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出來,我的氣息僵住。
“將軍此言何意?”公羊劌首先道。
魏安一步擋在我身前:“長嫂不會不同你……”
我擋住他的手臂:“四叔。”說罷,望著吳琨,片刻,道:“便如將軍之意。”
衆(zhòng)人皆驚異。
吳琨微笑,吩咐軍士:“將新車換上。”
“夫人……”阿元扯著我的袖子,目光惶然。
我看看她,又看看衆(zhòng)人,儘量讓語氣平靜,低低道:“等我回來。”說罷,朝吳琨走去。
車門闔起,外面的聲音就像隔了厚壁,車輪碾過路面的嘈雜也不再刺耳。
車窗上垂著珠簾,夜風(fēng)帶著塵囂沉澱之後的清涼吹來,車旁兵卒的火把光明滅,將吳琨的側(cè)臉映得半明。
雖然黯淡,但那雙眼睛一直看著我。
我垂眸,手攥在袖子裡。
“夫人怕麼?”吳琨淡淡道。
“妾不明將軍所指。”我說。
吳琨道:“夫人信麼?此時(shí),恐怕就連車外的士卒都在想,我與夫人在這車上做甚。”
我看著他,片刻,掃一眼外面夜色中的屋舍:“妾自落入將軍之手那日,已難免被人議論。”我道。
吳琨笑笑:“夫人倒是沉得住氣。”他挪了一下,坐近前來。
我下意識地躲開,後背頂?shù)搅吮谏稀?
“只不知丞相或大公子,若聞得今夜之事,會如何驚怒?”他語氣緩緩,我能觸到口中嚼過香料的味道。
退無可退,我沒答話。手在袖子的掩護(hù)下摸向小腿,我的目光微垂,盯著他的脖頸,只須……
“主公。”車外忽而傳來士卒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
我停住手。
“何事?”吳琨問。
“主公,”士卒稟道,“裴都督來了。”
心中鬆了一口氣。
吳琨看向我,脣角勾了勾,“真及時(shí),是麼?”
不等我答話,他讓士卒將車門打開。
外面光照倏而明亮,腳步聲急促,未幾,裴潛出現(xiàn)在前方。他臉上的神色有幾分難得的緊繃,看到我的那一瞬,稍稍緩下。
我收回目光,儘量不去看他,讓自己坐得端正。
“季淵何事?”吳琨道。
裴潛聲音平和:“潛聽聞主公去看新車,欲跟隨前往同觀,不想還在此半路,主公已乘新車返來。”
吳琨笑起來,道:“季淵看這新車如何?崔軍師說魏四公子造車舒適,我與傅夫人乘坐半刻,倒覺得不過如此。”
裴潛道:“臣今日乘來的也是新車,乃出自江東名匠耿氏之手,原想與主公共乘。”
“哦?”吳琨沉吟,似乎十分樂意,“既季淵有心,豈可拂意?”說罷,他招來士卒,搭手下車。
我訝然擡眼,吳琨立在車前,回頭瞥來。
“夜已深,主公與潛同車,不若將傅夫人送回。”裴潛在一旁道。
“送回?”吳琨笑笑,看著裴潛,燭火映在眉間,眸中光澤奇異,“不,我還要與夫人對飲。”
雲(yún)在墨色的夜空中緩緩流動,月亮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形狀。我望著車窗外,只覺馬車馳過的路像千山萬水一樣漫長。
楊三他們快動手了吧。心裡在想,馬車不在,我也不在,公羊劌他們只怕不能乘亂脫身了……我深吸一口氣,憤懣、不甘不可自抑,我咬牙,出氣地一拳砸在車壁上。“咚”一聲悶響,骨肉生疼。
精鐵製的,當(dāng)真結(jié)實(shí)。我吹著手,氣得想發(fā)笑。計(jì)劃了這許多日,竟似被老天生生地愚弄了一番。
馬車一前一後,我能聽到除了這裡,還有另一輛車奔馳的嘈嘈聲,正當(dāng)心亂如麻,馬車停了下來。
車門再度被打開。
