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就是今天來看這些事情,我仍然覺得玄。當時我穿戴得就像進城的鄉(xiāng)下中學老師,跟著布里琪特下了樓,又回到南奧德利大街的人行道上。身上除了一疊假名片外,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將真實的我與這個世界聯(lián)繫起來了。我很清楚自己將遇到從未經(jīng)歷過的危險。不過我本該這麼想,那天晚上,我是全倫敦最幸運的人,如果在整個英格蘭還算不上是的話。因爲我是最無畏的愛國者與特工,事實確實如此。
“佛拉姆”號是挪威著名探險家南森設計的一艘船。南森是麥克爾修士所認爲的那種頂級實幹家。“佛拉姆”在挪威語中即指“前進”,而“前進”正是促使先父騎上異教徒的自行車穿越比利牛斯山脈的精神所在。自從麥克爾修士屢屢跟我宣講“偉大的召喚”以來,“前進”也就成了我的精神動力。當我要堅決執(zhí)行已經(jīng)作出的決定時,我會對自己說:“前進!”當我獲得良機親身介入祖國與惡棍之間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時,我會對自己說:“前進!”當我離開早已是陌路人的妻子佩內洛普時,我會對自己說:“前進!”當我構建與漢娜的伊甸園時,我會對自己說:“前進!”最後,想到神秘的新僱主麥克西與更神秘的顧問菲利普時,我依然對自己說:“前進!”
儘管任務極其重要、極其緊急,我還是希望能夠看到白人司機弗雷德把那輛蒙迪歐停在路邊,並且已經(jīng)啓動了。但我看到的只是交通擁堵,警察在馬布爾拱門已設了警戒線。布里琪特向我保證,走路去反而更快。
“你不會介意吧,薩爾弗?”她問我。她緊緊地挽著我的手臂,心想或許我會避開,這點她猜中了。也許她屬於那種以體觸示愛的人,會輕拍你的臉頰,揉揉你的背。你永遠不知道,他們這樣做到底是在傳遞心靈的慰藉,還是在邀你上牀。
“介意?”我重複了一下。“這可是個光榮的夜晚!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佩內洛普可能沒收聽電話留言。”
“抱歉,親愛的。這恐怕有違規(guī)定。”
我知道我們朝哪兒走去嗎?我問她了嗎?我沒問。特工的人生就是走向未知,而秘密情人的人生也是如此。我跟著布里琪特的步子大踏步前行,而我那雙舊鞋硌得我踝骨生疼。在夕陽餘暉中,我的精神好了些,這可能是因爲布里琪特陪在一旁的緣故,儘管她自己可能沒意識到。她把我的右手前臂挽得很高,緊貼著她的左乳下方,偶爾一觸,感覺很堅挺。既然漢娜已經(jīng)點燃我的心燈,那麼在餘光下欣賞一下其他女人也無妨。
“你真的很愛她,是吧?”布里琪特引著我穿過週五晚上出來狂歡的人羣,好奇地問道。“我認識那麼多對夫婦,他們只會相互埋怨,聽了就煩。但你們這對跟他們不一樣,是吧?你們的婚姻一定很美滿。”
她的耳朵離我嘴巴只有六英寸遠。我聞得出,她身上灑了謝瑞維斯牌香水,那也是佩內洛普的妹妹蓋爾精心挑選的武器。蓋爾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而她丈夫出身於一個低等貴族家庭,擁有一座停車場。爲了報復家裡人,佩內洛普就嫁給了我。但即使到了現(xiàn)在,也需要一大羣頂級的耶穌會會士才能解釋得了我接下來做的事兒。
結婚五年,我?guī)讉€小時之前才首次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放縱自己的靈與肉,並把自己的身世秘密和盤托出。作爲一個新晉通姦者,爲什麼我現(xiàn)在卻感覺極有必要讚美一下被我背叛了的妻子?在我心中她的形象已經(jīng)一塌糊塗,現(xiàn)在卻想重新構建她的形象嗎?我想在自己墮落之前重新構建自己的形象?或者是在我心情愉快之時,我身上一直揹負著的罪孽又來懲罰我了?還是我覺得把佩內洛普捧上天去就相當於在誇漢娜,同時又不會讓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出來?
我很想讓布里琪特聊聊我的新僱主,以便通過有技巧的問話,更多地瞭解那家無名財團的組成情況,及其同衆(zhòng)多英國情報機構之間的關係。情報機構爲了保衛(wèi)國家日夜辛勞,但普通百姓卻對其一無所知。可是,當我在幾乎靜止不動的車流人羣中穿行時,我卻力捧佩內洛普,稱她是我這個頂級口譯員兼皇家特工所能夠擁有的最具魅力、最能讓我激情無限、最久經(jīng)世故而又最忠誠的伴侶。此外,她還是執(zhí)著而又很有同情心的優(yōu)秀記者,更是很棒的廚師——其實你動一下腦筋就能知道到底是誰下的廚。我並不只講佩內洛普好的一面,那不可能。當你在交通高峰期跟另一個女人講起你妻子,你肯定會忍不住開口講一些她不好的地方,否則沒人願意聽你講。
“首先我想知道,你們這對金童玉女是怎麼相識的呢?”布里琪特反口問道。她聽我胡侃而理不出個頭緒,聲調有點煩。
“布里琪特,”我回答,聲音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是這樣的……”
我和布里琪特手挽手在等綠燈。我告訴她,一天晚上八點,我正待在位於厄靈的昏暗單身宿舍裡。世界法律翻譯公司的阿瑪?shù)纤埂W斯曼先生打電話給我,讓我直接去金絲雀碼頭,那裡的《大國家報》要我去爲他們口譯,報酬很高。當時我還處於奮鬥謀生的階段,而奧斯曼先生是我的半個老闆。
一小時後我就坐在《大國家報》的豪華辦公室裡。我左邊坐著該報主編,右邊坐著該報漂亮的王牌記者——你猜是誰?沒錯,就是佩內洛普——我們三人前面坐著她找到的舉報證人。那是一個長著絡腮鬍子的非洲阿拉伯人,是個商船船員。現(xiàn)在他爲了獲得我工作一年也賺不到的一大筆錢,願意舉報在利物浦港區(qū)工作的許多腐敗的海關官員與警察。他的英語講得很差,其母語是典型的帶有坦桑尼亞口音的斯瓦希里語。佩內洛普是報道犯罪活動的王牌記者,但她和主編因爲語言的問題陷入報界都知道的那種困境中:是向當局查證消息來源的權威性,再推出爆炸性新聞呢,還是不假思索地相信他說的話,最後卻被對方律師以蓄意誹謗告上法庭?
