道:"那營生沒幹頭,早就不幹了。"說著,老漢又站起身,仔細打量起胡四來,老漢摸摸他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紅布說:"你小子幹啥來了,難不成是來打獵的?"
胡四趕緊拆開紅布,取出槍來笑著說:"叔兒,不瞞您說,我是來學藝的,這不,傢伙都那來了。"說著,胡四便又摸摸槍笑了。
"學藝?跟我?"老王頭哈哈笑了,笑一陣兒他又上前摸了摸槍,仔細打量了一番說:"不錯,小夥子,這把槍不爛,要是再改改,那可就更載勁了。"
胡四一聽,忙問:"咋改?"
"這把槍顯然是改過的,打兔子啥的利索得很,可要是遇上狐子啥的,那可就不頂事了。要是把裡頭那個彈盒再改裝大一點兒,可就有勁頭了。"老王頭細心地說著。
胡四撓撓頭說:"那就請師傅幫忙改一改,說實話,我對這東西還真不太懂哩。"
"師傅?小夥子,改槍可以,但拜師可萬萬不行哩!我已不幹這營生了。既然來了,那就住幾天,等我把**好後你就回去吧。"說著,老王頭便又接過紅布,裹好槍放了,隨後便又修起板凳來了。
這下可把胡四給急壞了,他這一行,可是專爲拜師來的,可如今,這老頭卻不肯收他爲徒。要真這樣了,那先前想的那些個好事不就都成泡影了嗎?胡四越想越後怕,"不行!這回說什麼也得把師給拜了。"胡四暗暗下定決心,便又上前掏出一沓錢來說:"叔兒,我是真心來這兒學藝的,真的,也沒啥別的孝敬您老,就這麼些學費,您老別嫌棄。"
老漢一看可來氣了,瞪了眼喝道:"你小子這是啥意思?啊?!我老漢可不是這號人,你還是把錢收起來吧,不教你自有不教你的原因。還是那句話,你先住下,等我把**好了,你就回去吧。"
這下胡四可真是沒招了,現在硬來肯定是不行的,不如就先住下,等有機會了再向他拜師。也只有這樣了,胡四便裝了錢,收好槍,幫忙修起板凳來。
(4)
吃過晚飯,便算是閒下了。老王頭家櫃上擺著一臺電視機,但老漢卻也不怎麼看,他老伴兒早已過世了,兒子也已成家,前兩年和老漢分開另過。倒是有個孫兒,卻也因唸書進城去了,平日裡,院裡也就剩老漢一個人了。這回可巧了,好容易來了個學藝的,咋說也得喝上幾盅,好好地痛快痛快。胡四雖愛喝酒,卻也沒啥酒量,但這回,他可是豁出去了,"雖沒酒量,可對付一個老頭兒,估計是不成問題的。"胡四想著,便從包裡掏出他專爲老王頭拿來的那兩瓶酒。
洋羌人可是喜好喝酒的,老頭兒一見胡四取出酒來,便趕緊上前湊去,聞聞,哈哈笑了。老頭兒幹喝了幾盅,忽地嘆了口氣:"唉!要是有幾個熱菜吃上,那可真是美得很。"
胡四一聽,趕緊說:"我會炒,要不我下去炒兩個去?"
老頭兒望望胡四,哈哈笑說:"你小子,行嗎?"
胡四急忙下了炕說:"放心,我可是個光棍漢,這點兒本事還是有的。"
老頭兒哈哈一笑,又喝了幾口酒,便也下了炕說:"還是咱倆一起去吧。"
下菜喝酒的感覺真是不一樣,倆人忙活了半天,也只做了兩盤菜,一盤土豆炒羊肉,一盤芹菜炒肉,吃起來還真香哩。胡四邊吃邊喝,卻發現有些不對頭。這老頭兒的酒量真是大得驚人,本想著先灌醉老頭兒,再趁機讓他答應自個兒的事,可現在,自己都快撐不住了,老頭兒還是"穩如泰山",跟沒事人似的。胡四真是不行了,再喝下去,怕是真求不成了。眼見老頭兒的一盅酒又端起來了,胡四急忙一擺手,呵呵一笑說:"叔...叔兒,我真是喝不成了,咱...咱先說正事,說完正事,咱們再接著喝。"老王頭放下酒盅,往胡四跟前湊了湊說:"你說,我聽著呢。"
喝了酒的人真是有些糊塗,咿咿呀呀地說了半天,也沒把他想跟老頭兒學手藝的事說清楚。老王頭真是等不住了,一擺手說:"成哩,啥都成哩,我全答應你,咱先喝酒!"胡四一聽可興奮了,端起酒盅一口喝盡,便哈哈笑說:"師傅,徒兒先乾爲敬!"一夜間,倆人喝得真是痛快......不知過了多久,老頭兒的燈滅了,屋子裡傳出了雷響的鼾聲。
(5)
第二天一早胡四醒來就覺得頭疼,暈暈乎乎的,嗓子也乾的厲害。下了炕他便趕緊找水喝,卻也不見老王頭的影兒。猛喝幾口水,他纔看見爐面上放著一盆熱飯,顯然是老王頭爲他準備的。
胡四正吃著,卻聽見院外有響動,出去了一看,只見老王頭肩頭扛著一根碗口粗的樹幹,正慢騰騰往家趕呢。胡四趕緊跑過去幫忙。進了院兒,老王頭扔下樹幹,喘了口粗氣,呵呵笑了說:"好小子,昨夜喝了那麼多酒,還能起得來?看來酒量好著哩。"
胡四也嘿嘿笑了,摸摸後腦勺說:"您老喝得可比我多多了,不也照樣早早起來去砍樹哩麼。"
老王頭拍拍胡四的肩,沒有說話,只是呵呵笑著。這一笑,老頭兒滿臉的皺紋都跳躍著,再加上那一堆花白的刺胡,他顯得真正老了,胡四似乎不懂他的笑意,便接著問:"叔兒,您笑啥?"