“夫人,主公有情。”一名從人行禮道。
我望著外面,少頃,下車去。
如吳琨所言,他與我同遊鄴水。不過,這裡有一座樓,臨江而建,五層飛檐在明燈下映照,如同展翅。此地也不止我們,車水馬龍,樓上傳來歡笑歌樂的聲音。
人來人往,見到吳琨與裴潛,皆上前行禮。
我看著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心中明瞭,吳琨真的想讓我陪酒,他是打定主意讓我在這許多人面前出一番醜。
“夫人出身名門,”吳琨緩緩道,“我江東之中,亦有不少名門士人,夫人隨我赴宴,說不定可遇上不少舊識。”
我迎著他的目光,讓語氣鎮(zhèn)定:“妾垢面粗衣,只怕失了將軍顏面。”
吳琨訝然,莞爾:“這有何難。”說罷,招來從人。
“帶夫人去更衣。”他吩咐道,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看我,“換一身好看些的。”
高樓下,庖廚與更衣之所連在一處,從人將我?guī)У綆壳埃蜷_門,點(diǎn)上燈燭。
過了會,另一名從人捧著一疊衣服來到,交給我:“請夫人更衣。”
我的目光落在那衣服上,嫣紅豔麗,一看就知道是俳優(yōu)藝伎之物。
不可意氣。心裡一遍一遍地勸道,我接過衣服入內(nèi),把門關(guān)上。
屋子裡橫著一扇屏風(fēng),後面,是一隻便桶。我四處查看,這些廂房許是遊廊改的,四面木板牆,連窗都沒有。
我喪氣地把衣服掛在屏風(fēng)上,正想著如何是好,忽然,牆上傳來叩響。
“阿嫤。”一個(gè)聲音低低道。
是裴潛。
我循著看去,是背面那牆,忙走過去。
“我在。”我壓低聲音應(yīng)道。
裴潛道:“推遲了一個(gè)時(shí)辰。”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心中定了定:“嗯。”
“此法甚險(xiǎn),你亦可三思。”裴潛道。
我說:“可過了今夜,另覓良機(jī)更加艱難。”
那邊似沉默了一下,片刻,道,“有我。”
我亦沉默。
“阿潛,你……”我心潮涌動,喉嚨卡了一下,苦笑,“你不欠我什麼。”
裴潛沒有接話,少頃,低嘆道:“我倒願(yuàn)意你覺得我欠你什麼。”
心像被什麼柔柔地觸了一下,我還想說什麼,又覺得如今說什麼也多餘,現(xiàn)下也並非感嘆的時(shí)候。
“你走吧。”我說,“我要更衣。”
“你若不願(yuàn)便留在此處,主公那邊我去對付,你……”
這時(shí),外面?zhèn)鱽碚f話聲,似乎有人正走來。
“你走吧,讓人看到不好。”我聲音低低,“阿潛,這是我的事。”說罷,毅然走開。
這的確是我的事。吳琨已經(jīng)對裴潛有所防備,今夜大多是逃不走了,那麼裴潛就算護(hù)得了我一時(shí),將來吳琨再找麻煩,他又能護(hù)得多少?我若想著靠他,只會連累他也更加不利。
衣裳又輕又軟,鮮豔的桃紅上襦,羅裙曳地。當(dāng)我更了衣打開門,外面的從人愣了一下。
“走吧。”我淡淡道。
人並不多,天空中,月亮露著半個(gè)臉,與樓上傳來的熱鬧聲相映,更顯寂寥。
即便落魄也不可失了傲氣。我想起母親的話,微微昂首。
剛走到一叢矮樹前,我突然聽到些說話的聲音,擡頭望去,近前一座小閣樓上,窗戶低矮,上面人影綽綽。
“……你看你如今穿的都是什麼,長裙大袖,你從前只愛男裝。還有那便面……”
“穿長裙大袖有何不好,便面有何不好,我是女子。”
“你學(xué)她。”
“學(xué)誰?”
