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zhòng)所周知,但凡戰(zhàn)前才徵召入伍的新兵容易開小差,想法也常常出人意料,甚至就是徹頭徹尾的叛變。我們乘坐的那架飛機連窗戶都沒有,其內(nèi)部裝飾、通風(fēng)與照明系統(tǒng)可能更適合於運送冠軍犬。我們一登機,飛機雙引擎發(fā)出的轟鳴聲簡直成了噪音合成場,其中佩內(nèi)洛普似的聲音也在裡面,最刺耳,實在討厭。大家都被噪音整得很煩,我也不會假裝自己是個例外。飛機上沒有鋪墊子的座位,卻是一個個開口對著中間過道的鐵籠子,上面鋪著像是從監(jiān)獄裡拿出來的髒兮兮的坐墊。橙色的網(wǎng)狀吊牀從機頂垂掛而下,另有把手,用以方便那些難受得要死的人。安東與本尼坐在我的兩邊,這讓我的心情放鬆了些。但本尼似乎在算家用賬,而安東顯然正全神貫注於一本偉大時代的色情雜誌。
許多人把駕駛室當(dāng)做飛機的聖地。這架飛機駕駛室甲板上飾有絲帶,不過已經(jīng)磨損了。兩個飛行員都是中年人,很胖,臉也沒刮。他倆很忙,對我們這些乘客置之不理,讓人不禁想問他們是否知道機上有乘客。那一長列藍色的走廊照明燈讓我想起了北倫敦地區(qū)醫(yī)院。我新近開通的心靈快車在佩內(nèi)洛普與漢娜兩站間往返,帶著崇高目標(biāo)的報國之行穿插著個人情感的心靈之旅,這點大家應(yīng)該都能夠理解的。
剛剛起飛後的幾分鐘裡,我們一行人幾乎都毫無例外地患上了非洲瞌睡癥,拿起旅行包當(dāng)枕頭,睡了起來。例外的兩個人是麥克西跟他的法國朋友。他們擠在艙尾,正交換著幾張紙,就好像一對剛收到抵押貸款公司警告函的夫婦一樣焦慮。那個法國人摘掉了貝雷帽,露出一張鷹一般的面孔,目光敏銳,頭頂已禿,僅剩周邊的一些淺黃色的頭髮。我從很少說話的本尼那裡得知,那法國人是賈斯帕先生。有哪個法國人叫賈斯帕嗎?我不信,心中暗暗思量著??赡芩乙粯?,也用假名出行吧。
“你覺得我得過去爲(wèi)他們服務(wù)嗎?”我懷疑他們兩個交流有困難,便問安東。
“先生,如果隊長需要你的服務(wù),他會說的?!彼卮鸬?,頭也沒擡,繼續(xù)看雜誌。
在剩下的隊員中,除了一個之外,我現(xiàn)在也說不清楚他們長什麼模樣了。我記得他們身穿撐得鼓鼓的厚夾克,頭戴棒球帽,下巴緊咬,顯得冷酷異常。每當(dāng)我走近一點,他們就會停止說話。
“妻子的問題解決了嗎,小夥子?順便說一下,這裡的人叫我隊長。”
我一定是打了個盹,因爲(wèi)當(dāng)我擡起頭時,面前是麥克西那雙大大的藍眼睛。他像個阿拉伯人似的坐在我旁邊。我馬上又振奮起來了。T.E.勞倫斯等英國戰(zhàn)爭英雄們的英勇事蹟,我不知聽麥克爾修士給我講過多少回!彷彿有魔法師用魔法棒點了一下飛機,我們的飛機內(nèi)部變成了阿拉伯遊牧部落用的帳篷,而我頭頂?shù)木W(wǎng)狀吊牀變成了山羊皮帳篷頂。在我的想像中,沙漠上空的星星正透過雲(yún)隙偷偷地看著我們。
“我妻子很好,問題也解決了,謝謝關(guān)心,隊長?!蔽一卮鸬?,把狀態(tài)調(diào)整到他那樣,顯得精力充沛?!拔液芨吲d地告訴你,在這方面不再有問題了?!?
“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樣了?”
“哦,嗯,事實上他死了?!蔽一卮鸬?,語氣跟他一樣隨便。
“可憐的傢伙。死期到了,躲也沒用啊。你是拿破崙迷嗎?”
