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循聲看過去，看到他帶著藍色的一次性醫用口罩，短短的劉海下是清俊的眉毛和點漆的眼眸。
正因爲口鼻被口罩遮著，更突出他乾淨的眉眼。
那眼瞳黑沉沉的，錦簇花團映在他的眼底，在寒涼的冬日裡像是油然而生的春意融融。
他的視線在那些包裝精美的花束上欣賞地掃視了一圈，最後饒有興致地落在了地上的兩大箱子單品花束上，看了片刻。
“折射看起來挺新鮮，是雲南種的嗎？”聲音也是溫和的。
一聽這話，王瀚晨眼睛一亮，心裡知道此人顯然不是一時興起來買花的，不說是深諳此道內行人士吧，至少也是個經常買花的資深花友吧。
一般一時興起來買花的消費者是什麼樣呢？
舉個例子，以前王瀚晨開店前在淘寶學習行業經驗的時候，時常會看到商品評論裡有顧客抱怨“這根本就不是玫瑰，只有大刺兒沒有小刺兒，還講不講誠信了”，更有些脾氣暴躁的客人會直接一個差評“買的是玫瑰發的是月季，以次充好，老闆良心壞了！算了我這點錢就當賞給乞丐了！”
實際上啊，鮮花行業裡，市場上被稱爲“玫瑰”的花，並不是真正的玫瑰，而是切花月季。
但是大部分消費者可能不瞭解或者懶得了解，商家心裡也是有苦說不出啊。
再者說，一般的顧客買花的時候可能想的是：我要買白玫瑰、紅玫瑰、黃玫瑰。
實際上玫瑰（切花月季）每種顏色又分好多個品種，每個品種的花型、花色、香味、花期長短都有區別的。
白玫瑰品種就有白雪山、芬得拉、小白兔、坦尼克、白荔枝……紅玫瑰黑魔術、卡羅拉、香格里拉、奇幻等等。
網購的時候或許還會標明品種，但是線下實體花店一般懶得費這個心思去給客人做科普，再說了，人家客人就是來買鮮花，又不是來上花藝課。客人要白色的，讓他自己挑喜歡的就行了唄。品種名字不是重點，客人買花開心，商家做生意省心，這就皆大歡喜了。
這位男士點的這個“折射”是多頭玫瑰，“多頭”指的是一根花枝上有多個花頭，也有個生動的別稱叫作“泡泡”，“折射”則是品種名。
玫瑰（切花月季）品種實在繁多，別說消費者了，有時候就連賣家自己都能搞迷糊！這位顧客能脫口而出，說明還是有兩下子的。
見對方蠻懂花，王瀚晨不禁也產生些惺惺相惜的感情，他上前拿起那束用白色硬紙簡單包成錐桶狀的折射玫瑰，給對方展示。
王瀚晨展示花枝長度的時候，花頭正對著陳月。
多頭玫瑰花朵相比單頭玫瑰較小，看起來靈巧可愛，花頭擠擠挨挨熱熱鬧鬧的，很招人喜歡。那折射玫瑰粉奶油一般的花瓣，邊緣則是暈染開的更深的紅色，過渡自然，像是水彩畫似的。
她沒那麼懂花，不清楚各種品種的名字，也不知道哪種貴哪種便宜，但也看得歡喜。
“這是雲南種的，今早剛到。咱國產的花比進口的便宜不少，但是質量可不差啊，你看這花枝長度可超過70了，桿子也夠粗，回去修剪造型都方便！”又掉了個個，把花頭衝著對方，“你看這花苞也不太生，容易養開花的。”
那客人也沒說什麼，從王瀚晨的手上接起來，又看了看花枝底部的切口，點頭說：“嗯，就這把吧。”
看花桿子的切口，這是確認切口新鮮，最好是剛從花田裡切下來就打包上飛機的。
有時花朵滯銷，花農把花切下來後可能會把枝條在水裡泡上幾天才能賣出去，後者當然新鮮程度就要差很多了。
王瀚晨點頭如搗蒜，很熱絡地提出：“我們剛開業做優惠，算您68元吧。包花紙路上壓壞了，我給您簡單剪枝包一下吧。”又豪爽地表示，“不收包裝費。”
十支多頭折射，花頭可能有二三十個，王瀚晨這價確實要的不算高。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樣懂行的顧客，好說話，乾脆，多省心。
王瀚晨拿了透明印蕾絲邊的塑料紙去收銀臺包花，買花的男士就站在那裡，目光不遠不近恰恰停留在陳月手邊的一個高挑的玻璃瓶上，像是在全神貫注地看著花瓶裡的清雅的大花飛燕。
陳月繼續動手理花，但不知怎麼的，竟生出了些不自在的感覺。
明知道對方並不是在盯著她看，退一萬步說，就算對方是在看她，她也不至於覺得彆扭——她一貫是開朗大方的性格，當老師的人，在講臺上被底下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也能鎮定從容地帶領學生攻克壓軸題嗎？
或許是因爲打理花材是她不擅長的工作，當著外人的面——且是這樣一個似乎比較懂花的顧客的面，她有些畏首畏尾，擔心自己操作不當，讓人以爲這花店不專業，導致她發小王瀚晨風評被害吧。