經(jīng)佩內洛普首肯,我掌控了整個質問過程。隨著我反覆質詢,那個污點證人開始改變、修飾他說過的話,增加新內容,或收回以前講過的東西。我讓這個無賴重複自己說過的話,然後指出其中的許多矛盾之處。在我持續(xù)不斷的盤問之下,他最終交底了,說自己是一名騙人專家、撒謊大王,只要給他五十英鎊就可打發(fā)他走人。主編很高興,對我十分感激。他說,我一下子就讓他們報社免於出醜,還省下了一大筆錢。佩內洛普很沒面子,但她緩過來後說要請我大喝一回。
“人們常希望他們的口譯員個子矮小,戴著眼鏡,工作認真。”我低調地向布里琪特解釋,“我想我不符合人們希望的那個樣子。”我笑著回想起一開始佩內洛普對我的癡迷,後來才明白,是某種帶有公開炫耀的癖好。
“或許她只是被你完全迷住了。”布里琪特猜道,手挽得更緊了。
後來的事,我有沒有和盤托出?要不要把布里琪特當做漢娜不在時的替補懺悔對象?遇到佩內洛普之前,二十三歲的我還是個秘密處男,雖然打扮得帥帥的,但在我精心編織的假象下,我走入的是自己的秘密世界。麥克爾修士對我有過超友情的“關愛”,在他之前還有個佩雷·安德雷,他們都曾讓我陷入性恐懼之中,從此談性色變。難道是先父犯下孽障,而罪孽不打折扣地傳給他的兒子?在我們打車回佩內洛普公寓的路上,我一直在怕她直白地揭我的短,比如我沒膽子面對女人和性。和佩內洛普**時,由於她是牀上高手,控制能力至纖至悉,結果兩人都爽翻了天。佩內洛普安慰我說,她很滿足,說我是她的夢中野馬。其實她是不是還蠻可以補充說,這匹烈馬是她馬廄中最棒的一匹,是勁霸?後來佩內洛普和她的朋友保拉在一起時,以爲我沒有在聽她們聊天,便向保拉說我是最吸引她眼球的勁霸小生。在臥室裡,我新被髮掘的性潛力如脫繮野馬,勇不可擋,連我自己也被全然震撼。感激之下,我居然任自己把偉大的愛情與性成就感混淆起來,於是一週之後,出於習慣性的衝動與天真,我向佩內洛普求婚,她當場就答應了。所有這些要怎麼對布里琪特透露?上帝保佑,我最後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僅僅因爲我們剛剛經(jīng)過康諾特旅館,走到了伯克利廣場的盡頭,我纔沒告訴布里琪特,結婚以來,年復一年,我爲此付出了多少代價,我也多麼多麼地需要從婚姻的創(chuàng)傷中恢復過來。
跟布里琪特談話讓我的心情愉快了些。僅憑自然地心引力帶來的方向感,我猜測我們正往皮卡迪利走去。突然,布里琪特的手挽得更緊了。她拉著我往左轉,登上幾級臺階,來到一扇宏偉壯觀的大門前,但我沒能看到門牌號。我們進了門,來到一個裝有天鵝絨窗簾的大廳裡,大門在我們身後很快又關上了。大廳裡站著兩個身穿休閒上裝的金髮男子,長得一模一樣。我不記得布里琪特按過門鈴或者敲過門,所以他倆一定是在閉路監(jiān)視器屏幕上注意到我們來了,爲我們開了門。我記得他倆跟我一樣,都穿著灰色法蘭絨褲子,上裝的三個鈕釦都沒扣上。記得我當時曾想,在他們的那個世界裡,是否規(guī)定不許扣上鈕釦,我是否也應當解開我的哈里斯牌上裝的衣釦?
“隊長有事耽擱了,得晚點才能到。”坐著的那個金髮男子告訴布里琪特。他連眼都沒擡一下,只是在看著我們剛經(jīng)過的那扇大門的黑白圖像。“他還在那條鳥路上。得過十到十五分鐘才能到。你要讓他跟我們一起還是要等他一下?”