“嗯,確切地說,不完全是?!蔽一卮鸬?,很不情願地承認,我對歷史的研究就到《克倫威爾,我們的領(lǐng)袖》一書爲(wèi)止了。
“他到博羅季諾之前,就已經(jīng)失算了。他在斯摩棱斯克患了夢遊癥,到達博羅季諾之前就瘋了,四十歲時他的情婦生了孩子,卻不是他的。他褲襠裡那玩意兒不能用,腦子也不好使。唉,我搞的女人得再過三年纔會生。你呢?”“嗯,事實上,我得再過十二年吧。”我回答道,私下很奇怪,爲(wèi)什麼他不會講法語卻把拿破崙當(dāng)做自己的榜樣?
“這次任務(wù)很快就能結(jié)束。安德森告訴你沒有?”他繼續(xù)說,但沒等我回答就又說開了,“我們悄悄地去,跟一些剛果佬談判,跟他們達成協(xié)議,讓他們在協(xié)議上簽字,然後就悄悄地回來。跟他們最多隻打六小時的交道,他們中每一方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們了,我們現(xiàn)在只需讓他們彼此通氣一下。按官方的說法,他們正在不同的地方,碰頭之後他們必須在時限到來之前回去。明白了嗎?”
“明白了,隊長?!?
“這是你第一次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對嗎?”
“恐怕是的?;蛟S你可以說,我要去接受炮火的洗禮。”我向他承認了,臉上現(xiàn)出懊悔的笑容,表明我察覺到自己底氣不足。我抑制不住好奇,問道:“我想你不會告訴我我們現(xiàn)在去哪裡是吧,先生?”
“去正北方的一座小島,那裡沒人會來打擾我們。你現(xiàn)在知道得越少,待會兒就能睡得越香?!彼屪约旱谋砬樽兊蒙晕睾托??!斑@種工作每次都一樣。嚷嚷著‘快點,等等’,然後是‘你他媽的在哪兒?’,接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不是出了十來個混球跟我們較勁,就是你的人都散落到你也不知道的什麼地方去了,再不然就是你的車後胎給紮了個大洞。”
他狂躁地盯著一摞手提箱似的箱子。那些箱子都漆成黑色,尺寸統(tǒng)一,固定在艙門旁的一個柵格上。箱子下方躺著一個矮個男子。他頭戴平頂布帽,身穿棉背心,蜷縮在墊子上,就像一隻初生的牛犢,跟其他人一樣睡得很死。
“斯拜德,那套垃圾設(shè)備真的都能用?”麥克西提高嗓門問道,好讓聲音能夠傳到機艙另一端。
那矮個男子一聽馬上就像雜技演員似的跳起來,挺滑稽地在我們面前立正。
“這套老垃圾設(shè)備看起來還是能夠用的。但你可別想得太好,隊長?!彼d高采烈地說。在我這位頂級口譯員的耳朵聽來,他講的英語帶著威爾士口音?!坝昧耸r拼湊起來的,就花了那麼點錢,別指望太高了?!?
“有什麼吃的嗎?”
“嗯,隊長,既然你問了,我就找找看吧。嗯,有一個無名捐贈者送給我們的佛特能牌食品籃。我說是無名氏,因爲(wèi)不管我怎麼找,都沒找到捐贈者的姓名,也沒有名片?!?
“裡面有什麼?”
“不多,老實說,真的不多。我看看,有一整隻約克火腿,大約一公斤肥鵝肝,幾片半邊薰鮭魚,一塊冷烤羊排,切達乾酪餅乾,一瓶香檳。這一點也不能激起我的食慾,真的不能。我真想把它送回去。”
“回去時路上吃吧?!丙溈宋鞔驍嗔怂脑?,命令道:“還有什麼吃的?”
“有炒麪。盧頓機場最棒的。應(yīng)當(dāng)很好吃,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涼了?!?
“把炒麪拿出來,斯拜德。對了,跟這位語言專家認識一下。他叫布萊恩,從‘聊天室’借用來的。”
“啊,‘聊天室’?嗯,我得承認,這讓我想起了過去。安德森先生的血汗工廠。他還是唱男中音,是嗎?他沒被閹掉,或者出其他什麼事吧?”
