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10

“先生們,請允許我介紹一下上校先生!”

麥克西站在黑板架前,雙手叉腰,淡藍色的雙眼放射出作戰的光芒,好似1809年的拿破崙。麥克西已經脫掉了西裝,但還繫著領帶,可能他平時很少系領帶,結果就忘了有這回事。屋內的人少了。曾是巷戰老兵的穆旺加扎現在卻成了和平預言家,他已回到他那間幽靜的王室房間去了,他那位留著馬尾辮的助手跟他待在一起。只有塔比齊留下來看各位代表如何決定。他凝神看人,拳手似的健壯肩膀上肌肉鼓起,染成黑色的頭髮往後梳理得整整齊齊。

但我盯著看的不是麥克西,不是塔比齊,也不是三位代表,而是在一幅大比例的軍用地圖上凝視著布卡武,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布卡武被稱做“中部非洲之寶石”,有些人甚至還說它是“全非洲之寶石”,它位於非洲海拔最高、水溫最低的基伍湖南端。基伍湖常年籠罩在濃霧之中,四周活火山羣環抱,十分神奇。這些只要問問先父,問問先父在船塢與其閒聊的漁夫們就再清楚不過了。漁夫們正從網裡撿起森巴扎魚,又把魚扔到黃色塑料桶裡。魚在桶裡可以一連蹦蹦跳跳幾個小時,好像在期待著像我這樣心軟的人把它們放生水中。你可以問問漁夫們曼巴毒蛇的故事,它們一半是鱷魚,一半是女人;你還可以問問夜裡偷溜到湖岸邊的壞人,他們用巫術以無辜朋友的靈魂去換取今生來世的好處。這就是爲什麼人們悄悄說基伍湖是被詛咒的,這就是爲什麼漁夫們會被喜食人腦的曼巴毒蛇拖下湖裡,從此無影無蹤。漁夫們深信不疑地對先父說,事情就是這樣。但先父懂的比他們多,他可不會盲目相信他們講的故事。

布卡武城裡的主大街兩邊矗立著典型的殖民時期風格的房子:圓圓的牆角,長方形的窗戶,窗戶上方高懸著許多鵝掌楸、藍花楹和九重葛。布卡武周圍的山丘上佈滿了香蕉園與茶園,看上去就像許多綠色的牀墊。站在山丘的緩坡上可以看見布卡武的五個半島,其中最大的一個是波提半島,麥克西的地圖上就將它標明出來了。波提半島跟意大利一樣,狀如長靴。那裡有衆多的高級住房與美麗花園,從山上一直建到湖邊。蒙博託就曾計劃在那裡建一幢別墅。一開始,這靴形的半島筆直地伸入湖中,正當你以爲它將直接指向戈馬時,它卻來了個右拐彎,猛地往東岸的盧旺達衝去。

麥克西在地圖上的“紙箭”具有戰略實用性。這些箭頭指向布卡武地方長官的府邸、電臺與電視臺、聯合國駐布卡武總部、軍營,卻沒有指向路邊市場,先父帶我進城慶祝我的生日時我們在那裡吃烤山羊肉;沒有指向那座綠色屋頂的教堂,那裡建得就像兩艘並排倒放在地上的廢船;沒有指向那所陰森森的石頭建築的天主教大學,就我小時候的生活經歷來看,如果我努力學習,可能有一天能到裡面去上學;沒有指向那所白人修女傳教所,那裡的修女們曾給我這個私生子糖吃,給我講我叔叔是怎樣一個好心可愛的人。

麥克西背對我們站著。菲利普坐在他旁邊,他的面容如流水一般變化多端,你必須目光敏銳才能看清他的某一個表情。有時你覺得你看清了,但當你再看時,這個表情已經消失了。我們的三個代表坐在原來的座位上,弗蘭科還是坐中間。迪德納的臉色更加冷酷了,弗蘭科脖子上的肌肉也是繃得緊緊的,惟獨哈賈對會議進程表現出挑釁式的鄙視:他那包著傑尼亞服飾的雙肘靠在桌子的綠色檯面呢上,雙眼看著窗外,似乎那兒比起他在黑板架附近的活動領地還要讓他感興趣。他關心布卡武嗎?他跟我以前一樣地熱愛布卡武嗎?很難讓人相信這一點。安東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支檯球桿。他的出現讓我很困惑。他怎麼沒跟他的監視小組一起待在外面?他可是屬於那裡啊。但我很快就明白了。既然我們的三位代表都坐在會議室裡,他就沒什麼人可監視了。這隻能表明,儘管我這個口譯員絞盡腦汁,我那第三隻耳朵裡已經響起了紅色警報、時刻準備著進行巔峰表演,但當涉及常識問題時,我依然可能反應遲鈍。“我要用到一些軍事用語了,小夥子,”麥克西低聲提醒我,“你能搞定嗎?”

