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有阿姨來家裡做飯的, 因爲父母回來了，林卿華就給阿姨放了一週假，這樣一家四口也能隨意些。父母在飛機上用了簡單的早餐, 因而他們打算先在外邊吃個飯再回家。
前排兩個人各懷心事, 後邊父女倆看完彼此分享的照片, 又天上地下地聊起來。
“爸爸, 我媽他們醫生開會, 你能聽懂嗎？”林卿溪露出懷疑而同情的眼神，她想象中，一羣醫生開會, 她爸作爲家屬能聽懂什麼呀，估計就跟物理課上的她自己一樣, 一臉懵懂, 弱小可憐又無助。
“想什麼呢？我連入場資格都沒有, 把你媽送到會場，我就坐地鐵去頤和園玩兒去了。”
話是這麼說, 他也不是貪玩，揹著畫具在頤和園待了一天，畫了幾幅昆明湖。他現在是悉尼一家畫廊的簽約畫家。他平生最擅長畫花草，這幾年喜歡畫澳洲的海，回國了也隨興所至, 畫畫中國風。
“沾我們王醫生的光, 我昨天也跟著吃了北京烤鴨。真不錯。”老林說著話, 笑瞇瞇地伸手摩挲了一下妻子的肩頭。
殊不知王醫生內心暗自吐槽：真有你的, 還北京烤鴨呢。就知道吃, 連兒子剛說了什麼都沒聽到！
午飯就在家附近的一傢俬房菜館吃。這家店開了有近十年了，前兩年換了裝潢, 生意依然紅紅火火。
點好了菜，老林喝了口茶，笑道：“裝修得是比以前好多了，價格也漲了。”
“什麼不漲價啊，”林卿溪的語氣見怪不怪，連她這小小年紀的娃都很知道人間疾苦，“那個學區房新政策一出，咱家這邊房價又猛漲了。不過沒有市一中學區房漲得猛，唉。”說著市一中，她又開始意難平，不由地犯愁，中考萬一考砸了進不了市一中可咋辦呢。
很明顯地，老林端茶的手頓了一下，和妻子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五年前出國時，林卿溪還是個小學生呢，現在長年累月地不見面，每次回來見到了，看兒子倒不覺得什麼，但是女兒的變化真的是很大。她還在長個子，上次見面還明顯比媽媽低一些，這次好像已經超過媽媽的身高了。她的思想也在高速地成熟，而這個過程，他們做父母的實際上是缺位的。再多的視頻通話，也代替不了近在咫尺真實的陪伴。
做母親的心裡也是難過。自從出國，對於他們兄妹而言，父母簡直成了遠在南半球的親戚，還是那種不常走動的親戚，好幾個月才能見上一面。
老林看看妻子，又看了看兒女，沉吟道：“中考這事，小溪你壓力不要太大。澳洲也有一些很不錯的高中，你過來讀書，待在我和你媽媽身邊也很好。那邊有大院子，你可以養只狗，爸爸平時不忙，每週都可以帶你去海邊。那邊的學習壓力也比國內小得多，八大名校的悉尼大學離家很近，如果你不想在澳洲讀大學，去美國爸爸也支持的。”
林卿溪低著頭，半晌才悶悶地問：“那我哥哥呢。”
爸爸描繪的生活她不是不向往的，比起週末去補習班上課，她當然更願意和爸媽一起去看海；比起天天寫作業寫到半夜，她更願意課後空閒時間養一隻小狗；比起削減了腦袋刷題考市一中，考上市一中之後再苦學三年只爲考大學，她當然更願意多見見世面，找到自己的興趣和天賦點。
但是哥哥呢？
這就又繞回到五年前那個問題了。當時他們的計劃是帶著兒女一起移民的，沒想到林卿華說什麼都不願意出國。林卿溪從小就黏哥哥，再加上舍不得她的朋友們，就選擇跟著哥哥先留在國內了。
這一留，就留到了現在。
“我這麼大人了，小溪還替我擔心呀。哥哥也覺得你出國比較好。”林卿華笑著揉了揉妹妹的頭髮，“別聽那些人讚頌苦難，別聽那些人強調犧牲與奮鬥，他們自己的兒女都在國外讀書，在國外生活享受。永遠記得，行動比語言更誠實，不要去看他們怎麼說，要看他們自己怎麼做。不是說努力不重要，只是有些苦實在是沒必要去吃的。”
他這話說的是。誰也不傻，如果吃苦真的是一件那麼好的事，爲什麼他們不讓自己的兒女吃這份苦呢？
“那哥哥呢？”林卿溪執著地追問，“如果這樣的話，哥哥爲什麼不一起走？”
“我不一樣，”他的語氣淡淡的，卻很堅定，“我不能走。”
老林看了看妻子，夫妻倆心下俱是嘆氣。五年前，林卿華就是這樣說的，他雖然數萬麻醉醫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但是他不能輕易地走。
宣誓詞裡所說的病人是全人類不分種族，但是他想，醫生本人是有祖國的，他不會輕易離開祖國。尤其是在國內麻醉醫生缺口巨大，人人處於過勞狀態的情況下。