“等吧。”布里琪特說道。
那男子伸手要提我的旅行包。見布里琪特點了點頭,我便把包遞給他。
我們進來的這個大廳有個彩繪圓頂天花板,上面畫著白皮膚仙女與吹著喇叭的白皮膚小孩。大廳裡的樓梯裝飾豪華,到了半中間又向左右分出兩段樓梯來,彎曲著連到一處陽臺。陽臺上有一排門,但都關著。在樓梯底下,兩邊各有一扇大門,門上都飾有一隻展翅飛翔的金鷹。右手邊的那扇門上繫著一根紅色絲繩,上面有黃銅飾物。我一直沒看見有人由此進出。左手邊的那扇門上貼著一個嵌有燈光的紅色標誌牌,上面寫著“安靜會議進行中”。我總是很關注標點,所以注意到這個標誌牌上沒有任何標點。因此,如果你想學究一番的話,你可以把它解釋成“人們正在召開關於安靜的會議”,但這隻能向你表明,我的個人心態(tài)在**後的興奮與小心翼翼以及解脫後完完全全的亢奮之間轉換。我從不吸毒,但如果我吸了毒,我想可能就會這樣,這也就是爲什麼我得搞定手邊所有的事纔不會鬧出笑話。
守大門的是一個頭發(fā)灰白的大漢。他可能是個阿拉伯人,年齡肯定比那兩個金髮男子加起來還要大,但他極可能是拳擊好手,塌鼻樑、沉肩,雙手交扣護著襠部。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上豪華樓梯的。如果布里琪特穿著緊繃的牛仔褲走在我前面,我一定會記得,所以我們一定是肩並肩上來的。布里琪特以前一定來過這棟房子。她瞭解房子的佈局,認識那兩個金髮男子。她也認識那個阿拉伯大漢,因爲她對那人笑了一下,而對方也對她笑了,目光柔和有情,而後他又恢復了冷麪拳霸的風範。沒人告訴她,但她知道要在哪裡等。那是樓梯半中間未分岔前的一個地方,你在樓下永遠也猜不到會有這麼個地方。
那兒放著兩把舒適的椅子,一把沒有扶手的皮沙發(fā),還有幾本用光面紙印刷的雜誌,上面介紹加勒比海的私屬海島,島上提供配有船員的包租遊艇與直升飛機,價格議定。布里琪特拿起一本翻閱,也讓我拿一本隨便看看。但即使我正幻想著自己與漢娜會乘坐哪艘“佛拉姆”號遊艇出海遊玩,我心裡也在調節(jié)聽力,以適應從會議室裡傳出來的低沉的聲音。因爲,從工作的性質來說,我是個聽者。我不僅在“聊天室”受過相應訓練,在那之前也接受過訓練。無論我聽得多麼地困惑,我都會邊聽邊記在心中,這就是我的工作。更何況,我這樣一個生活在邊遠傳教所裡的私生子,如果想知道人家接下來要說什麼話,就必須學會伸長耳朵仔細聽。
我開始聽到我們上面的房間裡超時運轉的傳真機來回擺動時發(fā)出的嘎嘎聲,聽到電話掛得太快時發(fā)出的咔嚓聲,聽到一種嚇人的靜寂,好像整棟房子的人屏住了呼吸卻沒發(fā)現(xiàn)出什麼事的那種情況。大約每隔一兩分鐘,一個年輕的女助手就會急急忙忙地下樓,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將一份信息交給那個大漢,大漢就會把門打開六英寸,迅速地把消息塞給裡面的某個人,然後又關上門,照樣是雙手交叉著護住襠部。
同時,會議室裡仍然傳出聲音來。從聲音判斷,裡面的人都是男的,而且個個都是重要人物,因爲他們都在爲自己的利益重拳出擊,這與一個最高領導人對下屬說話時的情形恰恰相反。我也注意到,儘管都在講英語,但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口音各異。講話的人有的來自印度次大陸,有的來自歐美國家,有的卻是非洲白人。他們開會的方式跟我偶爾有幸去參加的高層會議一樣,即臺上講話用英語,臺下討論用代表們各自的語言,而口譯員就充當著這些上帝子民之間至關重要的橋樑。
但是,裡面有個聲音就好像是在跟我說話一樣。這人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出身於上流社會,語調的升降很有味道。我的心靈之耳就如同安裝了天線,很是靈敏,這是我的“第三聽覺”。聽了幾分鐘之後,雖然我一個字也沒聽清楚,但我確信,他是我非常熟悉而且很尊敬的某個紳士。我仍然在記憶中搜尋這個人時,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將我的注意力轉移開了。樓下大
廳的大門猛地打開了,進來一個氣喘吁吁的枯瘦男人,極像朱利葉斯·博加德先生。博加德先生暱稱伯吉,已經(jīng)過世了。他曾是我的數(shù)學老師,也是聖心避難所學校命運多艱的戶外運動俱樂部的一號人物。伯吉十年前帶了一羣學生到蘇格蘭開貢山脈登山,走錯了方向,學生驚惶失措,他爲了幫學生而丟了命。現(xiàn)在看到一個跟伯吉長得這麼相像的人,我十分震驚,以爲他轉世重生了。
“麥克西。”布里琪特突然站了起來,對他喊道,責備中帶著敬畏。“老槍,這次又是哪個女孩走運了?”
還好,他不是伯吉。
如果伯吉有女友的話,我懷疑她們是否會覺得自己走運,也許恰恰相反。這人跟伯吉一樣,手臂瘦而難看,邁著大步子,顯得有點瘋狂,而神色堅毅,面頰紅潤,淺棕色的頭髮蓬亂如麻,大概是被哪陣大風吹得歪到一邊定了型。他肩膀上挎著一個伯吉常用的土黃色帆布包,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褪色,就像老電影中戰(zhàn)爭時期用的防毒面具箱一樣。藍眼睛像是一直在看著遠方;他戴的眼鏡也跟伯吉的一樣,鏡片直徑是眼睛的兩倍。他在枝形吊燈下大步向我們走來時,雙眼不停轉動。伯吉原則上是不來倫敦的,但假定他來的話,他會挑選的打扮無疑是:一件髒兮兮的、哪裡都能穿的、自己可以洗的淺黃褐色夏服,一件費爾島牌無袖毛線套衫,一雙鞋面已經(jīng)掉毛的鹿皮皮鞋。他三下兩下就到了我們等候的地方,就好像他沒有體重似的,而防毒面具箱似的旅行包還在他身上晃了幾下。如果伯吉得衝上這段豪華樓梯,他肯定就會這樣。
“操我那輛自行車,”麥克西很生氣地抱怨道。他敷衍似的吻了吻布里琪特,似乎這個吻對他不算什麼,倒是對布里琪特意義重大。“車在海德公園中央爆了胎,後車胎炸成了碎片。幾個婊子養(yǎng)的笑瘋了。你就是那個語言專家?”
