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從寬闊的大馬路上轉彎駛入一條較爲清幽的街道，林卿華放慢了車速，陳月左左右右地看著車窗外尋人。

直到看到熟悉的身影，陳月才鬆了口氣，指了指前方：“林醫生，就是那邊。”

林卿華循著陳月指尖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纖瘦單薄的女孩坐在花壇邊沿，長髮分左右紮了兩個低馬尾，穿著市一中的春季制服，書包放在腳邊。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妹妹，心底自然柔軟了幾分，向陳月“嗯”了一聲，就靠邊停了車。

車未停穩陳月就解開了安全帶，隔著窗戶叫了一聲“思迪！”

小姑娘原本眼淚已經幹了，正有些無聊地看著花壇裡的藍紫色鼠尾草，聽到有人叫她，擡頭看到陳月，又委屈起來，眼眶蓄不住淚了。

陳月麻利地下了車，上下看了看小姑娘確認她身體上沒受什麼傷，見小姑娘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趕緊掏出紙巾給她輕輕擦了，也不急著問情況，先伸出手臂把小姑娘抱進懷裡，摩挲著她的後背安撫片刻。

誰知道她這越安慰小姑娘哭得越厲害，好像是把這十幾年的委屈一股腦全都想起來了，情緒有些激動，連肩膀都抖了起來。

林卿華停好車走過來的時候，就看到師生二人擁抱著，一個哭得發抖，一個溫聲細語地在勸，還像哄小孩兒似的輕輕拍著她的背。他也不好走得太近，就站在幾步之外看著。

小姑娘哭著哭著，看到他了，硬生生忍住了眼淚，抽搭了幾下就不哭了。

師生兩個分開，陳月外套上已經被小姑娘的眼淚暈染出了一小片顏色略深的水漬。

“陳老師，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劉思迪眼睫上還沾著水汽呢，聲音抽抽搭搭地，小心翼翼地發問。

“啊？”陳月愣了一下，驚覺自己剛纔太著急，把林醫生一個人撇下了，忙轉身，連聲抱歉，“啊林醫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剛纔忘了跟你打招呼就下車了。謝謝你送我過來。”

“沒關係。”林卿華笑著走了過來。

看著他走近，陳月和劉思迪都有點發懵。陳月本以爲謝過他之後林醫生應該會打道回府的，劉思迪臉上還帶著淚痕，心裡擔心起來：是不是她打擾了陳老師的約會啊。

對於陳老師，劉思迪既很想親近，又很有些愧疚。因爲替她討說法，已經害得陳老師被停止了，如果她再耽誤了陳老師約會的話，那簡直是罪加一等了。

“同學你好，”林卿華走到師生兩人身邊站定，率先開口，“請問你吃過午飯了嗎？”

劉思迪被眼前這個斯文帥氣的男人給問蒙了。

果然是影響了陳老師和男朋友約會啊！她想。

心裡摻雜著後悔與歉意，劉思迪不由地焦躁起來。而她又是比較內斂的性格，心裡的話又很難宣之於口，因而只低下頭，用衣袖沾了沾臉上的淚痕。

春季制服袖口的材質是有些硬挺的，磨得她的皮膚有些隱隱的刺痛。

陳月心裡有很多問題要問劉思迪，沒想到被林醫生搶了先，還是“你吃了麼”這種中國人民基本款打招呼式的發問。由於太過意外，以至於她也發懵了。

“啊是這樣，”林卿華看了一眼劉思迪腳邊的書包，解釋自己無厘頭的提問，“下午兩點不是還要考物理嗎？”

今天是全市幾所名校聯合模擬考的第二天，早上八點到十點半考英語，下午兩點開始考物理，考完物理還要考一門道德與法治。林卿溪的學校也參加這次聯考，而昨晚他這個好哥哥爲了準備今天和陳月的會面，又特意關心了妹妹的學習，所以對於這個聯考的時間安排很清楚。