可以,隊長?你不是問過我能否翻譯軍事用語嗎,我當然可以了。安東把那支檯球桿遞給麥克西,用以替代穆旺加扎已經帶走的那根魔法棒。他的舉止就像平民在軍官面前操練一樣。麥克西抓住了檯球桿的平衡點。他講話時語速很快,但聲音清晰、用語簡單、停頓合宜。你聽聽下面這些內容就能瞭解了。我邊聽邊翻譯出來。

“先生們,要緊的事得先做。不會有非剛果軍隊對基伍省進行武裝干涉,重複一下,不會有。請確保他們聽得清楚明白,好嗎,小夥子?”

我很驚訝,但還是按他的吩咐做了。哈賈高興得大叫起來,笑出聲來,不敢相信地搖著頭。弗蘭科那張長滿麻子的臉動了動,一臉茫然。迪德納則低下了頭,若有所思。

“任何起義都將是傳統上對立的部落自發的小規模戰鬥。”麥克西一點也沒被代表們的反應嚇住,繼續說下去。“無論是在布卡武,在戈馬,還是在其他任何地方,起義都將在沒有,重複一下,沒有非剛果軍隊的介入,或者說,在沒有任何看得見的外部勢力介入的情況下爆發。請一定讓哈賈聽明白這一點。他父親已經簽名表示贊同了。告訴他這一點。”

我照做了。哈賈又轉頭盯著窗外的世界。在那裡,兩羣敵對的烏鴉與海鷗正上演一場空戰。“剛果國內各勢力之間的微妙平衡將暫時被打破,”麥克西繼續往下說,“沒有外國勢力煽風點火,無論是國家機構,還是傭兵,或是其他機構。對國際社會來說,這同以往一樣只是剛果的內部事務。爲我強調一下這一點,直到他們聽明白爲止,好嗎,小夥子?”

我爲隊長反覆強調了這一點。哈賈在看的那羣海鷗的數量超過了烏鴉,烏鴉敗退了。

“聯合國駐布卡武總部一團糟,簡直就跟豬食一般。”麥克西提高了音量,以示強調,但我翻譯時小心翼翼地使用了一個感情色彩不那麼強烈的詞彙。“不管是那支機械化步兵連,還是探雷運兵裝甲車,抑或那個烏干達衛兵連,無論是在走廊上碰面的盧旺達與馬伊·馬伊代表們,還是那個很快就要退休開店的尼泊爾中校,他們即使面對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打衛星電話給聯合國大聲問他們該做些什麼。我們知道這些。菲利普聽過他們的對話,對吧?”我譯完之後,衆人大笑了起來。作爲迴應,菲利普站了起來,向大家鞠了個躬。一個自由顧問竊聽聯合國總部?我心底大吃一驚,但沒有表現出來。

“如果這次戰鬥被認爲是剛果人對剛果人之間的內戰,那麼聯合國駐布卡武、戈馬或其他地方的總部惟一會做的事情就是發發牢騷,疏散平民,撤退到他們的軍事基地去,而把城市留給那些惹麻煩的人,讓他們去接管那攤子麻煩事。但是——請強調一下‘但是’二字,好嗎,小夥子?——如果聯合國或其他任何人知道我們從外部介入進來,那麼我們就慘了。”

斯瓦希里語裡有著豐富的對等詞彙,因此我並未擅自把隊長的粗俗用語改得溫和一些。但是,假如我的翻譯能讓弗蘭科發出更多表示贊同的笑聲,讓迪德納露出些許微笑,那哈賈的反應頂多也就是大聲嘲笑。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麥克西張大嘴巴,厲聲問道,彷彿不是哈賈而是我觸怒了他。

“他只是十分興奮罷了,隊長。”

“我在問他,沒問你。”

我把麥克西的問題轉達給哈賈,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是轉達給他那包著傑尼亞套裝的後背。