這樣一想，陳月更是對手裡的花材肅然起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處理，不能當著客人的面露怯啊！
“哎，陳老師，陳月！”王瀚晨不知何時走到了陳月身邊，一臉興奮，“加到那帥哥的微信了！”
陳月擡頭，這才發現自己剛纔如臨大敵地用面對考試的態度打理花材，精神高度集中，竟沒察覺到剛纔那位先生已經離開了。
看王瀚晨滿臉喜色，她由衷道：“不知道的還以爲你一見鍾情、表白成功，順利要到微信了呢……”
王瀚晨沒正形慣了的，一聽這話，不但不惱，反賤兮兮地捏著嗓子道：“對呀，加到男朋友微信了！”
說著笑嘻嘻地點進對方的朋友圈，卻被對方設置的一個月可見擋住了。
倒不是他有什麼窺探欲特別想視奸別人的生活，主要就是想看看對方平時朋友圈發沒發鮮花相關的東西，畢竟“商業鉅子”王瀚晨致力於把每一個偶然進店的客人轉化爲長期的忠實客戶。
“快別膈應人了，求放過！”
陳月給他這膩乎乎的嗓子和一口一個“男朋友”弄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很是無語。王瀚晨這傢伙平時在外人面前裝得一本正經，最近又開了花店，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歲月靜好餐風飲露的仙男呢。
王瀚晨把手機擱下，擺出一副忍辱負重的模樣，道：“別說叫聲‘男朋友’了，要是那個客戶在我這訂千八百個開業花籃，我當場叫爸爸也不是不行啊！”
陳月脣角抽搐了兩下，她這次是真的沒話說了。
……
對於理性的成年人而言，一見鍾情這種事，聽起來也太過虛幻，比中彩票還渺遠，最適合出現在各類偶像劇和青春愛情小說裡。
放在現實裡，總覺得多了點輕率的味道。在已經經歷過社會毒打和人生摧殘的社畜們眼裡，說什麼“一見鍾情”，怕不是顏狗。
陳月是很不信一見鍾情這回事的，這很符合她的身份——一個25歲的資深母胎單身人士。
別說一見鍾情了，他帶著口罩，她連他的臉都沒看見，嚴格地說，連“見”都沒“見”到，更別提心動了。
但是一週後，當他再次出現，陳月一擡頭，看到他站在花架前伸手輕觸花瓣的側影，她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種迫切想要了解他的心情。
天氣比初見那天略冷些，他穿著雙排扣的黑色毛呢大衣，脖子上繫著條米色圍巾，看上去很舒服很溫暖的樣子。
他今天沒戴口罩，側面輪廓很好看，高挺的鼻樑，優越的下頜線。明明只是第二次見，明明是第一次見他沒戴口罩的側臉，陳月卻很篤定，就是他。
他修長的手指蜻蜓點水地在粉荔枝玫瑰的花瓣上停留了一瞬，又把手指放到鼻尖嗅了嗅，好像真能聞到指尖的香味似的，像是兀自出現在畫中的懵懂少年，讓她看得發怔。
陳月只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如此不同，連蹲下身子去看花桶裡最不起眼的小碎花和配葉時，都帶著一種欣賞的溫柔。
像是亂花漸欲迷人眼似的，他這次在店裡停留的時間比較長，最後挑選了一束靈動可愛的洋甘菊，又挑了一束紅花瓣綠心的鐵鏽紅小雛菊、一束黃花瓣綠心的瑞麗黃小雛菊。
王瀚晨也認出他了，愣了一瞬，熱情推銷：“先生，新到的方德玫瑰，桃花雪、暖玉、豬小姐什麼的都有，都可以買單支的。回家養個一兩天就能開大。”
他也笑了，剛纔他站在花架前頭看了許久，方德玫瑰的品質是真的不錯，花兒本就嬌美，店裡的燈光和玻璃花瓶一映襯，就更顯得動人了。
“是很漂亮，可惜我最近會比較忙。”言下之意是，只能養養花期超長又皮實的的小菊了，沒有時間和精力天天給玫瑰換水剪枝。
王瀚晨立刻了然，因對方是回頭客，他又從收銀臺的花瓶裡抽出幾枝新鮮的尤加利葉當做贈品：“做配葉也好，直接晾乾擺在家裡也很好。也不用費心思。”
客人接了，很客氣地道了謝，轉身看到陳月正在看自己，很禮貌地點了點頭，才單手抱著花離開。
對視點頭的那一瞬間，陳月感覺胸腔裡的心臟先是麻木了一瞬，隨後好像嗑了大劑量的跳跳糖似的，產生了一種陌生的異樣的衝動。
她的腳很想跟出去，想開口問，問他下次什麼時候來買花？他剛纔分明說最近會比較忙的……可能忙的沒時間來花店了，所以今天才會看花看這麼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