我現(xiàn)在認識了斯拜德。他瞪著一雙靴釦眼笑著看著我,我也向他笑了笑,相信自己在執(zhí)行這次了不得的使命期間又交了一個朋友。
“軍事用語你能翻譯嗎?”麥克西邊問邊從他那防毒面具箱似的旅行包裡取出一個外面包著卡其布的舊馬口鐵瓶子和一包巴思·奧利弗牌
餅乾。後來我瞭解到,那瓶子裡裝著馬爾文礦泉水。
“你指什麼軍事用語,隊長?”我反問道。
炒麪已經(jīng)涼了,黏乎乎的,但我還是決心把它好好地吃下去。
“武器,使用條例,火力,口徑,就這些玩意兒吧。”麥克西邊說邊咬了一口巴思·奧利弗牌餅乾。
我向他保證,由於我在“聊天室”工作,我對一系列技術(shù)與軍事用語都很熟悉。“一般來說,非洲人沒有與這類術(shù)語對應(yīng)的土語時,會從最接近的殖民語言裡借用?!蔽已a充道,心裡開始對此次任務(wù)產(chǎn)生了興趣?!熬蛣偣硕?,他們借用的自然是法語了。”我抑制不住自己,又說道:“當(dāng)然,如果他們被盧旺達人或者烏干達人訓(xùn)練過,那就不一樣了,他們會用一些從英語借用的詞,比如‘軍事顧問團’、‘伏擊’或‘火箭榴彈’?!?
麥克西似乎只是禮貌性地表現(xiàn)出一些興趣來?!斑@樣說來,剛果東部的穆尼亞穆倫格人跟本巴人聊天時就會談?wù)摗胱詣硬綐尅???
“嗯,如果他們確實能夠溝通的話就行?!蔽一卮鸬溃芟胝故咀约旱膶I(yè)技能。
“什麼意思,小夥子?”
“嗯,比方說,一個本巴人可能會講金亞旺達語,但他並不完全能跟金亞穆倫格人溝通?!?
“那他們會怎麼做?”麥克西擦了擦嘴。
“嗯,基本上,他們不得不用雙方都懂的語言來溝通。雙方在某些時候都能聽懂對方,但並不一定始終都能聽懂?!?
“比如說?”
“他們可能會講一點斯瓦希里語,一點法語。事實上,這取決於他們掌握了什麼語言?!?
“除非你碰巧在他們旁邊,是嗎?他們的語言你都能講得很好?!?
“嗯,在這種情況下,確實是這樣?!蔽抑t遜地回答道,“自然,我不會打擾他們交談的。我會等在一旁,看他們是否需要我?guī)褪颤N忙?!?
“那麼無論他們講什麼語言,你都講得更好,是吧?太棒啦?!彼粲兴嫉卣f道。但從他的語氣來看,他並不像他話中表現(xiàn)出來的那麼滿意?!皢栴}是,我們需要把這些都告訴他們嗎?或許我們可以玩得精明一些。將你的秘密武器深藏不露?!?
秘密武器?什麼秘密武器?麥克西還在說我在軍事領(lǐng)域的口譯能力嗎?我小心翼翼地說出了我的困惑。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秘密武器當(dāng)然就是你懂的偏僻語種了。每個小孩都知道,好士兵是不會將自己的底向敵人廣而告之的。你掌握的語言也一樣。挖個掩體隱藏起來,蓋上油布,直到需要時再現(xiàn)身。這是常識。”
我開始發(fā)現(xiàn),麥克西擁有一種危險而又讓人著迷的魔力,其部分功效在於讓我覺得,他這個非常奇怪的計劃很正常,即使我還弄不清有沒有必要這樣做。
“試試是否可行。”他建議道,就好像在向我妥協(xié),使他的方式與我超高待遇的身份相稱。“比方說,我們說你能講英語、法語和斯瓦希里語,這樣可以嗎?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應(yīng)當(dāng)是很了不起了。而你掌握的其他小語種我們則保密不說。你能控制得住自己嗎?對你來說,這是另一種挑戰(zhàn),新的挑戰(zhàn)。”
我沒聽錯吧?我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但我並不是那樣回答的。
“隊長,究竟在什麼語境下,或者說在什麼情況下,我們要這麼說?或者什麼時候不這麼說?”我又問道,假裝我只是希望他還我以一個充滿智慧的微笑。“我並不想顯得像個學(xué)究似的迂腐不堪,但我們對誰才能說呢?”