“傅嫤。”
我愣了一下,緩下腳步。
那男聲繼續(xù)道,似乎有些著急:“自從裴潛到了江東你就變了,阿皎,你看不到麼,傅嫤就算落魄得似個(gè)村4020電子書婦,裴潛心中也只有她。還有主公,他讓你嫁給裴潛,是因爲(wèi)他也看上了裴潛……”
在我心神俱震的同時(shí),一個(gè)清脆的聲音響起,像有人被甩了耳光。
“夫人,請快些走。”從人提著燈籠,神色尷尬地小聲說。
我有些木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跟上腳步。
他也看上了裴潛……
那聲音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迴盪。對話那兩人,無疑是吳皎和林崇。而他們說也看上了裴潛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登上那樓的,待我回神之際,觥籌交錯(cuò)之聲,歡笑之聲,彈唱之聲,已經(jīng)跟著通明如晝的燈光將我包圍。
賓滿座,不少目光朝我投來,猜測的,驚奇的,打量的,還有隨之如潮涌起的竊竊之聲。
但這些我並不在意。我朝上首望去,吳琨正中,裴潛在側(cè),二人手中各執(zhí)酒盞說著話。
“傅夫人。”吳琨看到我時(shí),目光似是一亮,片刻,露出笑意,“甚美。”
他將我的名號說出,正如意料之中,賓一陣議論之聲。
裴潛面無表情。
樂伎奏樂,舞伎起舞,賓中,好些人看得饒有興味,目光在我和舞伎之間流連。
原因很簡單,我身上的衣服與她們是一樣的。
來向吳琨敬酒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面前也有酒盞,吳琨看看我,道:“夫人怎不同飲?”
“夫人不擅飲酒。”我還沒有開口,裴潛已經(jīng)接話。
“哦?”吳琨看看裴潛,淡笑,“我險(xiǎn)些忘了,季淵與傅夫人有故。”
裴潛微微抿脣:“正是。”說著,將手中的酒杯舉起,“潛替夫人,與主公飲下……”
“妾可飲酒。”我打斷道。
裴潛目光一掃。
我無視,舉杯向吳琨微笑:“妾敬將軍。”
吳琨看著我,似乎頗有玩味。
“夫人請。”片刻,他亦舉杯。
我仰頭,將辣人的杯中之物灌下。
歌聲和談笑聲仍然灌滿耳朵,我看著舞伎們搖曳的身姿,卻有些模糊。
酒水很快起了效果。我仍坐在席上,血?dú)夥恐夏樀母杏X一陣一陣,清晰可辨。
“夫人醉了。”我聽到裴潛說話。
他話音剛落,我的身體歪了一下,一雙手將我扶住。
擡眼,裴潛的目光隱有擔(dān)憂。
“妾不曾醉。”我露出笑意,將他推開,轉(zhuǎn)向吳琨。
“今夜甚暢,妾願(yuàn)再與主公同遊。”我的聲音在酒氣中顯得溫軟。
“哦?”吳琨也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看著我,目光中幾分慵懶幾分打量,“夫人方纔不曾盡興?”
“將軍說與妾行車觀燈,可中途卻去了別處。”我盈盈睜著眼睛。
“夫人美意,主公推卻是爲(wèi)不恭!”下首有人聽到,撫掌大笑。
我望著吳琨,呼吸透著酣意,笑容不改。
吳琨亦笑,看了裴潛一眼,撐著案臺起身,一把執(zhí)起我的手:“備車!我要與夫人同車。”
我也起身,轉(zhuǎn)頭,裴潛擋在我面前,看著我,神色疑慮不定。
“裴都督勞駕。”我含笑,將他輕輕推開。
風(fēng)從江上吹來,出到樓前,我廣袖鼓風(fēng),竟有些涼意。夜已深,遙望鄴城中,燈光寥寥,並無起火之兆。
“窈窕翩然,夫人果如中美人。”吳琨摟著我的腰,語氣輕佻。
我望向他,一笑:“此爲(wèi)妾衣飾之故。”
“哦?”吳琨低低道,“若無衣飾,如何?”
我不答,輕聲緩緩:“待到了車上,將軍不就知曉了?”
吳琨看著我,眸光深暗。
言語間,馭者已經(jīng)駕著馬車來到。
我輕輕拉開吳琨的手,踏著乘石上車,還未坐穩(wěn),吳琨就上了來,一把將我摟住。
“夫人說要示我以窈窕,”他的酒氣噴在我的耳邊,手探入衣襟。“如何示……”
突然,他將我按住,猛地掀開我的裙子。
“賤人!”他怒喝,“你……”
可是同時(shí),我狠狠地把他撞開,一道寒光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橫在他的脖頸上。
“讓馬車前行,回我那宅院。”我冷冷道。
吳琨一動不動。我立刻學(xué)著魏郯制我的樣子,高臨下,一手反剪他手肘,膝蓋頂著他的背,讓他毫無動彈餘地。
“主公。”外面的從人問,“何事?”