麥克西突然轉身問起我來。我以前沒聽過客戶們說這種髒話,我也不會在女士面前就重複這種話,但我馬上就可以告訴你,安德森先生所說的這位某專業(yè)領域的天才跟我以前碰到過的任何客戶都不一樣,這在他像伯吉那樣淡漠地盯著我之前我就知道了。
“他叫布萊恩,親愛的。”布里琪特搶著回答了,可能是害怕我說錯了。“布萊恩·辛克萊爾。傑克瞭解他的一切情況。”
樓下傳來一個聲音,對著我們大喊大叫,就是剛纔勾起我回憶的那個熟悉聲音。
“麥克西!見鬼,你纔到啊?大家馬上就要開始了。”
但麥克西根本沒理睬。當我往下張望時,那聲音就消失了。
“知道這次任務要幹什麼嗎,辛克萊爾?”
“還不清楚,先生。”
“安德森那老鬼沒告訴你?”
“親愛的。”布里琪特抗議道。
“他說他也不知道,先生。”
“那麼你懂法語、斯瓦希里語,還有剛果的林加拉語,對嗎?”
“沒錯,先生。”
“非洲中南部的本巴語呢?”
“沒問題,先生。”
“希語?”
“我也懂希語。”
“盧旺達的金亞旺達語?”
“你還是問他什麼語言不會講吧,親愛的。”布里琪特建議道,“那樣更快些。”
“我昨晚還剛剛口譯過金亞旺達語,先生。”我回答道,腦子裡卻在向漢娜發(fā)送情愛信號。
“真他媽棒。”他十分驚訝,又仔細打量著我,就好像我是什麼令人振奮不已的新人種似的。
“你是從哪裡學會這麼多語言的?”
“我父親是赴非傳教士。”我解釋道,說完後才記起安德森先生曾讓我說自己的父親是一名採礦工程師。我差一點還脫口說出“天主教”一詞,好讓麥克西瞭解一切,但布里琪特瞪著我,所以我決定留待以後再告訴他。
“你的法語百分百標準,是嗎?”
他讚賞的肯定語氣讓我很高興,但我不得不加以否認:“我從未說過我的法語百分百標準,先生。我努力追求完美,但總還是有待提高。”雖然我總是這樣告訴客戶,但我還是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對麥克西說出口。
“哦,我的法語可不及格。”他馬上就回答道。他目光閃爍,一刻也沒從我身上離開過。“你願意參加這次任務,是嗎?你不介意這超出了你的工作範圍嗎?”
“如果這對國家有益,我不介意,先生。”我回答道,重複著我對安德森先生說過的話。“對國家有益,對剛果有益,對非洲有益。”他向我保證。
說完他走開了。但在他離開之前,我又在這個新僱主身上發(fā)現(xiàn)了其他一些有趣的地方。他左腕戴一隻潛水錶,右腕戴一個黃金手鐲。他的右手粗糙如鐵,看上去似乎刀槍不入。一個女人的雙脣吻了吻我的鬢角,有一刻我說服自己那是漢娜在吻我,但那其實是布里琪特在向我吻別。此後,我不知道等多久,也許是兩秒鐘來回味布里琪特的吻。很自然的,我琢磨起麥克西這個新領導以及我們之間的短暫交流。“本巴語!”我不停地自言自語。本巴語總是能夠讓我微笑,因爲我們這些傳教所學校的學生們在紅泥操場上冒著傾盆大雨,在飛濺的泥水中踢足球時,就是用本巴語彼此對著嚷嚷。
麥克西與布里琪特兩人同時把我給撇下不管了,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當時很生氣。有一小會兒,我希望能回到佩內洛普的晚會上。想到晚會,我突然站了起來,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到大廳裡給漢娜打個電話。我走下了樓梯。樓梯的黃銅扶手很光滑,讓我覺得把自己汗?jié)n漬的手掌放到上面簡直是在犯罪。我在那個頭髮灰白的大漢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要穿過大廳,就在此時,會議室的門緩緩地打開了,裡面的人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最後大約有十六個人聚在大廳裡。在這裡我得小心謹慎。我走在一大羣鬧哄哄的人中間,裡面還有一些公衆(zhòng)人物。我啓動心靈快照,開始想把名字跟他們的長相對上號。但這些名字是真的嗎?直到現(xiàn)在,在那十或十一個白人裡面,我也只能肯定地認出五個來:兩個來自倫敦的萬衆(zhòng)矚目的公司領導,一個前唐寧街政治顧問,現(xiàn)爲自由顧問,一個七十多歲的擁有爵位的企業(yè)掠奪者,還有一個走紅已久的明星,他是王室年輕成員的密友,最近被佩內洛普的那份大報曝出吸毒與性醜聞。我牢牢地記著這五個人的面孔,因此他們一出現(xiàn)我就認出他們來了。他們仍然站成一圈在交談,離我站的地方不足三碼。我聽到隻言片語,但他們不知道我在那兒。
