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照了進來。直至此時,我才能審視這間設施齊備的屋子。在這裡,傳統與現代的風格得到和諧的統一:屋裡放著一張裝有鏡子的梳妝檯,一臺配了A4紙的老式電動打字機,一個抽屜很多的大型衣櫥,一個電熨斗,一個放有塑料水壺的早茶盤,以及一張搖擺者牌搖椅。走進房內配套的浴室,我很高興地發現裡面裝修豪華,配有毛巾架、浴衣、淋浴器、洗髮香波、浴油、毛巾及其他所有浴室用品。我想找找線索,以弄清地理位置,但白忙活了。浴室用品都由國際製造商出品,上面沒有消防注意事項或細目清單,也沒有免費火柴。以前入住國外的酒店時,往往都能見到酒店經理的英語問候卡,外國味十足,上面還印著誰也看不懂的簽名,但這裡沒有。屋裡甚至都沒有由國際基甸會寄送的任何語種版本的《聖經》。
我衝了個澡,穿著浴衣,坐在臥室窗戶旁邊,透過花崗巖豎格窗框,觀察著眼前的景色。我首先看到一隻蜜黃色的倉鴞,它雙翅平展,除了羽毛末端外,全身動也不動。看到它,我的情緒高漲起來,但也無法讓我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我左右兩邊都是丘陵牧場,山上長著許多橄欖樹,往中間望去則是一片銀色的大海。在遙遠的天際,我看到了一艘集裝箱船的影子,但不知它正駛向何方;離岸近一些,可以看到許多小漁船,海鷗在漁船上空盤旋,但再怎麼細看也分辨不出船上掛著哪國的旗幟。除了昨晚我們經過的那條蜿蜒小道,我沒看到房子周圍還有其他道路。我看不見機場,也沒找到能幫我辨明情況的風向袋與天線。根據太陽所處位置,我推斷自己正往北看;而從水邊小樹的葉子來看,這裡常吹西風。離房子更近的地方則是一座綠草茵茵的山丘,山頂上矗立著一座19世紀風格的觀景臺或花園涼亭,在它西邊則是一座破敗不堪、配有公墓的小教堂,公墓一角豎著一個十字架,似乎是凱爾特式十字架,但也可能是戰爭紀念碑或是用以紀念某個已逝要人的墓碑。
我的注意力轉回觀景臺上,驚訝地發現有個男子正站在一條細長的梯子上。剛纔他不在那裡,因此肯定是剛從柱子後面出來的。他身旁的地面上放著一個黑色的箱子,跟與我們同機而來的那些箱子很相似。箱蓋豎著,遮住我的視線,因此看不清裡面裝著什麼。那人在修理東西嗎?如果是的話,他在修理什麼呢?他爲什麼這麼早就來呢?我心裡猜疑不定。
我好奇心起,又發現了另兩名男子,他們也是在神神秘秘地做著什麼。其中一名男子正跪在水管或是天然通道的入口旁,另一名男子正在攀爬一根電話線桿,而且他似乎無需繩子或梯子就爬得上去。佩內洛普自以爲她的私人教練可比人猿泰山,但那傢伙跟這人一比就相形見絀了。我很快就意識到,第二個男子我見過,而且別人喊他的名字先前也聽過。當他快爬到桿頂時,我認出他就是我新結交的那個健談的威爾士朋友斯拜德,前“聊天室”成員兼我們團隊的後勤主管。
我迅速擬定了一個計劃:假裝早餐前散步,跟斯拜德閒聊幾句,然後看一下公墓墓碑上的銘文,以便了解此地使用的語言以及目前的方位。穿上髒兮兮的法蘭絨褲子與哈里斯牌夾克,手上提著那雙不合腳的鞋子,我悄悄地走下主樓梯,來到前門廊。我試著開門,卻發現門鎖著。我又試了試旁邊的其他門窗,都同樣鎖上了。不僅如此,我透過窗縫還瞥到至少有三個人正守在房子四周,他們都穿著臃腫的厚夾克。