“啊，”陳月也是長久不去學校，日子都有些過糊塗了，被林醫生這麼一說才懂了，連忙看錶，“十二點半，還來得及，思迪，老師先帶你去吃個飯。你平復一下心情，下午的考試咱們儘量不要遲到了。”

劉思迪卻咬了咬下脣，硬著頭皮斷斷續續地說：“陳老師，我……要不我自己去吃飯吧……你們、你們忙吧……”說著話，還很歉疚地看了看林卿華，那眼神裡彷彿認定了他是陳月的男朋友似的。

他著實想笑，難爲這孩子才十四五歲就這麼懂事，不過話說回來，或許也是他和陳老師看上去確實般配，要不然人家孩子也不會這樣誤會。

這麼想著，他的脣角更是忍不住地揚了起來。

“同學，你家附近這條街上好像沒什麼吃飯的地方啊。這樣，我開車帶你們去幸福西路上吃個飯，那邊去你學校也順路，吃完了就送你去學校，也不耽擱時間。”說罷，又看了一眼陳月，“陳老師您看行嗎？”

陳月正愁怎麼解決劉思迪的午飯問題呢，林醫生這麼提議了，她當然是無不可的。她試探地看了看劉思迪，主要是覺著小姑娘內向慣了，就算有她陪著，也很可能會不願意和陌生人一起去吃飯。

她是不願意太麻煩林醫生，也不願意讓劉思迪不自在的。

然而對於這個問題劉思迪似乎並沒有太糾結，師生兩個對視一眼，這小姑娘儼然已經認定這位男子就是她家陳老師的男朋友了，她本就覺得對不住人家，這會兒又怎麼會拒絕他的提議呢，很禮貌地點頭說：“好的，謝謝叔叔。”說罷就從地上撿起書包，輕輕撣了撣書包底部蹭上的土。

和林卿溪一樣年紀的孩子見了他都要叫叔叔了嗎！林卿華瞬間笑容僵住。

陳月摟著劉思迪說著悄悄話，準備往林醫生停車的地方走去。備受衝擊的林醫生愣在原地一兩秒鐘，腦海中反覆迴盪著“叔叔”二字。

副駕駛的位子上空空蕩蕩，陳月陪劉思迪坐在後排，她們兩個捱得很近，小聲地說著話。

林卿華倒也不覺得什麼。本來嘛，親疏有別，更何況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最是敏感，他作爲外人，好好開車就行了。

人家小姑娘叫他一聲叔叔，他總得有個當叔叔的樣子。林叔叔對“叔叔”這個稱呼仍是有些耿耿於懷，雖然平時沒少被七八歲的小孩子叫“叔叔”，但林卿溪身邊和她年紀相仿的朋友們都是跟著林卿溪叫他一聲“哥哥”的。如今想來，他二十七八歲的人了，被叫“叔叔”著實不冤枉啊。

想當年他也是朱顏綠鬢少年郎，如今也只能認命地升格爲叔叔輩了。

林叔叔在心裡嘆了嘆韶華易逝。因著他在，後座上陳月和小姑娘的說話聲刻意壓低了，但還是清晰可聞。

他是不願意去窺探別人的私事的，更何況是青春期小女生的隱私，便儘量集中精力，試圖化身一個沒有感情的駕車機器。

“先跟家裡聯繫一下報個平安，好不好？”按照劉思迪給她打電話的時間來推測，她應該是十點半考完英語回家之後沒多久就和家人爆發了衝突，連午飯也沒顧得上吃就跑出來了。無論如何，總要先跟父母聯繫一下的。

劉思迪雖然心裡還在和父母置氣，但到底是十四五歲的孩子了，懂事的。被陳老師這麼一勸，她乖順地點了點頭，解鎖手機屏幕。原想著至少會有幾個來自家裡的未接來電或者幾條微信，結果發現什麼都沒有，宛若無事發生。

劉思迪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現在鼻子又是一酸。林卿華從後視鏡中看到陳月又抽出一張手帕紙遞給小姑娘，不由感慨當個老師還真的挺難，這份溫柔和耐心恐怕連許多家長對親生兒女都做不到的。