那羣人裡有兩個印度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儘管我後來認出其中更粗魯?shù)哪莻€是一個服裝王國的開創(chuàng)者,其公司在曼徹斯特和馬德拉斯都設有總部,市值高達數(shù)十億英鎊。另外還有三個非洲黑人,但我只認得一個,那是西部非洲某共和國的前金融部長,現(xiàn)流亡在外。由於我現(xiàn)在的處境,我不想說出他的姓名。跟他的兩個同伴一樣,他顯得很輕鬆,衣著與舉止都很西化。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開完會出來的代表們往往會有兩種心態(tài),或者憤恨不已,或者興高采烈。現(xiàn)在這些人顯得興高采烈,但還在爭吵不休。他們的期望值很高,但對手也很多。這類對手中有一個就是塔比。他長得就像塔比貓,七十多歲,乾的盡是侵吞企業(yè)的事,正呲著一嘴黃牙大聲說話。即使按照他所在行業(yè)的標準來看,塔比也是個讓人討厭的傢伙。他正跟兩個印度人說話。機會來臨時,讓他錯過一次可真大快人心。這些想法一閃而逝,因爲姍姍來遲的麥克西從會議室走出來,在他旁邊是一個跟他一樣高,但衣著舉止更爲優(yōu)雅的男子,桑德斯勳爵布瑞克里,我在樓梯上等候時,覺得他似乎在對我說話。布瑞克里是藝術愛好者,企業(yè)家,社交名流,前新工黨領袖,更是非洲一切事物的長期保護者與鬥士,而後者是他頭上所有光環(huán)中我個人一直最關心的。
我在看電視及聽廣播——我更喜歡聽廣播——時對布瑞克里產生了敬意。而我現(xiàn)在立刻就能告訴你,見到布瑞克里勳爵本人使我更敬重他。他五官分明,下巴顯得很堅毅,長髮飄逸,很好地表現(xiàn)了他的崇高使命感。我一直將崇高使命感與布瑞克里勳爵聯(lián)繫起來。當他痛斥西方世界對非洲缺乏良心時,我曾多少次爲他大聲喝彩!如果麥克西與布瑞克里勳爵聯(lián)手實施一項對剛果有利的機密任務,那麼我真的覺得很榮幸能參與!事實上,當他倆向我走來時,他們聯(lián)手了。
我之所以尊敬布瑞克里勳爵,與佩內洛普有關。我徘徊在人羣邊上,饒有興味地回憶起往事來。當時他還只是“傑克爵士”,由於佩內洛普那家報紙毫無根據(jù)地指控他在從事金融貿易時有問題,使得他損失慘重,他因而將其告上法庭。他最後勝訴,被證明無辜,這反過來給我妻子很大的壓力。佩內洛普爲自己辯護的理由同往常一樣:媒體享有神聖自由來揭露所選擇的任何人的污點。想到傑克爵士對非洲大陸的同情常宣之於口,以及他決心要將非洲人民從剝削、腐敗與疾病這三重詛咒下解放出來,進而在經(jīng)濟上讓非洲歸屬律法書中原來的位置,我站到傑克爵士一邊。
事實上,當時我對布瑞克里勳爵的遭遇憤憤不平,便瞞著佩內洛普以個人名義寫了一封信支持他,而他也很禮貌地回了信。我必須承認,正是這種個人緣分加上作爲他的忠實支持者肯定都會有的自豪感使我鼓起勇氣,從原先不顯眼的地方向前走去,面對面地跟他說起話來。“打擾了,先生。”我說道。說話前我提醒自己,這次任務是一次無名行動,因此小心地讓自己不要說出“布瑞克里勳爵”、“勳爵”或“爵爺”之類的敬詞來。要是在平時,這些詞我很可能會脫口而出。
聽到我的話,他稍稍停了下來,麥克西也停住了。從他們困惑的神情我推斷他們不確定我是跟哪個“先生”說話,因此我調整了一下姿勢,直接面對著布瑞克里勳爵。我很高興地注意到,麥克西似乎暫時不想發(fā)表意見,而布瑞克里勳爵依舊溫和地笑著。如果你的膚色跟我一樣,跟某類人在一起時你會得到雙重微笑:首先是禮貌性的微笑,然後是白人自由主義者燦爛過頭的那種微笑。但布瑞克里勳爵的微笑卻完全是出於本能的好意。
“我只是想跟你說,我非常地自豪,先生。”我說道。
我本來還想說,漢娜如果知道的話也會同樣自豪的,但我抑制住了自己。
“自豪?爲什麼而自豪,親愛的孩子?”
