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的一把鼠尾草, 彷彿要包花送人這件事只是臨時起意。其實,她已經想了很久了。想向他鮮花,向作爲麻醉醫生的林卿華獻花。
她一邊剪掉鼠尾草的葉子, 一邊琢磨:包一束什麼樣的花送給他比較合適呢?
她的視線在店內掃視一圈, 花材很多, 更有種眼花繚亂的感覺。
包裝花束和家庭水養鮮花的需求不一樣, 家庭插花追求性價比, 希望花期長,一般選擇比較生的花苞,回家插水裡看花朵慢慢綻放也是一樁樂事。但包裝花束追求收花人此時此刻的視覺衝擊效果, 因此要選擇盛放的花朵。
玫瑰開得不錯,不過它天生自帶愛情暗示, 首先排除掉。
百合?香水百合氣味濃烈, 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歡這味道;亞洲百合則大多顏色鮮豔, 不太好搭配。而且百合花型特別,需要補充很多配花來填充空檔, 她駕馭不來;
康乃馨?不行,不論是普通康乃馨還是吸色馬康龍康乃馨,都帶著股濃濃的母親節風味;
芍藥不錯,他好像也挺喜歡芍藥的。但是芍藥盛開之後花期很短,她都不敢去碰, 生怕把花瓣給碰掉了, 更別提用芍藥做花束了。
思來想去, 也就是向日葵最合適了。向日葵, 陽光熱烈, 入目無他人,四下皆是你。
她水平有限, 也就不折騰太多配花。選了幾枝洋甘菊和銅錢尤加利做搭配,笨拙地照著王瀚晨平時的做法,玻璃紙保水,雪梨紙做內襯,外包裝則選用了最簡單的牛皮紙,簡簡單單地包起來,看上去倒是意外的和諧舒服。
包完花,她看了看錶,才四點半。林醫生今天幾點下班呢?按照以前他來花店的時間推測,好像還不到該緊張的時候。
可是就像書裡說的,“你下午四點鐘來,那麼從三點鐘起,我就開始感到幸福?!?
不知道他具體幾點來,所以她從早到晚都在悄悄緊張和期待。
他來得比想象的早一些。
有人推門的時候,她剛好背過身子在整理花瓶,聽到玻璃門吱呀一聲,她轉過頭,笑著說了一句“歡迎光臨”。
她手裡虛握著一捧處理好的暖玉玫瑰,轉過頭笑望著來人,身後架子上高低錯落的花瓶裡插著嬌豔欲滴的花,有成片的粉色和黃色,都是極動人的色彩。但在來者眼中,遠遠近近的鮮花都是沉默的虛影,唯獨她面容靈動鮮活。
林卿華竟有些出神,愣了一瞬,才點頭微笑:“陳老師?!焙芫弥?,再回憶起此時情景,他還是忍不住想起四個字,人比花嬌。
陳月有些驚訝於他來的這麼早,看他途徑萬紫千紅走近她,他的腳步應和著她的心跳。
“林醫生,好早?!?
林卿華揚了揚眉,擡手看了眼腕錶,笑了:“理論上,我的工作時間也是朝九晚五。我有重要的事,所以準時下班了。”
他雖笑著,臉色卻透著倦意,陳月想,醫院工作真的是很消磨精神的。
既然他有重要的事,她也就不再寒暄,把手中的暖玉玫瑰放回花瓶,順手把裝著餅乾點心的小袋子拿出來遞給他,說:“我媽多烤了一些,請你和小溪嚐嚐?!?
他伸手接過,很自然地道了謝。
陳月又把桌上的向日葵花束拿起來,張了張嘴,居然想不出要說什麼,開不了口。
這可真是太可怕了……人生中第一次這樣認真地送花束給男人,她怎麼就忘了提前預演一下,是什麼給了她自信,自以爲能當場組織好語言的!
“是給我的嗎?”林卿華眼睛亮亮的,又重複一遍,“是陳老師送給我的嗎?”
陳月不好意思說,又不能撒謊,只點點頭,雙手拿著花束,臉上發熱,惱羞地塞向他。
他倒是鄭重其事,把手裡的袋子放下,伸出一雙手去接花。交接的時候,她手裡捧著花,他兩隻手虛虛地籠在她雙手外側,甚至能感受他手心傳來的熱度。
她要撤走手,林卿華卻突然地收攏了雙手,把她的手圈在裡頭。
陳月慌亂擡頭看他,林卿華也後知後覺地被自己的行爲震驚到了。那一瞬間,他很想握住她的手,而且他也真的那麼做了。
他頭腦發昏,後悔於自己的衝動,因爲他使得她驚慌了。但是他,居然厚顏無恥,知錯不改,不想放開手了。
後來,陳月回想起這一刻,還是歷歷在目,彷彿那天傍晚的花香,他手的溫度,和她心裡暴漲的甜度全部發生在昨天一樣。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林卿華終於把手鬆開,接過花束,手心裡她皮膚的觸感換成了包花的牛皮紙,他低頭看了看燦爛的向日葵,心緒突然清晰起來,決定一鼓作氣,就在今日。
“陳老師,對不起,我剛纔……我不能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確實是故意的,你可以生氣?!?
陳月微微低頭,心亂如麻,她沒有生氣,被奇怪的人握住手那算是性騷擾,被喜歡的人,又怎麼會生氣?只是事出突然,她很是意外罷了。
“我還有一些話,想了很久的。陳老師願意聽我說嗎?”
