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海棠初綻,香蘭欲滴。
我看見坊主很開心,她很少這麼開心, 或者說我從未見過她如此開心。她總是落落寡歡, 美人輕愁別有一番風味, 很多客人都愛煞坊主這樣的表情。
我總以爲她的哀愁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 一點一點感染者周遭。我來新顏坊才一年, 對於以前很多事情都不曉得,只聽聞坊主在她還不是坊主的時候會一手好女紅,有一個如膠似漆的戀人, 還有一個乖巧可愛的養子。以上這些除了小公子初初,我都未曾眼見, 大約這便是坊主哀愁的原因。
昨天, 坊主遇到一個跛足的男人。當晚他留宿在她的房間, 坊主可是在爲此歡喜?
吱呀,房門開了, 他們還未起身,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把裝熱水的水壺在地上。這次坊主沒有醒,往常她總是警醒的,我一進屋她便會睜開眼。
見她睡得很沉, 我有些不忍心叫醒她。趁著二人都未醒, 我偷偷向牀上張望。那男人睡在外側, 相貌中等偏上, 我實在有些失望, 能配上我們坊主的男人和該是貌比潘安的。
大概是我的視線驚擾到他們,坊主翻了個身, 我有些驚慌的移開眼,轉身出門去取食盒。坊主總習慣去小公子屋裡同他一起用早飯,不知道今天……
等我再回屋的時候,房主已經起身,穿戴停當。她伸出食指抵在脣前輕聲說:“不要打擾他,他累了。你同我一起去初初那裡。”
我又偷瞄了那男人一眼,他毫無察覺坊主的離開,只徑自酣睡,我微微皺眉,不夠體貼呀!
尾隨坊主來到小公子的房間,我將食盒裡的早點一一擺在桌上,坊主則哄小公子起牀。面對小公子,坊主從來是無比耐心、慈愛的,我想如果可以沒有哪個男人會拒絕成爲小公子。
“小魚姐姐早。”小公子揉著眼睛衝我打招呼,他一直很乖巧,嘴也很甜,笑起來更是甜軟得讓人忍不住想上去捏一把,除了有時候反映有些慢以外,他可算得上是我們新顏坊的寶貝。
“小公子早。”我欠了欠身,把他愛喝的紅豆粥放到他面前。
“小魚,今天我同君予去趟西山,有什麼事你且叫他們能處理的就自己處理掉,實在不行的等我回來再說。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午時之前就能回來。”坊主一邊喝粥,一邊對我說。
君予?一個陌生的名字,應該就是那個人吧。
“初初也想去。”小公子拉住坊主的袖子一連期盼。
“不行啊,今天要好好跟夫子學習纔對,況且今天去的地方一點也不好玩,你不會喜歡的。”坊主遞給小公子一塊黃金糕,“等你學完了,讓小魚姐姐陪你玩。”
“是啊,是啊,小公子,等你學完了我陪你躲貓貓。”我連忙接過話頭。
小公子咬了一口糕,嚼嚼,終於點頭答應,他一向很聽坊主的話。
“小魚,我今天不等衛夫子來了,你陪初初等好了。”她的聲音隱隱有些輕快。
“好。”我答應道。
衛夫子標標準準一個讀書人,說起話來斯斯文文,其實,就是有點迂腐啦。他愛幕坊主是整個新顏坊皆知的秘密,坊主當然也知道,所以她每天都會陪小公子鄧衛夫子來上課,好讓他最低限度每天都能見她一面。可想而知今天衛夫子該是何等失望。
用完早餐坊主回去自己房間準備出門,我收拾著碗筷,小公子突然問我:“小魚姐姐,娘娘好像很開心,是嗎?”
他也感覺到了?“好像是有一點。”
“每次去西山娘娘都回不開心,這次爲什麼不一樣呢?”
“爲什麼坊主去西山就不開心?”我知道的事情其實並不比小公子多多少。
那天,海棠盛放,如火如荼。
坊主接回來一個瞎眼的女人,那女人懷著身孕由鄭公子小心的扶下馬車。她大概就是坊主同鄭公子爭吵的原因。
坊主派我去照顧她,我是一百個不情願,那樣橫刀奪愛的女人有什麼好照顧的,坊主怎麼就把她接回來了呢?可坊主對我說:“小魚,桃漾懷了君予的孩子,我得找個信得過的人照顧她纔是。”見我撇撇嘴,她又說:“我把她接回來的確荒唐,可不這麼做又能怎麼辦呢?君予是放她不下的。”
說來說去都是鄭公子的錯!我忿忿不平,坊主這樣的人是該別人捧在掌心好好疼愛的,他竟這般糟踐!
“替我去照顧桃漾好不好?”坊主硬是擠出一絲笑容,唉,她定是不情願的。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去照顧桃漾,據說她是前一任坊主的得意弟子,一度成爲新顏坊的臺柱子。臺柱子又怎麼樣?還不是又瘦又醜又瞎了一雙眼,她哪有資格和坊主相提並論。
我去桃漾屋裡的時候鄭公子正陪著她說話。我看著他們便心頭火起,怎麼又如此打著如意算盤的男人?妻賢妾美不亦樂乎。
我行禮,現在我代表著坊主,再怎麼怨恨也不能落下把柄,讓他們說坊主的不是。
“清芷讓你來照顧桃漾嗎?”鄭公子對我點頭致意。
我收拾著他們搬進來的東西隨口嗯了一聲,不同他多說什麼。他又同桃漾說了兩句,不多時便出了門。
鄭公子一走,桃漾就顯得非常不安,她是做賊心虛?大可放心,我們坊主不屑與她計較。
東西不多,一下子就統統歸位,收拾妥當後,我問她:“桃夫人,你午膳想用些什麼,我好叫廚房去準備。”
“啊,”她似乎被我打斷了思路,慌慌張張地轉向我這邊,“你說什麼?”