“爲跟您一起合作而自豪,先生。我將盡我所能爲您服務。我叫辛克萊爾,先生,是安德森先生派來的口譯員。我懂法語、斯瓦希里語、林加拉語,以及其他非洲小語種。”
他的溫和笑容未變。
“安德森?”他重複了一下,搜索著自己的記憶。“我不認識這個人,很抱歉。他一定是麥克西的朋友。”
自然,這讓我很驚訝,因爲我之前錯誤地假定安德森先生對話中的“傑克”就站在我面前,但顯然事情並非如此。與此同時,布瑞克里勳爵蓬鬆如獅的頭擡了擡,明顯是迴應樓下什麼人的招呼,不過我沒聽見聲音。
“我失陪一會兒,馬賽爾。我們預定在午夜時召開一個電話會議,我想讓你們三個站在我這一邊。要嚴加防範,小心塔比那個麻煩的傢伙在最後關頭出什麼怪招。”
他急急地離開了,留下我跟麥克西兩人。麥克西看著我,目光中帶點嘲笑的意味,但我依然崇拜地看著布瑞克里勳爵。他優(yōu)雅地張開雙臂,同時擁抱了那三個非洲人。從他們臉上的歡喜表情來看,我敢說,布瑞克里善於用任何方式說服人。
“你在煩惱什麼嗎,小夥子?”麥克西假裝很感興趣地問道。他那雙跟伯吉一樣的眼睛緊盯著我。
“其實沒什麼,先生。我只是在想,我剛纔說話是不是太冒失了。”
聽到我這樣講,他粗嘎地笑了一下,用他那隻刀槍不入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可真棒。把他給嚇得屁滾尿流。你帶包了嗎?在哪?前臺?走。”
他幾乎就沒向那羣要人揮一揮手,便急急地帶著我穿過人羣來到門口的休息室,一個金髮男子正提著我的包在那兒站著。一輛車窗貼了黑色膜紙的客車停在路邊,車門敞開著,車頂?shù)乃{燈也亮了,方向盤前坐著一個便衣司機。一個精瘦結實、留著平頭的男人守候在人行道上,另一個髮色灰白、留著馬尾辮、穿著夾克的大漢則已經(jīng)坐在轎車後座了。平頭男子一把將我塞進後座,讓我坐在馬尾辮大漢旁邊,他自己也坐了進來,“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麥克西則重重地坐在前排司機旁邊的那個位置上。他坐好之後,兩個摩托騎警從茂特街方向呼嘯著駛進廣場,而我們這輛車的司機也啓動了車子,跟在他們後面疾馳。
但我還是設法回過頭,往肩頭後看去。我覺得有壓力的時候就喜歡這樣做。要是有人叫我看這邊,我就會看那邊。我轉過頭,透過後車窗——那上面的半透明玻璃髒兮兮的——遙望著我們剛剛離開的那棟房子。我看見三四級臺階通向那扇黑藍色的關著的前門,或者那也可能是後門。我看見大門上方有兩臺閉路攝像頭,很大,掛得很高。我也看見一棟喬治王時代的磚砌平房,框格窗漆成白色,百葉窗也拉下了。我想在門上找出門牌號,但沒能找到。房子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但誰也別告訴我房子沒在那裡。它就在那裡,我看見過。我剛
剛穿過它的大門,跟我的英雄偶像布瑞克里勳爵握手,而且據(jù)麥克西所說,我還把他給嚇得屁滾尿流。
倫敦剛遭遇過炸彈襲擊,今天又是週五,車流擁堵。我坐在車裡,在素昧平生的人羣中,隨車飛馳,目的地未知而只有面臨的危險是肯定的。你可能會問,我,新晉特工薩爾沃有沒有被嚇懵?我沒有。我現(xiàn)在出發(fā)去爲僱主們服務,對國家、對剛果、對安德森先生、對漢娜都有益。現(xiàn)在我又想起了鄰居保拉,佩內洛普的知己,我懷疑她倆是狼獾一類。保拉曾經(jīng)在加拿大一所小型大學學過心理學,但她沒多少願意付費的顧客,所以慣於欺騙任何不夠警覺而撞到她槍口上的人。她在喝了我大半瓶里奧哈紅葡萄酒後告訴我,我身上有不少缺點,其中之一就是缺乏獵物意識,我就是這樣知道了她職業(yè)上慣耍的伎倆。
客車裡坐著五個人。車子從伯克利廣場轉西,跟在摩托警察護送隊之後在巴士專用車道上疾馳,闖紅燈,繞過交通島行駛到另外一邊。但車內的氣氛很平靜,就好像我們在河上出遊一樣。擋風玻璃映出我們那位便衣司機的身影,他似乎沒怎麼動就能靈活地換擋。司機旁邊坐著麥克西,他並未繫上安全帶,把那個防毒面具箱似的旅行包打開放在膝蓋上,就著他頭頂?shù)臒舴匆槐景l(fā)黴的筆記本,同時還對著手機講一長串顛三倒四的話:
“斯文死到哪裡去了?他媽的,叫他馬上動身,乘坐今晚的班機。我需要六十個人下週末之前隨時待命。如果他不得不在開普敦包機把他們送來,那他活該倒黴。要合適能幹的,哈利。我要老練而且正當壯年的,聽明白了?高報酬,全保險。你還想要什麼?免費妓女?”
坐在我兩旁的是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我正想去結識一下。右邊的灰白馬尾辮大漢叫本尼。他自我介紹時給了我一個折筋斷骨式的握手,讓我疼得受不了。他身材粗大,臉上長滿了麻子,看上去就像一個沒落的拳手。從他的口音我判斷他是在羅得西亞長大的白人。坐在我左邊的平頭男子的體型只有本尼的一半大,儘管他叫自己“安東”,但我聽出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倫敦佬。他穿著一件比我那件好一些的運動上衣,一件熨燙得筆挺的華達呢長褲,以及一雙骨質鞋尖的褐色皮鞋。我已經(jīng)說過,我對鞋子鋥亮的人總是很敬畏。
“這就是你的全部行李,是嗎,先生?”安東低聲問道,用鞋尖戳了戳我的“雷辛”牌仿皮旅行包。
“安東,那就是我的全部行李。”
“那麼裡面裝了什麼?”他說話時嘴沒怎麼動,離他遠一點就很難聽到他到底說什麼。
“個人物品,長官。”我禮貌地回答道。
“個人到什麼程度,先生?像磁帶錄音機一樣的個人用品?還是九毫米自動手槍?或者是薄短褲?現(xiàn)在什麼是個人的東西我們是怎麼也搞不懂了,是吧,本傑?”