“或許沒人喜歡在那天暴動呢,”他懶洋洋地聳了聳肩,“或許那天下雨了呢。”

“哈賈,上校先生在此只是說一些店面會被毀壞而已。我向你保證,只會有一丁點兒槍擊與搶劫事件。少許車輛會被焚燬,但沒人叫你放火燒掉你自己的城市。你父親相當堅決地認爲,對戈馬的破壞必須最小化,我確信對布卡武的策略也是如此。我們需要的只是足夠的煙火,總的說來,就是要在城裡引起一定的混亂,造成一種局面,好讓一個受歡迎的魅力領袖作爲一名調停人成功現身城裡,傳遞濟世信息,而這個人就是你父親的老戰友穆旺加扎。關於戈馬,盧克的主意相當不錯。他建議舉行一次稍微有點混亂的抗議集會,然後就讓啤酒替我們善後。或許你想看一頁你父親爲布卡武寫的計劃書?”

但菲利普的外交技巧也沒能鎮住哈賈的不馴,事實上,這反而帶來了相反的效果。哈賈在頭頂揮舞著他那雙鬆鬆垮垮的手臂,以一種世界通用的方式表明他不理會菲利普所說的一切。而這反過來又激怒了費利克斯·塔比齊,他爆發了,用他那口粗嘎的帶有阿拉伯口音的法語一個勁兒地大吼:

“情況將會是這樣,”他就像在訓斥一個犯錯的僕人,“時機一到,穆旺加扎及其顧問們將離開他在國外的秘密居處,到達布卡武機場。你父親和你組織的暴亂人羣將去迎接他,並在勝利的氣氛中將他送進城裡。明白了嗎?他一進入布卡武,所有戰鬥就將立即結束,你的人要放下武器,停止槍擊、搶劫,然後一起慶祝。所有在這偉大事業中幫助穆旺加扎的人,從你父親開始,都將

得到回報,而那些沒有幫過他的人就不會這麼走運了。很遺憾你父親今天沒能來這裡,我希望他很快就能康復。他愛穆旺加扎。二十年來他們欠下彼此很多人情債,現在他們就要償還了,你也一樣。”

哈賈的視線離開了窗戶。他倚在賭桌上,一隻手撫摸著一粒很大的黃金袖口鏈釦。

“那麼這是一場小型戰爭了。”他反覆思量之後終於說道。

“哦,天啊,哈賈!那根本不是戰爭。”菲利普勸道,“只是名義上的戰爭而已。和平就在拐角處,很快就會降臨。”

“和平總是就在拐角處。”哈賈說道,剛開始似乎是要接受菲利普話中的邏輯。“但誰在滿嘴噴糞說這是小型戰爭?”他接著用法語展開他想說的主題,“我是說,什麼叫小傷亡?呸!鬼話一堆!就好像你能說某人有點兒懷孕了嗎?”爲了支持他的這個論斷,他向我們說了一些戰爭裡會出現的聲音,跟我在水面之下一直在保密的那些相似。“乒!砰!噠噠噠!”然後他伸出雙拳,狠狠地擊打在桌子上,又彈了起來,把大家弄懵了。

麥克西想要佔領布卡武機場,如果任何人想阻止,麥克西就跟他急。卡武穆,位於布卡武北部三十五公里處,是我們取得勝利的關鍵。黑板架上貼著一張卡武穆的航空照片。布卡武二十年前就有機場了嗎?我回憶起一片崎嶇的綠草地,山羊放牧其上,地上停放著一架銀白色翼肋的雙翼飛機,駕駛員是一個一臉鬍子的波蘭神職人員,人稱“簡神父”。

“奪取了機場,南基伍就任你出入了。兩千米長的柏油碎石跑道。你可以在你希望的任何時間帶進你想要的任何人與物。而且佔領了它,你就封鎖住金沙薩中央政府可用來空運大量援兵的惟一一個機場。”他一邊用檯球桿啪啪地指著地圖,一邊解說,“從卡武穆出發,我們的商品向東可以出口到內羅畢”——啪——“往南可以出口到約翰內斯堡”——啪——“向北可以出口到開羅甚至更遠的地方。或者你可以撇開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直接把商品出口到歐洲。我們有一架波音767飛機,可以一直不停地運送貨物,每次四十噸。你可以威懾一下盧旺達人、坦桑尼亞人與烏干達人。考慮一下吧。”