方纔的聲響還是大了些,吳琨的眼珠轉(zhuǎn)向我。
“答話。”我輕聲道。
“無事,行車。”吳琨忙道。
可就在這時(sh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跑來,有人道:“主公!城中起火!”
吳琨臉色一變,我將匕首往肉裡遞進(jìn)一些。
“知道了,前行。”吳琨答道。
外面再也沒了打擾的聲音,馬車奔起。
我一瞬也不敢鬆開,胸中的心跳激烈得像擂鼓。
“你也很怕,是麼?”吳琨聲音有些變調(diào),“你放開我,我會讓放你走。”
“此事,暫不必將軍操心。”我不爲(wèi)所動。
火把的光照從車窗外照來,時(shí)而有軍士匆匆交錯(cuò)而過,我能感到吳琨的憤懣。
待得終於到了屋宅的時(shí)候,我的手和身體已經(jīng)僵得發(fā)酸。
車停下,外面的從人道:“主公,到了。”
“讓宅中的人出來。”我低聲說。
“讓宅中的人出來。”吳琨道。
外面的人似乎有些疑惑:“主公,宅中的是……”
“放出來。”吳琨重複道。
外面的人應(yīng)了一聲。沒多久,大門開啓的聲音傳來。我從車窗往外瞥了瞥,公羊劌等人走了出來,神色不定。
“開車門!”吳琨突然道。
我已經(jīng),握著匕首的手緊了緊,語氣低而凌厲,“將軍欲尋死?”
吳琨被刀刃抵得昂著頭,卻帶著嘲諷的笑,一字一句緩緩道:“你現(xiàn)在殺我,連城門都出不了。”
我急火攻心,可他說得沒錯(cuò),眼見著車門打開,深深吸口氣穩(wěn)定心緒。
火把光正正照來,從人正要上前來服侍,見到車中情形,皆驚呆。
“都不許動。”我喝道,將手上的匕首稍稍轉(zhuǎn)動,讓他們看清楚鋥亮的刃面和吳琨的脖子,“退後,放下兵刃,讓我的人過來。否則,爾等主公姓名不保!”
兵刃密密地指著我,那些人臉上皆是驚疑猶豫之色。
“讓他們依我所言。”我對吳琨說。
“照夫人所言。”吳琨道。
衆(zhòng)人相覷,這纔將兵刃放低。
“夫人!”阿元第一個(gè)跑到車前,眼圈紅紅。
我沒工夫囉嗦,對公羊劌道:“公羊公子來制他,黃叔換下馭者,其餘人都上車!”
公羊劌二話不說,上車來將吳琨接過。
吳琨掙扎怒喝:“爾等敢劫我!定教爾等似無葬身……”話未說完,腹上被公羊劌送了一拳,他疼得蜷起身。
“將軍此言說得太早。”公羊劌冷冷道,“死不死,須過了今夜。”說著,將吳琨雙手反捆,扔到角落。
說話間,人都上了來,韋郊朝車前喊:“走!”
只聽得揚(yáng)鞭一響,馬車走動,朝前方馳去。
我靠在車壁上,緩了一下,這才覺得渾身痠軟,冷汗早已將衣服浸溼。
“黃叔知道城門在何處麼?”我仍然不放心。
“知道。”公羊劌說,“城上有五盞明燈。”
“出了城呢?”