“對所有人。對整個房間裡的人。爲(wèi)了這次行動,爲(wèi)了使會議順利進行。你看,”他停頓了一下,就像專業(yè)人士向呆子解釋些什麼東西時停頓下來那樣。我得承認,我也有過把別人當(dāng)做呆子的時候,我對此很內(nèi)疚?!拔覀冇袃蓚€辛克萊爾”——他舉起兩隻似乎刀槍不入的手掌,每一隻就代表一個我——“這是水面上的辛克萊爾”——他舉起左手——“這是水面下的辛克萊爾”——他把右手放到膝蓋上——“水面上的部分只是冰山的頂端,你只講法語以及斯瓦希里語的各種變體。當(dāng)然,碰上朋友時你也講英語。對任何普通口譯員來說,這都是正常的約束。明白了嗎?”
“這樣說我就明白了,隊長?!蔽掖_認道,極力表現(xiàn)出熱情。
“而在水面之下”——我目光下斜,看著他的右掌——“是冰山剩下的十分之九,也就是你懂的其他語言。你能演好這齣戲吧?一點也不難,只要你控制住自己。”他縮回雙手,又吃了一塊餅乾,等著我明白過來。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能確定能否控制得住自己,隊長?!蔽艺f道。
“辛克萊爾,不要那麼喜歡炫耀你的多語天賦。你當(dāng)然管得住你自己。這事他媽的就那麼簡單。我走進會議室,把你介紹給他們?!彼贿吔乐炃?,一邊用他那糟糕的法語介紹起我來,“‘這位是辛克萊爾先生,我們的口譯員。他精通英語、法語及斯瓦希里語?!D愫眠\。聽見有誰在用另一種語言說話,即使你聽得懂,你也要假裝不懂?!彪m然我盡力掩飾,但他還是不喜歡我臉上困惑的表情?!翱丛谏系鄣姆稚希酚嫛_@又不是多大的事,就是裝啞巴而已。人們每天都在做這種事,不用試就會了,因爲(wèi)說話人很蠢,感覺不到人家在裝啞巴。而你,嗯,並不蠢。你他媽的很棒。嗯,很棒。對你這樣的棒小夥來說,那就是小菜一碟?!?
“隊長,那麼我何時能講我掌握的其他語言呢?就是你說的那些‘水面之下的語言’?!蔽覉猿謫柕降?。
我心底在想,那可是我最引以爲(wèi)豪的語言啊,正是它們使我與衆(zhòng)不同。在我的書本里,那些語言根本就沒被水淹沒,而是被成功地拯救出來了。如果你是我,你也會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向所有人展示這些語言。
“我們讓你講的時候你才能講,我們沒說你就不許講。我們會給你下密令的。今天給你第一部分,明天早上最後確認表演秀開始了,我們就會給你第二部分。”說完這些後,他那少有的微笑出現(xiàn)了,讓我感覺放鬆了許多。那可是能讓你寧願橫穿沙漠也要看到的微笑啊。“你是我們的秘密武器,辛克萊爾,是我們的明星,別忘了這一點。每個人一生中有多少次能獲得機會推動歷史發(fā)展呢?”
“一旦走運的話都可以吧?!蔽依侠蠈崒嵉鼗卮鸬?。
“運氣只是命運的另一種說法?!丙溈宋骷m正道。他那雙幽靈似的眼睛閃動著,有點神秘?!叭艘N造就自己,要麼毀掉自己。這可不是裝門面糊弄人家。這是要在戰(zhàn)爭之後爲(wèi)剛果帶來民主。發(fā)動社會輿論,給基伍人一個適當(dāng)?shù)念I(lǐng)導(dǎo)人,讓整個基伍啓動發(fā)展起來?!?
一聽見他描述的偉大前景,我的大腦就開始翻騰。而他接下來的話更是直接說到我——還有漢娜——的心裡去了。
“在剛果,政壇高官犯大罪,情況至今仍未改變,對吧?”
“對?!蔽壹拥鼗卮鸬?。
“如果你能發(fā)上一大筆財,就能在下次危機到來之前介入,讓那些該死的傢伙出局,對吧?”“對?!?