我把他的話翻譯完畢,大家都思考起來。哈賈更是陷入了沉思。他雙手託著頭,狀如三明治;他盯著麥克西,眼睛滴溜溜轉。他沒意識到他簡直就成了迪德納的雙胞胎兄弟,因爲後者也正以同樣的姿勢思考著。

“沒有中間人,沒有強盜,不用交保護費,不要交關稅或交錢給軍隊。”麥克西這樣向我們保證。我翻譯著,似乎也在向聽衆們這樣保證著。“從你們的基地裡開採礦石,在基地時檢修礦井,把礦石直接空運給買家,不用分一塊蛋糕給金沙薩中央政府。要講得大聲、清楚,小夥子。”

我翻譯得很大聲、很清楚,他們對此印象深刻,除了哈賈。他又冒出一個猥瑣的反對意見。“戈馬的跑道更長。”他伸出一隻胳膊比畫著。

“它的一端鋪著火山巖。”麥克西反駁道,用檯球桿連續而有節奏地敲在地圖上的戈馬四周的火山羣。

“它有兩端,不是嗎?那可是一條飛機跑道啊!”

弗蘭科大笑起來,迪德納臉上也罕見地露出了笑容。麥克西長吸了一口氣,我也一樣。我希望自己已經跟哈賈用他的母語希語坦誠地聊過五分鐘,那麼我就能向他解釋清楚,他這些瑣碎的反對意見很可能讓我們這次行動變得一團糟。

麥克西堅決地說下去:“我們堅持先要奪取卡武穆,就這麼回事。”他攥緊拳頭,用力地擦了一下嘴巴,又接著講。恐怕哈賈真的激怒他了。“我要讓他們一個個地說說他們自己的意見,一個接一個地說。他們要入夥,還是出局?我們要從奪取卡武穆開始,還是他媽的要在各種折中辦法上糾纏不清,把一場簡單遊戲變成複雜競爭,讓我們失去給處在血腥歲月中的剛果帶來真正進步的最好機會?弗蘭科先說。”

我讓弗蘭科先發表意見。像往常一樣,他慢條斯理的。他先是沉著臉盯著我,然後盯著地圖,再又盯著麥克西,但他盯著身旁他看不起的迪德納的時間最長。

“我們將軍認爲上校先生言之成理。”弗蘭科說道,聲音刺耳。

“我想讓他們說得更直截了當一些。現在我是在對他們所有人說話。我們要在奪取城市與礦區之前先佔領飛機場——卡武穆飛機場嗎?我問得很清楚了,他們也要回答得清清楚楚。再問他一次。”

我照辦了。弗蘭科鬆開了拳頭,板著臉看著掌心裡的什麼東西,然後又合上了。“我們將軍已經決定了。我們會先佔領機場,然後再去奪取礦區與城市。”

“作爲盟友?”麥克西追問道,“追隨穆旺加扎?作爲同志,忘記彼此間的傳統分歧?”

我察覺到哈賈狂躁的目光從一個人轉到另一人身上,最後又落在我身上,我連忙假裝盯著面前的那瓶畢雷礦泉水。

“同意。”弗蘭科說道。

迪德納似乎不能相信他所聽到的一切。

“跟我們一起?”他輕聲問道,“你們願意接受班亞穆倫格族作爲此次事業中的平等夥伴?”“如果我們必須這樣做的話,我們會的。”

“那麼此後呢,在我們取得勝利之後呢?我們還會在一起維護和平嗎?你們真的同意這樣做嗎?”

“我們將軍說是就是。”弗蘭科粗暴地回答道。爲了表示確定,他又從他那似乎取之不盡的語言寶庫裡拖出另一個諺語來:“朋友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

輪到迪德納發表意見了。他一邊痛苦地喘著氣,一邊只盯著弗蘭科一人。“如果你們將軍遵守他的諾言,你遵守你的諾言,穆旺加扎也遵守他的諾言,那麼班亞穆倫格族將參與到此項事業中來。”他這樣宣佈。

所有人,包括我,都將目光移到哈賈身上。哈賈意識到自己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猛地把手伸進傑尼亞套裝的暗黃色襯裡,就要取出黃金煙盒。看見牆上貼著的“禁止吸菸”標誌,他做了個鬼臉,聳聳肩,又讓煙盒掉回口袋裡。但對麥克西來說,這絕非僅僅是聳聳肩而已。“介意替我告訴哈賈幾句話嗎,小夥子?”