我必須承認,正是在這一刻,我對麥克西對我提出的口譯要求再次產生了疑慮。儘管我決心參與到這偉大任務中來,但一整個晚上它不時地打擾著我的夢境。我又回想起其中一個很特別的夢。在夢中,我正在潛游,滲進面罩的水緩緩向上襲來。要是我沒醒過來,水面就蓋過頭頂,充滿面罩,我就會溺死。爲了從夢魘的陰影下襬脫出來,也爲抖落腦子裡的負面情緒,我決定在一樓房間裡調查一遍,也熟悉一下自己即將受煎熬的是非之地。
我原想這裡是某個大家族的豪宅,果真如此。花園那邊有一連串相連的會客室,每個房間都裝有落地長窗,窗外就是長滿草的陽臺,從陽臺沿著一條很寬的石階往上就能通往山頂那座有柱子的觀景臺。我一邊密切注視著那些厚夾克男子,一邊試著推開通往第一間客房的門。我走進了一間富麗堂皇的書房,牆壁漆成巖藍色,屋裡擺滿了固定好的紅木書櫥,上面都裝著玻璃門。我把頭緊貼到玻璃門上,仔細觀察裡面的書名,希望這些書能夠給我提供線索,好了解主人的身份。但我失望地看到一套套世界文豪的作品,式樣統一,書名用的都是作者的母語:狄更斯的書是英語,巴爾扎克的是法語,歌德的是德語,但丁的是意大利語。我又試著想撬開玻璃門,看是否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在書中找到藏書籤或題詞,卻發現它們從上到下鎖得嚴嚴實實。
書房後面是一間檯球室,牆上鑲著木板。我估計,室內的那張檯球桌佔了整間屋子四分之三的空間,沒有球袋,應當是法國或者歐洲大陸風格,但紅木記分牌
卻是倫敦巴羅斯公司的產品。第三間則是富麗堂皇的客廳,裡面擺著若干鍍金鏡子,還有一座鍍金的銅鐘,但時鐘上面顯示的既不是英國時間,也不是歐洲大陸時間,而是一直停在十二點。客廳裡擺一個用大理石與黃銅製成的餐具櫃,裡面放著一些很吸引人的雜誌,從法國的《嘉人》,到英國的《閒談者》,再到瑞士的《你》都有。我正檢查著這些雜誌,突然聽到從隔壁的第四間屋子裡傳來一個低沉的咒罵聲,說的是法語。連接這兩間屋子的門敞開著,我便靜悄悄地穿過擦得很亮的地板,走了進去。那是一間策劃室,屋子中間放著一張橢圓桌子,上面鋪著綠色的檯面呢。桌子四周擺著八張供玩牌人坐的椅子,木扶手都很寬。在桌子的最遠端,禿頂的賈斯帕先生挺直著身子坐在電腦屏幕後面,正用兩根手指在打字。此刻他並未戴著黑色貝雷帽。一夜的工作使他極爲亢奮,顯得容光煥發,看上去頗有點兒大偵探的派頭。他緊盯著我,打量了我好一會兒。
“你爲什麼暗中監視我?”最後他用法語質問起我來。
“我沒有。”
“那你爲什麼沒穿鞋子。”
“因爲鞋不合腳。”
“鞋是你偷的?”
“借的。”
“你是摩洛哥人?”
“英國人。”
“那爲什麼你的法語講得就像黑腳法國人?”
“我在赤道非洲長大,我父親是個工程師。”我生硬地答道,懶得去評論他對我法語的看法。
“你呢?”
“我來自貝桑鬆。我是法國省級公證員,在國際法學的某些技術領域謹慎執業。我能夠勝任法國與瑞士稅法領域的業務。我也在貝桑鬆大學任職,開課主講離岸公司的魅力。我還擔任某個無名財團的惟一律師。你滿意了吧?”
他的直爽解除了我的戒備心理,我很樂意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但最終還是決定小心行事。
“但如果你謹慎執業的話,你怎麼能攬到這麼重要的業務?”
“因爲我很清白,名聲好,而且只接民法方面的業務。我從不爲毒梟或罪犯做事,因而國際刑警對我聞所未聞。我只做專業能力範圍可及的事。你想在馬提尼克島杜撰一家控股公司嗎?公司在瑞士註冊,卻歸列支敦士登的一家無名機構所有,而你又擁有這家機構。”
我遺憾地對他笑了笑。
“你想不想輕而易舉地破產,損失由法國納稅人埋單?”