我翻了一個白眼,重複了一遍,她回答:“什麼都可以,不用特別費心。”
“那請問有什麼忌口的嗎?”
“沒有,沒有。”她急急搖頭。過了半晌她又問:“君予會回來用飯嗎?”
“應該不會。”
接下來再沒有聲音,我知她信不過我,所以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我幹我的活,她發她的呆,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在我面前她神經質的緊張,略有一點響動,她便警覺的四處張望,儘管她是看不見的。這種情況只有在鄭公子在的時候纔會好一些。她根本就是如臨大敵,誰要害她?誰會害她?房裡的氣氛壓得我透不過氣來,雖然她不給人添麻煩,不吵也不鬧,可她的陰陽怪氣真的很惹人嫌。
我本想向坊主抱怨,可是我們作下人的不能三分顏色上大紅,忍無可忍則重新再忍。
小公子大約聽到了風聲,偷偷跑來看那個女人。
“桃姨,你是有小寶寶了嗎?”小公子瞪大眼睛看著她的肚子,“我就要有小弟弟了。”他很開心,因爲終於可以有小孩子陪他玩耍。
桃漾不說話只摸索著去揉他的頭。我看他們相處得還不錯,便出門去取今天的午飯。回到屋裡看見的一幕下的我魂飛魄散。桃漾竟給小公子吃她平時吃的藥丸。我衝上去一把打掉她的手,把小公子護在懷裡。
“你幹什麼?”我喝問。
“我給初初吃糖。”
“這個是什麼你不知道嗎?這個能當糖吃嗎?”天大的笑話!
“這個不是糖嗎?我每天不舒服的時候都吃。”
“你仔細聞聞,這到底是什麼。”我撿起藥丸塞進她的手裡。
她裝模作樣的把藥丸湊近鼻子聞聞,“呀,我拿錯了呢。”
我爲之氣結,“一句錯了就好了嗎?萬一出什麼事怎麼辦?”
正說著鄭公子走了進來,我先發制人衝他說:“鄭公子,你來得正好,你看,桃夫人給小公子吃她藥,要真出了事誰擔待得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摸出一個瓷瓶,“我每次不舒服的時候吃的糖是放在這個瓶子裡的,兩個放在一起我就……”
鄭君予明顯偏袒她,“小魚,你不要瞎緊張,她也是好心。而且,這兩個東西都是清芷送的,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我呸她個好心,合著你們以爲這藥不對,拿小公子來試藥的是不是?”我抓過藥丸一口嚥下去,“我試,我試給你們看,別整天疑神疑鬼,有本事別住這兒!”說完我帶著小公子就走,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要多待。
剛走幾步,鄭公子邊追出來說:“小魚,你不要鬧脾氣,她是不對,你看在她有身孕的面子上不要同她計較。”
“鄭公子,小公子是坊主的心尖尖,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麼不滿意大可衝我來,對小孩子做什麼。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坊主讓你難堪的,不過以後我是不會再照顧她了。”她不就是怕坊主知道麼。
果然,聽我說不告訴坊主,他立刻放鬆了表情,“那就好,她忙得很,有些事情我們就不要去打擾她了。”
這件事後我時不時去坊主那裡抱怨,雖然答應不說這件事,但還是要給坊主足夠的警惕。
終於,坊主決定去看她,我才發現坊主從未去過她住的地方。
又是無休止的哭鬧,在她的驚恐萬狀中,我看到坊主的無奈與憤怒。面對一個全然的弱者,她甚至不能大聲說話。
一盅補藥打翻在坊主身上,滾燙的汁液立刻燙紅了坊主的手,那一刻我懷疑她是故意的。
鄭君予的出現讓情況更糟,坊主拂袖而去,我想他們之間是永無寧日了。
那天,海棠萎頓,謝了一地。
坊主比以前更不快樂,尤其是今天,她重拾女紅,奈何秀出來的作品慘不忍睹,她頹然的燒掉刺繡,以手掩面,長久不語。
“坊主。”我以爲她在哭泣。
“什麼事?”她放下手,一臉微笑,那是坊間最近迷人的清芷坊主的微笑,可她不快樂,甚至是悲傷。
“我……”我欲言又止,有些事實在不適合我來說。
“你要勸我?”我一挑眉,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
“是。”
“旁人怎知我們的糾葛。”
“小魚不知,但小魚知道自己開心最重要。”
坊主深深看了我一眼,“我馬上就能開心,因爲他們要走了。”她轉向窗外,“天快黑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她又說:“天黑了,他們便走了。”
話音剛落,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是他們!我緊張得盯著坊主,生怕她做出什麼傻事。
她只站在窗後,我看著她,突然想到衛夫子先前說過的話——心如猿猴,身如石馬。
直到馬車離開,坊主始終面無表情地站著,一動不動。
很多年後我仍然會想起那一幕,坊主孤傲地站立,總有萬般悲痛,咬碎一口銀牙,人卻挺立成一株寒梅。
那天夜裡我聽到她房裡傳來哭聲,但第二天醒來卻依舊是神采奕奕的清芷坊主。的確,夜裡哪怕愁腸百結,早晨醒來見到驕陽似火便無可奈何的又活過一天,只得重整旗鼓再世爲人。
只是不知,曾記否,湮滅於一場花開花落中的緣起緣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