“樂意爲您效勞,隊長。”

“讓他不要那麼愛說些‘一方面、另一方面’之類的廢話。我們來這裡是要組建一個聯盟,要的不是不幹事擺架子的閒貴。責任分清楚了,就他媽的各做自己該做的事。如果他代表他父親而來,那他爲什麼不聽從他父親的話,爲什麼沒事找事地攪局?我想你能把這些話翻譯得不那麼唐突吧?”

當某個客戶,特別是像麥克西這種直言不諱的客戶說話火爆時,想要把他的話譯得語氣溫和一些,即使最最老道的口譯員能力也是有限的。我盡力去做。但無論是在水面之上,還是在水面之下,我對哈賈不馴的爆發已經習以爲常了,我作好準備去迎接他必定會發出的攻擊。因此,當我翻譯哈賈這位索邦大學商學院的明星畢業生論理嚴密的論點時,我感到無可名狀的驚訝。他的發言一定足足有五分鐘,但我不記得其間他曾猶豫停頓過或說話重複過。他的講話極具挑戰性,用語冷靜,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他正在討論我和他都熱愛的家鄉的命運。以下是哈賈講話的摘要:

沒有當地人的配合,我們無法去開發礦區。

我們自身的軍事實力還不夠強大。任何解決問題的長期方案都需要一段沒有戰爭的時期,更通俗地說,就是要實現和平。

因此,擺在我們面前的事情不是上校先生的計劃裡是否提供開採與運輸礦石的途徑,而是穆旺加扎及其領導的“中間路線”能否履行諾言,讓全社會達成共識。

途徑?哈賈說的不只是到達礦區的物理途徑,而是法律途徑。很明顯,計劃中的穆旺加扎領導下的基伍新政府將給予那家無名財團所有當地法律所要求必需的特許權、權利與承諾。但我們要置剛果法律於何地?金沙薩離基伍兩千公里遠,但它仍然是我們的首都。在國際層面上,它完全代表剛果民主共和國。它對東剛果的管轄權是剛果憲法神聖地加以明確了的。因此,從長遠來看,金沙薩中央政府依然是個關鍵。

哈賈轉過頭來,用他那雙暴突眼盯著菲利普。

“因此,我的問題是,菲利普先生,你所屬的那家無名財團計劃如何繞過金沙薩中央政府的權威?穆旺加扎談到金沙薩中央政府時總是鄙視不已。上校先生告訴我們,金沙薩中央政府從此次行動中得不到任何金融收益。但當騷亂結束時,是金沙薩中央政府而不是穆旺加扎擁有最終決定權。”

菲利普十分專注地在聽哈賈發言。如果你是根據他讚賞的微笑來判斷其態度的,那麼你就仔細品味一下吧。他把一隻手掌彎成杯狀,輕輕地放在他那頭捲曲白髮上,但並未碰到頭髮。“這需要強大的勇氣與強大的人物,哈賈。”他微笑著解釋道。“穆旺加扎算一個,你父親算另一個。這需要時間,也應當需要時間。談判過程包括若干階段,我們只能到了哪個階段才能去處理哪個階段的問題。我想這就是其中的一個階段。”

哈賈像是十分驚訝。在我看來,他有點過於驚訝了,但

他爲什麼這樣呢?“你是說你們沒有提前跟金沙薩的政客們達成任何附屬協議?你確定?”

“絕對確定。”

“你們爲什麼不考慮在他們要價變低的時候收買他們呢?”

“當然不。”菲利普笑出聲來,顯得自己很正派。

“你一定瘋了,夥計。如果你等到需要他們的時候再去收買他們,他們會敲詐你一大筆錢的。”但菲利普立場十分堅定,爲此我十分佩服他。“哈賈,恐怕我們不會跟金沙薩的任何人舉行任何預先談判,不會跟他們達成任何附屬協議,不會給他們回扣,也不會分給他們一塊蛋糕。儘管這樣做完完全全可能會使我們付出很大的代價,但那與我們所持的理念相悖。”

麥克西像是恢復了精神,他一躍而起,用檯球桿的頂端指著戈馬,然後沿著道路南移到基伍湖的西岸。

“弗蘭科先生,我聽說你們的多隊精兵經常在這條道路沿線打伏擊?”