“整個剛果停滯不前。政府百無一用,人們乾坐著等待可能舉行也可能不會舉行的大選。如果大選如期舉行,形勢很可能變得比以前更糟。因此
,大選之前存在著一個真空。對吧?”“對?!蔽译S聲附和著。
“而我們現(xiàn)在就是要在其他任何討厭鬼採取行動之前去填補這個真空。美國人、法國人,以及許多跨國公司,一大堆人都在對剛果虎視眈眈。因此我們要在大選之前介入。我們要介入,也要留下來。這一次,將成爲(wèi)幸運的勝利者的正是剛果。”
我再次想要表明我對他說的一切十分贊同,但他沒給我機會表示,又接著說:
“幾個世紀(jì)以來,剛果一直像一個失血過多即將死亡的傷員。”他繼續(xù)說,但表述有點混亂。“阿拉伯奴隸販子,其他非洲人,聯(lián)合國,美國中央情報局,基督教徒,比利時人,法國人,英國人,盧旺達人,鑽石公司,黃金公司,採礦公司,世界上一大半的投機商,以及在金沙薩的剛果中央政府都在利用它,而且它現(xiàn)在隨時有可能要被石油公司利用?,F(xiàn)在他們應(yīng)當(dāng)撒手了,而我們就是去讓他們?nèi)鍪?。?
他把焦躁不安的目光轉(zhuǎn)向坐在機身另一端的賈斯帕先生,後者正舉著雙手,看上去就像巴特西某個小商場裡沒有足夠英鎊硬幣的收銀員。
“明天會給你密封命令的第二部分?!丙溈宋餍麃?,拿上他那防毒面具箱似的旅行包,沿著過道離開了。
你一旦被麥克西的魔咒鎮(zhèn)住,腦子裡就會一片陶醉。他講的任何東西對在雙文化背景下成長的我來說都如音樂般悅耳。我的耳邊迴響著麥克西的言語,飛機引擎不規(guī)則的轟鳴聲就不那麼明顯了。但緩過神的時候,我的心聲卻不那麼順從。
我對他說“對”,我說“行”了嗎?
我沒說過“不”,那我大概這麼表示了。
但我究竟說什麼“行”了?
安德森先生向我描述此項工作時有沒有告訴我,要把自己變成一座語言冰山,讓我語言天賦的十分之九都隱藏於水下?他沒這樣說過。他只是說,需要我去做點現(xiàn)場口譯的活兒,在謊言中生活,而不是在我們自小受薰陶的聖經(jīng)真理中修煉。水上水下,人格受控導(dǎo)致分裂的事,他隻字未提。
“辛克萊爾,不要那麼喜歡炫耀你的多語天賦。這事他媽的就那麼簡單?!卑萦?,怎樣個簡單法,隊長?我得承認,沒聽懂卻要裝懂,那很簡單。天天都這樣人家也不會把你怎麼樣。但換個角度說,明明聽懂了卻要裝不懂,依我看,絕不簡單。頂級口譯員總是本能地作出反應(yīng),那是練出來的。聽,然後迅速反應(yīng),這就是口譯。好吧,我同意麥克西的話,口譯員也會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才作出反應(yīng),但這與口譯員瞬間反應(yīng)的才能就沾不上邊了。麥克西要我過後給他翻譯,那是炒冷飯。
我還在想著這些事,突然間,一個沒刮臉的飛行員大聲地叫我們繫好安全帶。飛機像被炮火擊中一般,在頻繁的顫動中疾衝停下。艙門砰地打開了,一陣?yán)淇諝獯盗诉M來,我不禁感謝起身上穿的哈里斯牌套衫來。隊長麥克西第一個從打開的門中跳下,然後是帶著揹包的本尼,後面跟著提著手提箱的賈斯帕先生。在安東的催促下,我提著旅行包跟在他們後面費勁地走了出去。一踏上柔軟的地面,我聞到了退潮時海的味道。兩輛車開著前燈顛簸著穿過機場向我們駛來。先是一輛皮卡,然後是一輛麪包車。安東把我推到麪包車上,本尼也把賈斯帕推了進來。我們身後飛機的陰影下,那羣穿厚夾克的男子正把黑色箱子搬上皮卡。麪包車司機是個女的,包著頭巾,身穿一件皮夾克,簡直就是成熟版的布里琪特??涌痈D窪的小道上既沒有標(biāo)示,也沒有路標(biāo)。我們在往左還是往右?路邊有一羣綿羊,在車頭燈強烈的近光照射下動也不動,呆頭呆腦地看著我們。車爬上了山頂,然後下坡。在無星的夜幕下,兩根花崗巖門柱搖晃著撲面而來又擦邊而過。車呼嘯著駛過一片奶牛牧場,繞過一片矮松樹林,最後停在一個四周高牆圍繞、鋪著卵石的院子裡。