"嘿,你小子,我都喝了一輩子酒了,練都連出來了,就你這肚兒,能比得過?"老王頭邊說邊摸摸自個兒的肚子,胡四也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兒說:"那倒是,那倒是......"
閒諞一陣兒,胡四才忽地記起剛纔吃剩下的半盆兒飯,於是他便急忙轉身朝屋走去。老王頭喊一句:"成哩,快些吃,吃完還有活兒哩。"吃完飯再問,胡四才知道老王頭砍來的樹幹是爲補修他家門窗的。這院子年成長了,陳年舊木的,窗框已不成樣子了。老王頭還說,隔壁李老漢還有一張桌子哩,前一陣子把一條桌腿給弄斷了,這回也一併給補著修上。胡四一聽忙說:"師傅,你真是個有心人哩!"
老王頭望望胡四說:"唉!都老鄰居了,活人麼,誰還沒個需要幫助的時候呢。"胡四聽著,心裡頓時暖和了許多,他覺得這老頭兒愈加親切了,因爲這樣的話,曾經老劉爺是經常跟他講的。趁機胡四又湊近些問:"那師傅,您老也幫幫我成不?乾脆把我收了,教教我這打狼的本事,等有朝一日我學成了,一定會來報恩的。"
老王頭撇一眼胡四說:"哼!學成了,那狼不就遭罪了?再說那可是違法的事兒,我要是教了你,那我迄不是也算犯罪?我可不能那麼幹呢。"
"那您......"胡四急了:"那您昨晚不是都答應我了嘛,您出爾反耳。"本來他是想說'那你不是也打過狼嗎,難道就不犯法?'可話到嘴邊,他又強忍住了。他怕這樣一說,會惹老頭兒生氣。老王頭只是呵呵笑著,不再回頭,也不再說話,只是不停地砍著樹幹,似乎他已無言以對。胡四正要追問,卻見一老漢提著張桌子進來,想必定是那李老漢吧。老王頭接過桌子,倆人寒喧幾句,便又勤快地幹起活來。
中午時分,胡四幫老王頭修理好門窗後,便打算離開了。老王頭執意要留,可胡四見他並沒有真正要教他的意思,便說:"叔兒,我還是回去吧,家裡還有事哩。"老王頭留也留不住,便幫他收拾好行李,送他出了莊子。路上,老王頭終於開口了:"小夥子,我不是不答應你,有原因哩,昨天晚上我是答應你了,可那不是教你打狼的事兒,我說的是木匠活兒。你要是想學,就跟我學木匠,活是苦了些,可也比打狼強些。"
胡四楞了一下,站住了說:"叔兒,我是真心想學打狼的,我不想學木匠。我是個窮人,村上最窮的,誰都說打狼能賺錢,我......"胡四還沒有說完,老王頭便把他的話打斷了:"窮,窮也不能賺犯法的錢!......小夥子,不就是窮些嗎?不就是取不上個婆姨嗎?窮咋了?窮了照樣活得好好的。我看你活得也並不賴,活人的,活一天,樂一天嘛。"
"叔兒,其實這些我也懂,可......可我娘就是因爲家窮纔沒治好的,前一個婆姨也是因爲窮才跑的,我......我真是不甘心吶!......"胡四說著,似要流淚。
老王頭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小夥子,不學木匠也成哩,也別怪叔心狠,那手藝我真是教不成。說實話,我老伴也是因爲這事過世的。前些年春天,我進山去打狼,我老伴兒就因心臟病突發而死的,我兒子發現的時候,她已經過去了。你說,要是我不進山去打狼的話,能有這事嗎?......唉,都怪我呀,所以我發了誓,再不去打狼。至於教人打狼,那自然也是不成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也是命裡註定啊!命這東西,真說不準哩。"胡四這才理解了老頭兒的苦衷。
班車終於來了,胡四抱著槍朝車門而去,老王頭喊一句:"要是真沒啥好營生,就跟我來學木匠,饑荒年餓不死手藝人,這玩意兒,啥地兒都能吃得開哩......"胡四回頭看一眼老王頭,沒有迴應,招招手,便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