“據說如此。”弗蘭科警惕地回答道。

“行動當天第一縷陽光射來的時候,我們會要求你們加強伏擊力度,封鎖道路兩個方向的交通。”

哈賈尖聲抗議道:“你是說我父親的卡車?我們往北方運啤酒的卡車?”

“恐怕你的顧客們將不得不渴上幾天了。”麥克西回答道,然後又對弗蘭科說,“我也聽說你們尊敬的將軍跟駐紮在這裡的一些重要的馬伊·馬伊民兵團體有聯繫,就是在菲齊與巴拉卡之間。”

“你聽說的這些是有可能。”弗蘭科勉勉強強地承認了。

“在北方的瓦利卡勒地區,馬伊·馬伊民兵組織也很強大?”

“這些是軍事機密。”

“行動當天,我會要求馬伊·馬伊民兵組織在布卡武會合。你們在剛果南基伍省的烏維拉周圍也有大羣民兵,他們也應當趕來支援。”

哈賈又一次插嘴了。他是有意要破壞麥克西講話的連貫性,或者只是偶然之舉?我懷疑他是有意爲之。

“我想了解一下上校先生奪取卡武穆機場的確切計劃。沒錯,政府軍士兵的心思不在保家衛國上,他們也沒有軍餉,心裡很不滿意。但他們有武器,他們還喜歡開槍殺人。”

麥克西以絲毫不變的語調回答了他,冷冰冰地毫無曲折變化。“我計劃派一小隊經驗豐富、紀律嚴明的便裝傭兵好手一槍不發地矇混進去。這麼說夠了嗎?”

哈賈點了點他那個光滑的額頭,手托住下巴,身體前靠,誇張地擺出一副注意聽講的樣子。“他們或者一大早跟清潔工一起混進去,或者在週六晚上穿得像一隊來找人比賽的足球隊員。那裡有兩個足球場,啤酒免費且無限量供應,姑娘們來自農村,比賽相當不正式。還聽得懂嗎?”

哈賈又點了點頭。

“進入飛機場後,他們不會馬上就奔跑起來,而只會散步慢行。接著,他們會把槍放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微笑著對人揮手。十分鐘之後我們就會佔領指揮塔臺、跑道和彈藥庫。我們會到處散發香菸、啤酒和錢,鼓勵大夥兒,跟基層軍官們談判,跟他們達成交易。對他們來說,我們只是非正式地租用一下飛機場,運來幾飛機採礦設備,卻不用去麻煩海關。”

哈賈的口氣變得低調,十分不自然。“我對上校先生非凡的軍事才能十分敬佩,但我想問一下這隊傭兵好手的確切人員組成?”

“最頂尖的職業傭兵,南非人,在特種部隊裡受過訓,是我們精心挑選出來的。”

“有黑人嗎,上校先生?我可以問這個問題嗎?”

“有南非的祖魯人跟西南非的奧萬博人,來自安哥拉。老兵,不會找茬,是世界上最好的戰士。”

“請問有多少人,上校先生。”

“按目前的統計,不超過五十人,但不少於四十人。”

“請問誰將帶領這些好手投入戰鬥?”

“我會去。我本人。我自己。你認爲如何?”他話說得越來越短。“加上這位安東,以及我熟識的幾個親密同志。”

“請原諒我的冒失,但上校先生是個白人啊!”

麥克西捲起了右手衣袖。有一刻我真的相信要出狀況了,但他只是檢查一下前臂裡側。“該死的,我當然是白人。”他大叫道,整桌人都大笑起來,哈賈自己也笑了,笑得很是引人注目。

“你的同事呢,上校先生?他們也是白人?”笑聲平息之後,哈賈又問道。

“跟雪一樣白。”

“那麼你能向我解釋一下嗎?一小羣陌生人,跟雪一樣白,能成功地奇襲布卡武機場,卻不會吸引那些不那麼走運的人的某種程度的注意?”