這倒不是出於什麼高尚的原因，只是最樸素的情感。之所以能堅持這個信念這麼久，或許也是因爲他在口腔醫院工作，風險比較小，沒遇上什麼醫鬧的緣故。
他媽媽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五年前，她已經是婦幼保健院產科副主任了，如果不是眼睜睜看著她帶的研究生被產婦家屬打破了頭，她一定也會在祖國放光發熱直到退休。
醫鬧這件事使她大受打擊。社會新聞上從來不乏醫鬧的消息，但是當它發生在你眼前時，那種衝擊力是指數級別的倍增。
雖然社會新聞天天教醫生做人，但是醫鬧真實發生在你身邊，仍是滅頂的打擊。
誓言與理想，換來的卻是鮮血和鐵拳！
你苦讀數年，只爲消除他們的病痛，他們卻想要你的命！
雖然國內大部分的患者和家屬都尊重醫生，都是理智而客氣的，但是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遇到神經病。當她已經親眼見過一次，就不想再賭運氣了。
她最終接受了大學同學的邀請，去悉尼的私立婦產醫院工作了，當然，也把那個捱打的研究生一併帶了過去。
但是她不強求兒子和她一起走，各人有各人的境遇，各人有各人的選擇。就算是親母子，也不必事事時時都共同進退。
她衷心希望林卿華能永遠幸運，永遠不改初心。她想，如今林卿華應該更不會走，國內牽絆他的，除了理想和責任，如今還要加上一個——意中人。
“小溪，哥哥是哥哥，你是你。”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和你爸爸當然希望你做輕鬆自在的人。但我們不會強求你，你出國也好，在國內考市一中也好，都要你自己來決定。你也不用覺得你哥哥一個人在國內孤單，他是大人了。你有你的人生。”
林卿溪低頭看著餐盤裡流轉的光，說：“嗯，讓我想想清楚。”倒也不全是捨不得哥哥，切斷過去，融入新環境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挑戰性的事情。
一家四口這頓飯吃得是各懷心事，家人團聚的歡喜似乎也被沖淡了些。世上事不就如此嘛，快樂總是短的，還沒來得及體味重逢的喜悅，就不得不考慮前路的難測。
飯後，大家也無心在外頭閒逛，直接回了家。
父母回來了，原本只有兄妹兩人的家裡一下子熱鬧多了。
老林站在門口鞋都沒換，徑直就衝到小院子裡，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一看裡頭那蕭瑟情狀，仍是不由地眼前一黑。自己精心打造的小花園，如今成了這副模樣，誰看了不心疼啊！
好在還有零星的幾顆朱頂紅堅強地活著，令他稍覺得安慰，蹲下身子，憐惜地看那幾朵碩大的花。
林卿華知道他爹難免傷感，趕緊換了鞋跟出去，伸手覆在老林的背上：“爸，你看，這花開得還行。”亡羊補牢地安慰他老爹。
“你還好意思說，”老林痛心疾首，“開完花你給我把種球挖出來，我帶回去種。”再不帶走，只怕過兩年連朱頂紅也能被兄妹倆養死了。
“好，一定給您弄好。”林卿華當然是滿口答應，又把他爸往屋裡帶，不想再讓他爹在小花園傷感，試圖令老父親眼不見心不煩。
父子兩個進屋時，母女倆已經坐在沙發上了。
“爸，你看你看。”林卿溪真拿著超級蒲公英給她媽炫耀呢，一見她爸也進來了，大大咧咧地顯擺起來，“你們看，好不好看，我覺得超好玩的，新晉網紅植物呢。”
說著，她還把那玩意兒在空氣裡抖了抖，證明它真的不會亂飛毛。
“嗯，是挺別緻的。媽媽也沒見過這麼大的蒲公英呢。”
“是吧是吧，”林卿溪一聽自己的寶貝得到了肯定，更興奮了，“還是媽媽慧眼識珠，我哥還嫌這個醜。我纏了好久他纔給我買的。”
林卿華無奈，聳了聳肩。
老林也是理解不了這種網紅風，又不好掃女兒的興，只悄悄嘟囔了句：“你哥說得對。”
一家人坐在沙發上說了會兒話，媽媽困了，要睡午覺，林卿溪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媽媽一起進了主臥。
兩位男士則把時間留給鮮花，父子倆在廚房水槽邊，一個人沖洗花瓶，一個人拆花束包裝，慢悠悠地把花束裡的花一根根插進花瓶裡。不疾不徐，好像還有悠長的時日可以共度，好像他們之間從未隔過漫漫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