“是搞不懂。”坐在我另一邊的大個子本尼附和著。
麥克西粗鄙的獨白依然從前座大聲地傳來:
“我纔不管現(xiàn)在是晚上幾點了。考基他媽的從來就不睡覺。如果從今天起五天內他不能準備好,他就會錯過這場盛會。嗯,你他媽的有沒有帶根鉛筆,你也弄丟了?”
我們經(jīng)過了騎士橋,然後是切爾西。我很高興自己沒看見嚇呆了的小孩正緊緊地攀附在堤壁上。我們的摩托騎警護衛(wèi)隊正朝西駛去,又闖過一處紅燈,然後突然左轉,往正南方向駛去,我給轉暈了,腦中留下一陣無法控制的轟響。我們正在過巴特西大橋!我們離威爾士王子大道諾福克大廈17號,離我的公寓,佩內洛普的公寓,我倆的公寓僅僅一千碼遠,而一秒之後,我們就可以接近那裡。我腦中彷彿浮現(xiàn)出與佩內洛普的理想化婚姻生活,那跟我對布里琪特的性幻想很相似。在我左邊是公園,我曾心裡盤算著,用不了幾年,我就可以帶著我倆的兒女到露天遊樂場玩!在我後面是泰晤士河。有多少次,我和佩內洛普在**之後或吃飯之後沿著牽道散步啊。看,我能夠看見我們臥室的窗戶了。當時我急於穿上晚禮服,忘了把燈關掉。
我讓自己鎮(zhèn)定了下來。即使只是兼職的,就是被雷電擊中,皇家特工也一定不能喜形於色。但想像著我的故里巴特西要擁抱遊子歸來,我不禁產生了所有初次通姦者熟悉的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害怕被趕到大街上,除了一個行李箱什麼也沒有;害怕失去那位高貴女人的尊敬,因爲比起其他女人,你還是珍愛她,想要跟她在一起,但你記起這一點時已爲時太晚;你怕失去你的CD收藏品,怕在財富的階梯上滑落下來,怕失去可憐的立錐之地,怕死在希思公園的灌木叢下卻無人知曉。
我們已經(jīng)上了橋,我家的前門離橋身很近了。警察護衛(wèi)隊開著摩托車離開了。我們的司機再次左轉,但這次是沿著一處斜坡往下走,穿過一個敞開著的大門,最後呼嘯著停了下來。客車的門砰地打開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聲傳了進來,但讓我困惑的是,我找不到聲音來自何處。然後我纔看見,離我們不到三十碼的地方,在鈉燈的照射下,停著一架銀色的直升飛機,螺旋槳已經(jīng)在轉動了。
“我們去哪裡?”看見安東輕靈地跳到停機坪上,我大聲問他。
“去搭乘你的生命之旅,先生。今晚去倫敦機場。現(xiàn)在把你的屁股從車裡移出來!”
麥克西還沒朝直升飛機走上三步,聽到我跟安東的對話,他突然轉過身來,防毒面具箱似的旅行包撞到他的屁股上。他把安東推到一邊,湊了過來。
“有什麼問題嗎,小夥子?”
“那是我的家,先生。就在路上面。離這就五百碼。我和我妻子住在那裡。這是屬於她的夜晚。”我解釋道,心煩意亂之下再次忘了自己本應是住在一處郵局的小屋。
“小夥子,‘她的夜晚’是什麼意思?”
“今晚報社專門爲她舉辦了一個酒會,先生。她升職了,她是一名最好的記者,事業(yè)上很成功。”
“是嗎?那你想要怎麼做?是要跟我們走,還是他媽的回家看你老婆,把我們撂在這裡?”
幫我解圍的是大喇叭索恩可笑的身影,索恩,還有之前類似的偷人妻者,以及我象徵性地倒進了垃圾處理器的雞排大餐,不管是倒掉的還是沒倒掉的,這些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如我所料,心境一下子變了,我覺得很羞慚:在我脆弱的時候,我的崇高使命感竟差點讓位給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麥克西前頭帶路,本尼和安東走在我的兩邊,我們朝著直升飛機大步走去。大個子本尼把我拉上了舷梯,進了敞開著的艙門;安東把我按到一個靠窗的位置上,他自己緊靠著我坐了下來;麥克西則坐到飛行員旁邊,塞上了一對耳機。
突然,我們“前進”成了現(xiàn)實。巴特西發(fā)電廠漸漸消逝,威爾士王子大街也一樣。我們已經(jīng)離地六百英尺,正朝南飛去。我瞥了一眼公園道上塞成一團的車流,又看了看沒人打球的貴族板球場。然後我心裡又喜又酸地看見了那所醫(yī)院。在那裡,昨天晚上,就在一個垂死病人的牀邊,我重生了。我伸長了脖子,看著醫(yī)院漸漸消逝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我的眼眶溢滿了淚水,我閉上了眼睛。我一定睡了幾分鐘,因爲我再睜開眼時,盧頓機場的指示燈光擁抱了我們。而我在想,無論如何都要給漢娜打個電話。
我現(xiàn)在知道,每個機場都有明的一邊和暗的一邊。遠處,正常航班正在起起落落,但我們穿過柵欄圍著的區(qū)域時,能聽到的最大聲響卻是我那雙借來的鞋子鞋跟踩在混凝土地面上發(fā)出的聲音。黃昏降臨,有點潮溼。我們面前有個綠色機棚,棚子部分建在地下,門敞開著,裡面的氣氛讓我以爲到了軍隊的訓練大廳。八個穿著便裝的強壯白人四下裡站著,腳邊放著各自的揹包。麥克西走到他們中間,一會兒拍拍這個肩膀,一會兒又跟那個來個非洲式的猛力握手。我到處找公用電話,但沒有看到。哪有什麼能讓我打電話給漢娜呢?