黑暗中我看不清楚圍牆跟屋頂。我們排成隊,跟在司機後面,走到一個燈光昏黃、足有二十英尺高的門廊裡。迎面是一排排的威靈頓長統(tǒng)靴,旁邊用白漆標(biāo)著尺寸。“7”字中間帶了一畫,像是歐洲大陸風(fēng)格;“1”則是往上的那一筆先寫。牆上像掛網(wǎng)球拍一樣掛著一些舊雪靴。蘇格蘭人穿過這些雪靴嗎?瑞典人呢?挪威人呢?丹麥人呢?或者這裡的主人只是一個收藏家,專收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小飾品?麥克西說:“去正北方的一座小島,那裡沒人會來打擾我們。”“你現(xiàn)在知道得越少,待會就能睡得越香?!蔽覀兊呐緳C在前引路。她的皮領(lǐng)子上有個標(biāo)誌,這讓我知道她叫“格拉迪絲”。我們排隊走進了一個大廳,頂部裝有椽木,四面八方都有走廊。主人提供了一壺茶和一盤冷點心,讓我們中間吃完炒麪後還覺得餓的人可以填一下肚子。另一個女人名叫珍尼特,面帶微笑,正領(lǐng)著我們的隊員去他們需要去的任何地方。她讓我坐到一張放有刺繡座墊的高背長椅上休息。
大廳裡有個球形的落地式大擺鍾,上面顯示的是英國時間。六小時之前,我離開了漢娜。五小時前,我離開了佩內(nèi)洛普。四小時前我離開了安德森先生。兩小時前我離開了盧頓機場。半小時前麥克西叫我把自己最爲(wèi)得意的語言置於水下保密起來。我的“好看護員”安東搖了搖我的肩膀。我跟在他身後,疲憊地上螺旋樓梯。我說服自己,我即將接受聖心避難所學(xué)校監(jiān)護牧師淨(jìng)化之手的正義審判。
“這裡還不錯,是吧,先生?”安東推開一扇門,問道,“不會想你家裡的老婆或菜餚吧?”“事實上我沒想,安東。只是有一點……期盼?!蔽疑瞪档卣f道。
“呵呵,我得說,你這狀態(tài)不錯。預(yù)定什麼時候回去?”
我意識到自從給漢娜打了告別電話之後就幾乎沒跟安東交流過,覺得應(yīng)當(dāng)跟他套套近乎?!澳阏娴慕Y(jié)婚了嗎,安東?”說完我笑了,記起他聲稱已經(jīng)八年沒跟他妻子講過話。
“經(jīng)常結(jié),先生。結(jié)了離,離了又結(jié)。”
“其實是在休假期間才相聚,是吧?”我猜道。
“是啊,可能吧,我的生活就是這麼回事?!?
我又問:“悠閒的時候你幹些什麼呢?我是說,你沒出發(fā)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
“名堂多著呢,真的,先生。我有耐性的時候就去監(jiān)獄待一小陣子。我喜歡開普敦,不是說那裡的監(jiān)獄,是海濱。我到處追女孩子。呵呵,我們都泡妞,不是嗎?現(xiàn)在你向上帝祈禱,然後睡覺吧,先生,因爲(wèi)明天有大事要做。如果你搞砸了,我們也都玩完。隊長可不喜歡這樣,是吧?”
“那你就是他的副手了?!蔽伊w慕地說,“那看來你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這麼說吧,你不是那種神出鬼沒的人,我也沒必要給你特別的照顧?!?
“安東你說我會溜?”我問得自己都驚訝。
“老兄,你要是肯聽我說兩句你就不會怪我了。你我在自己的行當(dāng)裡乾的都是那麼回事。你我對自己的老婆都沒招兒。你我都對在外頭搞女人有一套。就憑這些,我得說咱倆都有多重人格,所以我要用隱語客氣地暗示你一下。”
他出去了,我關(guān)上門,坐在牀上。一種快意的疲憊感向我襲來。我拿起牀頭的電話,按了好幾次叉簧,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電話被切斷了。我脫掉那身借來的衣服,到夢中尋找漢娜溫暖的懷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