“出了城就去水岸,有船。”
我訝然,想起方纔那宴飲的地方。如果有船,那的確逃起來就快了。
“那楊三他們可確定備了船?”阿元不確定地說。
公羊劌苦笑:“那我就不知了。”
衆(zhòng)人瞪眼,一陣沉默。
“我們有他。”一直沒有出聲的魏安道,看著吳琨。
吳琨瞪著他,眼神猶如兇獸。
馬車疾馳過街道,到處都是兵卒,有人大喊著“救火”。
“楊三得手了?”韋郊緊張地問。
公羊劌望望天空,似乎在計(jì)算時(shí)辰,片刻,點(diǎn)點(diǎn)頭:“如無意外,應(yīng)當(dāng)是得手了。”
但此時(shí),更多的雜亂聲來自車後,有人嚷著“護(hù)衛(wèi)主公”,更有馬蹄聲急急逼來。
“消息傳得太快。”公羊劌皺眉,轉(zhuǎn)向魏安,“四公子。”
魏安點(diǎn)頭,敏捷地將車上鋪陳的茵席揭開,揭開一塊地板,底下竟有個(gè)一木箱。
吳琨看著,一臉不可置信。
只見魏安從裡面拿出一把自制的木弓和十幾支箭,公羊劌接過去,掛上弦。
馬蹄聲漸近,公羊劌開啓一扇車門,拉弓射箭,後面?zhèn)鱽響K叫。我緊張地望去,瞥見一道刃光揮來,忙道:“當(dāng)心!”
公羊劌“砰”地關(guān)門,道:“四公子,鐵刺!”
魏安不慌不忙,似乎打開了什麼,“譁”一聲清脆的響聲。沒多久,後面繼續(xù)傳來慘叫,比剛纔大聲多了,似乎是一羣人。
韋郊哈哈大笑,我看著這戰(zhàn)況,亦是目瞪口呆。
“鐺鐺”數(shù)聲傳來,似乎有什麼不甘心地砸在車廂上。
“關(guān)窗,他們有弓箭!”公羊劌道,韋郊和魏安連忙將兩邊的窗拉下。精鐵製的車廂密實(shí),即刻擋住了外面的光照和喧囂。
“公子!啊……”前面突然傳來黃叔的痛呼,衆(zhòng)人皆驚。
馬車慢了下來,公羊劌急忙他伸手扯下前壁上的帷幔,開啓前門。夜風(fēng)呼呼吹來,城門屹立在前。黃叔一隻手臂中箭,卻仍然駕著馬車左衝右突,正前方,一隊(duì)騎兵奔來,爲(wèi)首者,竟是林崇。
“賊人!休得撒野!”林崇大喝一聲,立馬擋在車前,手中一根丈八鋼矛指來。
公羊劌將馬車停住,沉聲道:“韋郊,替黃叔療傷。”
韋郊應(yīng)了,趕緊將黃叔拖進(jìn)來。
街道兩旁都是軍士,有的將兵器指著馬車,有的不明所以,亂哄哄的。
公羊劌轉(zhuǎn)身,一把將吳琨扯起,笑笑,“將軍,該你了。”說罷,拎著他坐到車前。
馬車前的所有人都變了色。
“兄長!”吳皎策馬從林崇身後奔出,被林崇攔住。
“叫他們開城門!”公羊劌用匕首抵著吳琨下顎。
吳琨怒視他,閉口不言。
公羊劌目光凌厲,手一動,吳琨的脖子上已經(jīng)出了一道紅線。
“讓開!開城門!”吳琨臉色煞白,立刻大喊。
前方的道路立刻讓了出來。
可林崇仍擋在那裡,神色不定。
“將軍竟不顧你主公性命?”公羊劌聲音冷冷,匕首橫到了吳琨的另一側(cè)脖子上。
“林崇!”吳琨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發(fā)嘶,不掩驚惶。
林崇這才把兵器收起,令道:“開城門。”
公羊劌挾著吳琨一動不動,道:“韋郊。”
“來了來了!”韋郊放開剛包紮好的黃叔,爬到前面去駕車,嘴裡小聲嘀咕,“某乃扁鵲,這又當(dāng)郎中又當(dāng)車伕……”
前方的城門緩緩開啓,猶如絕境上的豁口,馬車裡靜靜地,只有高高低低的呼吸聲。
鞭子清脆一響,馬車再度走起。
“兄長……”吳皎眼睜睜地站在路旁,又氣又急。
出了城門,馬車一路疾馳。韋郊依照著楊三告知的方向,不足半刻,前方已經(jīng)能夠望見江邊高樓上的明燈。
可等到渡口漸近,江面上卻空空如也。
“楊三他們在何處?船呢?”我焦急地問公羊劌。
公羊劌不答,這時(shí),火把光下,一個(gè)人影突然迎面奔過來。
魏安急忙拿起弓箭,公羊劌卻道:“住手!是自己人!”