“他媽的,斯拜德在哪裡?”
“他馬上就到,隊長。”安東尊敬地回答道,“他說他的車出問題了。”
我看見一扇門上貼著“閒人免進”的標誌,便走了進去,但裡面也沒電話可用。我恰巧看見麥克西站在角落裡跟人談話。那人面容陰鬱,頭戴斜檐黑色貝雷帽,身著長雨衣,手上拎著一個文件箱。兩人正費勁地用法語交流。麥克西說的沒錯,他的法語確實糟透了。另外那人可能是那個神秘的菲利普或者菲利佩嗎?我沒時間,也沒興趣去搞清楚。一個穿著田徑服的年輕男人正在收大家的手機,往上貼標籤,然後丟到一個薄紙箱裡,再給手機主人一張行李寄放單作爲收據(jù)。看著那些被放進箱子的手機,我看到了自己打電話給漢娜的機會。
我向安東請求道:“恐怕我需要打個相當緊急的電話。”
“打給誰,先生?”
“我妻子。”
“我可以問一下爲什麼我們需要打電話給妻子嗎?我已經(jīng)八年沒跟我妻子打電話了。”
“我們家有點麻煩。我們的一個好朋友病了。她在他病牀邊。我妻子……在醫(yī)院裡……照顧他。他快死了。”
麥克西離開那個法國人,加入到我和安東的談話中來。他似乎有些話沒聽見。
“在哪裡快要死了,孩子?”
“在醫(yī)院,先生。”
“什麼病?”
“急性血液病。很嚴重,治不了。”
“死不了。哪家醫(yī)院?”
“北倫敦地區(qū)醫(yī)院。”
“公立還是私立?”
“公立的,但有私立部分。一小部分。有一層病房專門給血液病患者治療用。”
“他還想再活一年。快要死了的傢伙總想再活一年。他想不想?”
“他沒這樣說過,先生。嗯,他熬不了那麼久。就我所知,不能。”
“他還能吞嚥嗎?”
我記起讓-皮埃爾呼吸時發(fā)出來的工業(yè)酒精的臭味。是的,他能吞嚥。
“我建議,乘人不注意加大藥量讓他安樂死吧。給一瓶乳化阿司匹林,這他可缺不了。確保你妻子的指紋不在瓶子上。把瓶子塞到他枕頭下。你帶手機了嗎,安東?”
“帶了,隊長。”
“讓他打個電話,然後交給收手機的人。行動期間不許帶手機。也別他媽的抽菸。”他對整個屋子的人喊了起來,“各位,最後一支菸。現(xiàn)在把菸蒂都扔出去。”
“我想一個人待著。”我們又單獨待在一起時,我告訴安東。
“我們都想一個人,不是嗎,先生?”他回答道,但並不從他站的地方走開。
我脫掉我的哈里斯牌夾克,捲起我左手衣袖,現(xiàn)出漢娜用她耳後那根標籤筆親手寫在上面的病房電話與分機號。我撥了號,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熱帶病病房。”帶有牙買加口音。“嗯,你好,格蕾絲。”我高興地說道,“我打電話過來是要問一下那個病人讓-皮埃爾的情況。我相信漢娜就在他病牀邊。我可以跟她講話嗎,求你了?”
“薩爾沃?”我的心跳了一下,但對方還是格蕾絲。“是你嗎,薩爾沃?那個口譯員?”
“是的,是我。我想跟漢娜說話,求你了。”我一直讓手機緊貼著我的耳朵,以防安東偷聽。“是件私事,有點急。請你把電話交給漢娜好嗎?就告訴她,是……”——我剛想說“薩爾沃”,但還是及時收住了口——“我。”我說道,對安東笑了笑。
格蕾絲跟漢娜不一樣,她可不會踏著非洲勁舞的節(jié)奏做事。她認爲,如果有什麼事值得去做,那就值得慢慢去做。“漢娜很忙,薩爾沃。”她最後這樣抱怨道。
忙?跟誰在忙?怎麼個忙法?我換了一個像麥克西一樣的軍人式語調。
“那沒關係。可能我只要跟她講一分鐘,行嗎?事情很重要,格蕾絲。她知道是什麼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跟她說一聲。”
又停了好久。安東也耐心地等著我打完電話。
“你還好嗎,薩爾沃?”
“很好,謝謝關心。她來了嗎?”
“漢娜跟護士長正在開個真的很重要的會議。他們不喜歡被打擾。你最好過後再打來,薩爾沃。可能明天吧,明天她休息。”
跟護士長?那個就像掌管著全世界的護士長?真的很重要?是關於什麼的?跟結過婚的口譯員睡覺?我必須給她留言,但說些什麼呢?
“薩爾沃?”格蕾絲又說話了。
“什麼事?”
“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消息?”
“關於讓-皮埃爾的。那個走到哪睡到哪的老流浪漢。他死了,薩爾沃。漢娜真的很傷心。我也一樣。”
當時我一定閉上了眼睛。我睜開雙眼時,安東已經(jīng)從我手上拿走了手機,遞給了穿田徑服的那個男子。
“那是你妻子的名字,是嗎?”他問我,“漢娜?”
“爲什麼不應當是呢?”
“我可不知道,先生,不是嗎?那得看還有什麼人的名字寫在你手臂上,不是嗎?”
麥克西的手下背起揹包,步入黑暗中。黃昏中一架沒有標名稱的飛機隱隱約約地停在那裡,看上去龐大而陰森。安東走在我身旁,大個子本尼則跟在那個戴著貝雷帽的法國人旁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