這次沒人笑出聲來。這一次我們聽到的是海鷗跟烏鴉的叫聲,以及從草坡上吹下來的暖風的颯颯作響聲。

“非常簡單。行動當天”——我們現在知道了,這是麥克西創造的名詞,用來指我們發動政變的那一天——“一家專門製造空中交通控制系統的瑞士製造公司將對機場設施進行現場調查,那是它參與一項非公開競標的前提條件。”

策劃室裡沉默了下來,只剩下我翻譯的聲音。

“他們的包機運有性質不明的技術設備。”他加重語氣以示強調,我也小心翼翼地加以重現。“飛機將停在靠近指揮塔臺的地方。那家瑞士公司的技術人員都是歐洲人,其中就有我、安東以及你們短暫碰過面的本尼。我精心挑選的傭兵會從正門進入機場,我一發信號,他們就會登上飛機。在機艙內他們可以找到重機關槍、肩扛式火箭發射器、槍榴彈、熒光臂章、給養以及大量的彈藥。任何人敢對他們開槍,他們就將用最小的火力開槍還擊。”

我完全明白菲利普接下來爲什麼那麼做了。哈賈到底站在哪一邊?我們還得容忍他找碴兒多久?他甚至就不是受邀而來的客人。他只是他父親的代理人,最後一刻才空降而至。是該殺殺他的威風了,該讓他把自己的位置擺正了。

“哈賈先生。”菲利普開口說話了。他模仿起哈賈自創的“上校先生”這一稱呼,聲音很溫和。“哈賈,好孩子。我十分尊敬你父親,我們想死他了。到目前爲止,對於你在支持穆旺加扎先生的運動中所要扮演的角色,我們一直在沉默,或許太過沉默了。爲了那一天的到來,你會作何準備呢?特別是在布卡武,那實際上可是你的勢力範圍。我想知道這是否可以成爲你啓發我們的好時機?”

一開始,哈賈似乎沒聽清菲利普的問題,或者是沒聽清我的翻譯。然後他咕噥了幾個希語單詞,儘管很粗俗,卻讓我想起在巴特西那家意大利小餐廳裡那個小個子紳士所講的話:上帝賜予我力量,讓我對這個狗孃養的說話,等等。當然,我一點也沒有表現出我聽懂了他說的話,而是在筆記本上無辜地亂塗亂畫幾筆。

之後他就開始發瘋了。他跳了起來,高速地旋轉著身體,搖頭晃腦,手指啪啪地在彈榧子。然後他一點一點地開始極具韻律感地回答起菲利普的問題來。由於語言就是我生命中惟一的音樂,我對剛果的樂隊一無所知。即使到了今天,我甚至還不能告訴你哈賈在模仿哪個偉大的藝術家、哪支樂隊或是哪個音樂天才。

但房間裡的其他人幾乎都能聽得出來,除了我跟麥克西。通過短暫的相處,我知道麥克西跟我一樣沒有音樂細胞。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次精湛的表演,馬上就能聽懂,非常有趣。嚴肅的迪德納大笑不止,高興地和著韻律拍著手,弗蘭科也高興地搖晃起他那巨大的身軀來。而我這名頂級口譯員,被訓練得能在全天候環境下起作用,繼續翻譯下去,一會兒用法語,一會兒麥克西猛瞥我一眼,又改用英語。以下內容是根據我當時狂記下來的內容整理的。

我們將收買士兵

我們將收買教師和醫生

我們將收買布卡武城的衛戍司令、警察局長及副局長

我們將砸開監獄,在城裡每一條該死的街道的角落裡放上一卡車該死的啤酒,還要埋上數磅塞姆汀塑膠炸藥把全城炸個稀巴爛

我們將聚集所有反盧旺達的盧旺達人,從我們卡車裡取出上好新槍發給他們;任何人沒槍就儘管來找我們!

所有流氓、瘋子還有在你身上看到鬼影就開槍的人,我們給他們啤酒與槍

所有布卡武羅馬天主教的好教徒、神父與修女們都熱愛耶穌,但他們既不想惹上麻煩也不想製造麻煩,因爲他們知道好基督徒是少之又少

我們將告訴他們,貧窮王子正騎著他那頭該死的驢進入新耶路撒冷!

來吧,再喝一瓶啤酒吧,親愛的,再給自己弄杯莫洛托夫雞尾酒,再砸壞幾個好窗戶,多給自己記點功

因爲人民的天堂肯定將要到來!

菲利普搖響手搖鈴再次休會時,他也笑出聲來了,還驚奇地搖晃著頭。但塔比齊命令我私下要多加註意。他板著臉,就像帶著一個面具,卻沒能掩藏好其憤怒之情。他那雙烏黑的眼睛,就像一支雙筒獵槍在瞄準目標一樣,從濃密眼瞼下探出,狠狠地盯著哈賈的前額。這提醒了我,這世界上有一羣阿拉伯人,他們對撒哈拉以南的黑人兄弟們的鄙視亙古不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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