劉思迪這次沒流眼淚，接過紙巾擤了擤鼻子，把用過的紙巾團成一團握在手裡，手輕輕抖著，在一家三口的微信羣裡發了一條“陳老師送我去學校了”，然後立刻將手機鎖屏。不知道是不想看到父母的回覆，還是擔心父母壓根不回覆。

“陳老師，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劉思迪低垂著頭，聲音發悶，但語氣卻很堅定，“如果我是男生，我爸媽就會更愛我了。”

正在開車的林卿華被這話嚇了一跳，立刻通過後視鏡去看陳月的臉色。陳月一時間也有些接不上話，視線無意間在鏡面中與林醫生的目光相會，但他要看路，她要安慰學生，兩人的視線剛迎上去，又很快分開了。

據陳月所知，劉思迪的父親是小有名氣的律師，母親是家庭主婦，劉思迪是家中獨女。剛纔去的那個小區也算是本地的中高檔小區，結合劉思迪平時的吃穿用度，家裡在物質上似乎並沒有苛待過她。

陳月默默地回憶著從初一開始到現在兩年多的時間裡，她因爲是班主任，開家長會時和劉思迪的母親接觸過多次。且因爲劉思迪從小開始練小提琴，初一剛入學時，陳月記得劉思迪母親還特意找她聊過孩子的發展，諮詢過市一中高中部有沒有音樂特長生名額的。

陳月絞盡腦汁回想，也找不到劉思迪母親重男輕女的任何蛛絲馬跡。從小供養女兒學藝術特長，又爲孩子上學早早買好了學區房，在女兒初一時就爲她升高中的事情忙碌……這和傳統的“不讓女人上桌吃飯”、“女孩初中畢業就去廠裡打工給弟弟賺彩禮錢娶媳婦”之類的重男輕女根本就搭不上邊。她這個班主任從外人的角度看來，劉思迪父母不但沒有重男輕女的表現，甚至算是把女兒當做掌上明珠，很用心地富養著啊。

然而她到底是外人，未知全貌不敢輕易下結論。

“你別瞎想呀，思迪。有時候爸爸媽媽生活啊工作上啊各種煩心瑣事比較多，可能會忽略你的感受。但咱們有什麼事都可以和爸爸媽媽當面溝通，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可能會鑽牛角尖的，是不是？”畢竟劉思迪的父母看上去都是講理的人。

“陳老師，不是我瞎想。”劉思迪擡起頭，眼中有一層帶著疑惑的哀愁，“我媽媽懷孕了，她今天很高興，說給我取‘思迪’這個名字果然是對的，總算是把弟弟盼來了。”

陳月震驚，傳統的“招娣”、“喚娣”、“希娣”之類的名字一看便知存的什麼心思，可沒想到劉思迪的名字居然也是……

或許中產向來看重體面，連重男輕女的小心思也想要掩藏得嚴嚴實實。

又或許劉思迪的父母不是不愛女兒，而是比起女兒，更希望劉思迪是個男孩子。愛也是愛的，但是這愛裡邊就有種退而求其次的無奈意味。

就像“我們沒有重男輕女，我的女兒好吃好喝，教育投資大得很呢。這還不愛嗎？當然，如果她是兒子，那就更好了”。

就像“別動不動就扣重男輕女的帽子啊，我們就只是單純地喜歡男孩兒嘛。男孩好，聰明。女孩吧，也不是不好，但是養女孩太操心啦，這社會亂的很！”

陳月和林醫生在後視鏡中交換了一個眼神，搖了搖頭，俱是無奈，這還能怎麼安慰小姑娘呢？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餘下的路途中，劉思迪就抱著書包，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的鞋尖。她從前覺得爸爸媽媽對自己好是因爲純粹地愛她，現在卻不受控制地覺得，爸媽讓她上好學校、供她學小提琴，更多的是出於“你是我女兒，不能比別人女兒過得差”的責任感。

責任感當然是很好的，但她希冀更多的愛。

像媽媽談起腹中弟弟時那樣難以掩藏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