我又搖了搖頭。
“那麼或許你至少可以爲我解釋一下怎麼使用這臺天殺的英國電腦吧。開始他們禁止我帶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後來他們倒是給了我一臺,但沒有使用手冊,沒有重音符,沒有邏輯操作,沒有……”沒有的東西太多,於是他來了個法國式的聳肩,以示失望。
“但你一晚沒睡在做什麼?”我問道,注意到他周圍散落著一堆堆廢紙與空咖啡杯。
他嘆了一口氣,任粗壯的身體猛然沉落在椅子上。“讓步。一晚上都在懦夫一樣地讓步。‘爲什麼要對那些強盜讓步?’我問他們,‘爲什麼不叫他們見鬼去?’”
他問誰呀?我很好奇,但沒說話。我知道,我還是小心爲好,不能打斷他。
“‘賈斯帕,’他們告訴我,‘這份合同至關重要,我們可丟不起。時間很寶貴,而我們並非沒有競爭對手。’”
“那麼你是在起草合同啦。”我驚道,記起麥克西曾宣稱此次任務的目標就是簽訂一份合同。“上帝呀!嗯,我得說,你可是責任重大啊。事情很複雜嗎?我猜一定很複雜吧。”
我這樣問本來是要奉承他一下,卻招來他輕蔑的嗤笑。
“合同不復雜,我已經起草得清清楚楚了,這份合同比較玄,不可操作。”
“合同涉及幾方呢?”
“三方。我們不知道這三方是誰,但他們自己清楚。這份合同是無名的,涉及非特指的假定可能性。如果一件事發生了,那麼其他事也就會發生。如果沒發生,那麼……”他又聳了聳肩。
我小心翼翼地大著膽子提出質疑。“但如果一份合同是無名的,其假定可能性是非特指的,又不可操作,那麼怎麼能算是合同呢?”
他骷髏似的臉上滿是得意與傲氣的笑。
“因爲這份合同不僅僅是假定的而已,它還與農業有關。”
“噢,假定性還與農業有關?”
他得意地笑著,表明就是那麼一回事。
“這怎麼可能?合同要麼與農業有關,要麼是假定的,肯定是這樣吧?嗯,你不可能擁有一頭假定的奶牛,是吧?”
賈斯帕先生坐直了身子,把雙手平放在綠色檯面呢上,沉著臉,帶著些輕蔑的神色,就像律師正在看著他們最窮的客戶。
“那麼請你回答我下面這個問題。”他說,“如果合同涉及的是人,但我們不把人稱爲‘人’,而稱做‘奶牛’,那麼這個合同是假設的,還是跟農業有關?”
我還算聰明,不情願地承認了他的觀點是對的。“那麼我們到底在談論什麼假設,比如,在這種情況下?”
“該假設是某個事件。”
“哪種事件?”
“非特指的。可能是死亡。”他伸出一根瘦削的食指對著我,不讓我再往死亡這個話題扯下去。“可能是一場洪災,或者是一樁婚姻,或者是上帝的干預,或人類自身的行爲,也可能是另一方的守約或者不守約。合同上並未具體說明。”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沒有人能打斷他,至少我就不行。“我們知道的是,如果那個事件發生
了,某些農業條款就會生效,某些農業物資就會被買賣,某些農業權利就會被分配,同時也會給某些身份隱匿者帶來假定多少百分比的農業收益。但只有當那個事件發生時纔會這樣。”
“但那家無名財團到底是怎麼找上你的呢?”我打斷他道,“你一身本事,卻隱身在貝桑鬆,鋒芒不露……”
我無需再激他,他就繼續講了下去:“一年前,我在瓦朗斯賣了許多度假小別墅,所有權屬於分時享有的。我表現得棒極了,那筆買賣就是我職業生涯的最高峰。雖然小別墅沒建好,但交貨可不是我的責任。我的客戶是一家離岸房地產公司,在海峽羣島註冊,現在已經破產了。”
如電光火閃一般,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這不就是讓布瑞克里勳爵登上佩內洛普那家報紙第一版的那樁醜聞嗎?肯定是的。我記得當時的標題就是“黃金國,空中樓閣而已”。
“這家公司又復業了?”我問道。
“我有幸親自給這家公司清算。它已不存在了。”
“但公司董事們還存在。”
自鳴得意、盛氣凌人的神色從未從他臉上消失過,而現在益發明顯了。“他們不存在,因爲他們沒有名字。如果他們有名字,他們存在。如果他們沒有名字,他們就只是抽象概念。”或許他厭倦跟我交談了,或許他認爲我們的談話越過了恰當的法律界限,總之,他一隻手放在自己未刮鬚的臉上,盯著我,就好像他此前從未見過我一樣。“你是誰?你在這鬼地方做什麼?”