不知是不是相互喜歡的人在曖昧期會有什麼心電感應,反正林醫生這話一出來,陳月一下子三魂七魄魂飛天外,整個人暈乎乎的,心裡有預感,他要說了,他要開口了。
林卿華徵得了她的同意,看著她送他的向日葵花束,沉默了好一會兒。
“陳老師,謝謝你的花,”他擡頭,笑容有點苦澀,“其實,今天醫院出了點波折,我今天心情本來不太好?,F在好多了?!?
聽他這麼說,她心裡的旖旎猜測一下子消散,關心佔據了上風,急道:“怎麼了林醫生?沒事吧?”不待他開口,她已經能根據社會新聞裡常見的醫鬧畫面腦補出一些可怕的場景,新聞裡的畫面已經足夠窒息,但一想到被傷害的主角換成他,她的血都瞬間涼了幾分。
“別擔心,沒出什麼大事。今天給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做了個口腔手術,效果不理想,有兩位醫生被家屬推搡了幾下,沒受什麼傷?!?
他不欲讓她擔心害怕,話說得輕飄飄的。但腦子裡回想起的畫面卻是紛亂嘈雜。
這位七十多歲的患者是個退休老幹部,頜面部腫瘤。年紀大,本身就有基礎疾病,且手術位置在頭面部,難度大。像這樣情況的病患,一般醫院都是不太敢做手術的,家屬術前再三懇求,他們醫院才收治,術前也是做了各種告知,家屬也是簽了字的。
今天開了刀,因爲血管神經粘連,主刀的劉副主任也不敢輕易操作,簡單處理之後便縫合起來了。
林卿華當時覺得有些遺憾,但手術都有個成功率,就算是最權威的專家,也不敢保證成功率百分之百啊。他就按常規觀察監護設備一直到手術結束,並做了術後喚醒。本來以爲沒什麼事兒的。
誰知道他出了手術室,就聽到一陣紛亂的吼叫和斥責聲。
在人羣中央,站著幾個穿白大褂的。
因爲手術不算成功,所以主任剛從手術室出來就第一時間親自向患者家屬說明手術情況。老人的子女們將劉主任圍堵在中間,有個女年女子面目猙獰地斥責著,另有個年輕男子伸手推搡著,其他家屬也不阻攔,用責備怨恨的眼神看著主刀醫生。
劉副主任快退休的年紀,技術精湛,愛和後輩說笑,很受年輕醫護歡迎。此時此刻,他被千夫所指,還不忘記將腫瘤科的年輕醫生擋在身後。
主任和病人及家屬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卻沒有磨出什麼脾氣,即便是被人指著鼻子,也是溫厚忍耐的模樣。
有個護士已經嚇得呆住了,林卿華一看,正是術前簽字時那個新入職的小護士。想來是剛入職沒多久,第一次見這種場面。
他指了指牆上保衛科的電話,把自己手機解鎖,遞給那小護士:“別怕,打電話?!?
那小護士原本嚇得怔怔的,紅著眼圈點了點頭,林卿華也顧不上跟她再說什麼,直接往前面走去。
“你們開了刀又不切瘤子算怎麼回事,我爸爸這麼大歲數了,你們當開刀是鬧著玩兒呢!還主任呢,就著水平怎麼當的主任?我看你們醫院簡直就是謀財害命!”
有人提起錢的問題,瞬間,家屬們激動程度更上一層樓。
“沒有醫德!”
“良心壞了!”
“一開一縫合,不知道害我們多花了多少錢,屁用沒有,爸爸還白受苦!”
“動刀的是劉主任嗎?我可聽說你們醫院會讓新醫生用病人練手啊,草你媽的,是不是後頭這個年輕醫生開的刀!你是拿我爺爺的命做實驗呢是吧!”有年輕女性尖利的聲音響起,
說著話,手就往年輕醫生身上扒拉。
那年輕醫生高呼著“不是這樣的,請您冷靜點聽我們解釋”,胳膊被家屬大力抓著,卻不敢還手。
對方是女性,對方是患者家屬,年輕醫生不知道該如何還手。
整條樓道都能聽見那尖利的女聲,也有其他幾個醫生護士被驚動了趕來,林卿華見對方手上並沒有刀具,穩了穩心神,和其他幾個同事一起試圖拉開這羣家屬。然而越幫越忙,反倒把家屬激得更暴躁了。
“醫生動手了!”
“你們是醫生還是惡霸??!”
“治不好病,還跟我們家屬動手?”
直到保衛科的人趕到,纔算控制住了局面。
“沒有人受傷,”林卿華語氣輕鬆,眉頭卻蹙著,“當時有些新醫生和新護士應該嚇得不輕。”
“林醫生,在醫院經常遇到患者激動鬧事的狀況嗎?”
“也不能算經常吧,我很少見到。當然,或許因爲我是麻醉醫生,和家屬接觸的少吧?!?
陳月心裡綁著塊大石頭似的往下墜,沉重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反倒是林卿華又主動開口安慰她:“沒事的。這家人只是情緒激動,不理解我們罷了。”
真諷刺,苦讀十數年,懷著治病救人的一片丹心,卻覺得這種推搡辱罵形式的醫鬧居然已經值得慶幸了,慶幸遇到的不是那種手拿兇器惡意殺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