“我是會議口譯員。”“什麼語言?”
“斯瓦希里語、法語和英語。”我不怎麼樂意地回答道,因爲夢中的水面又一次淹沒了我的潛水面罩。
“他們付你多少錢?”
“我想我不應當告訴你。”但虛榮心戰勝了我——有時我就是過於虛榮。這傢伙對我逞威風夠久了,該我展示一下自己的價值了。“五千美元。”我很隨意地說道。
他的頭原來伏在雙手間,現在突然擡了起來。“五千?”
“沒錯。五千。怎麼了?”
“不是英鎊?”
“美元。我告訴過你了。”我一點也不喜歡看他那副勝利了似的笑容。
“他們付給我”——他一字一句地說,一點面子也不給地強調著——“二——十——萬——瑞士——法郎。”然後他又強調說,“現金。都是百元面額的,沒有大面額紙幣。”
我驚呆了。爲什麼我,薩爾沃,掌握了罕見語言卻被迫保密,所得報酬也只是這個自大的法國公證員的九牛一毛?我想起了自己在溫飽線上掙扎的日子,當時世界法律翻譯公司的奧斯曼先生要抽走我毛收入的一半。我的火氣愈發地往上躥,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我裝出一副羨慕不已的樣子。畢竟,他是大法律專家,而我只是一個普通口譯員。
“你是否恰好知道這個鬼地方是哪兒?”他問道,又繼續起草起合同來。
不管這是不是個鬼地方,我都不知道。
“這可不是交易的一部分。我會要求額外收費的。”
教堂鐘聲傳了過來,提醒我們晨禱。我走到門前時,賈斯帕先生已經又在笨拙地打字了。他的態度很明顯,就是當做我們之間沒談過話。
在面帶笑容的珍尼特的指引下,我來到大廳。我馬上就意識到,我們的團隊似乎並不是一切都順。珍尼特提供了豪華早餐,包括英國香腸,豬後腿做的最好的火腿以及煎蛋,但只吸引了我們團隊中的少數人來吃。他們幾個一組,懶洋洋地閒坐著,眼睛暴突,一臉沮喪。安東坐在一張桌子邊,正低聲地跟兩個與他一樣陰沉著臉的厚夾克男子說著話。本尼坐在另一張桌子上,闊大的下巴託在一隻更碩大的手上,雙目無神地看著杯底。我把自己的舉止調整得適應衆人的情緒,拿了一小片薰鮭魚,然後就獨自一人坐下,看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剛吃下第一口,就聽到一陣橡膠鞋底快速踩在板石走廊上的嘎吱嘎吱聲,於是我們知道隊長麥克西到了。他上身穿著一件羊毛套衫,看樣子是牛津大學賽艇隊的統一服裝,穿了很久,已經發黃了;下身是一件過膝短褲,褲腳也已經磨壞了;腳上穿著一雙舊橡膠底帆布鞋,但沒穿襪子。清晨的空氣讓他還有些像男孩的雙頰有些發紅,眼鏡下的雙眼炯炯有神。斯拜德站在他身後。
“痛苦結束了。”麥克西接過格拉迪絲遞給他的一杯鮮榨橙汁,一飲而盡,然後宣佈道,“百分百命中目標。”——他略過了別人通常會說的安慰人的話——“行動的其他部分也會按時進行。菲利普和‘三人組’兩小時又十分鐘後會乘機來此。”菲利普,他終於又提到菲利普了,麥克西是要對菲利普負責的。“現在時間是……”
伊梅爾達阿姨的手錶快了一分鐘。我趕快將時間調慢。麥克爾修士怎麼想也想不到,他臨死前送給我的禮物會被我用在這種場合。
“二十分鐘之後盛大派對即將開始。十一點三十分整會議開始。會議期間上洗手間方便的時間由菲利普特別安排。假定我們大部分工作已完成,而菲利普又同意的話,代表們將在下午兩點十五分開始吃午餐,也只有主角們能吃午餐。我們要創造一種輕鬆愉快的氣氛,他就是想要在好的氛圍中做生意,那我們就給他。拜託,不要搞得緊張兮兮的。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很好,適合國際汽車大賽,看來對戶外設施有利。下午五點三十分一切結束。珍尼特,請在會議室裡貼上‘禁止吸菸’標誌,要血紅大字。辛克萊爾,我需要你做事。辛克萊爾你他媽的在哪裡?”
我即將接受密封命令的第二部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