我望去,果然,那人眼熟,是楊三的兄弟。
“公羊兄弟!”他喊道,韋郊連忙讓馬車停下。
“船呢?!”公羊劌急忙問道。
那人喘著氣,道:“船……不曾得手!盜……盜船的兄弟讓人發(fā)現(xiàn)了!”
我的心一沉,衆(zhòng)人皆失色。
“大哥救出不曾?”公羊劌追問。
那人點(diǎn)點(diǎn)頭,道:“救出了,只是難出城門,三哥讓我從城牆上下來等候在此,他說你們現(xiàn)在,他們自有辦法。”
公羊劌頷首,正要再說話,這時(shí),後面追兵的聲音已經(jīng)近了,火把的光照匯聚通明。
“夫人,江上……”阿元的聲音顫抖,扯扯我的衣袖。
我轉(zhuǎn)頭望去,亦是吃驚。一艘大船不知道什麼時(shí)候出現(xiàn)在江面上,正緩緩朝岸邊靠來,上面火光熠熠,上有帥旗,上一個(gè)“吳”字。
“你回去!”公羊劌對那人道,說罷,轉(zhuǎn)向吳琨。
“我等窮途,如今,唯有向?qū)④娊璐!?
吳琨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沒有出聲。
就在這時(shí),大路上的人馬已經(jīng)趕到,林崇當(dāng)先一騎,大喝:“鼠輩休走!”
公羊劌無所畏懼,將吳琨拉至跟前:“將軍莫非又來試我敢不敢動手?”
林崇冷笑,突然將長矛一指,大聲喝道:“我方得報(bào),主公已回宅中!鼠輩手上之人乃是假冒,給我亂箭射死!”
衆(zhòng)人大驚。
“林崇!你這豎子!”吳琨亦愣怔,隨即目眥欲裂,狂怒地大喊。
公羊劌一把將他塞回車內(nèi),喝道:“韋郊!走!”
韋郊忙不迭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才奔起,破空之聲已經(jīng)如雨飛來。馬車疾馳,輪子在坑窪的路上顛簸得坐不穩(wěn),車廂外傳來“鐺鐺”的落矢之聲。
可馬車終究慢了些,嘈雜聲漸近,公羊劌對魏安喊道:“火油!”
魏安伸手將底板下的機(jī)關(guān)拉開,公羊劌將一隻火把扔出車後,“轟”一聲,火焰平地而起,裹著人影和尖叫。
但仍有騎兵從火中衝出,透過車窗的縫隙,我已經(jīng)能看到兵器上的刃光。
公羊劌拿起弓,可是箭已經(jīng)寥寥無幾。
“夫人……”阿元害怕地抱著我,手上冰涼。
我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手顫抖地摸上腹部,無助而絕望……
慘叫聲突然響起。
不是車裡的任何人,而是車外。
我望去,莫名其妙的,追在後面的那些騎兵一個(gè)一個(gè)倒了下去,火光中,箭影如飛蝗。
“船。”魏安在另一側(cè)的車窗望著,忽然道。
我們跟著望去,果然,江上的那艘大船已經(jīng)靠岸,從這裡望去,船上的軍士正將弓箭射向我們的車後。衆(zhòng)人皆驚疑,可是已經(jīng)不容多想,韋郊揚(yáng)鞭加催,朝船的方向奔去。
身後追兵的喊聲仍然傳來,卻被高臨下落來的箭矢逼得靠前不得。
“四公子!少夫人!”有人在船上大喊,我睜大眼睛望去。夜色裡又隔得遠(yuǎn),望得不甚分明,可那聲音熟悉,分明是程茂!
“兄長!”魏安的眼睛發(fā)亮。
我亦怔怔。
一人正領(lǐng)著士卒從大船上下來,那個(gè)身影,即便是夜色再黑或者隔得再遠(yuǎn),我都不會認(rèn)錯(cuò)。
阿元嗚咽一聲,哭了出來。
我的手覆在肚子上,定定地望著那魂?duì)繅衾@的人奔來,只覺像做了一場隔著亙古般久遠(yuǎn)的夢,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下車!快!”公羊劌大聲喊,我連忙擦擦眼睛,與阿元一道從車上下來。
“盾!盾!”有人大喊,已經(jīng)有軍士舉著盾過來掩護(hù)。
一名軍士跑過來,道:“少夫人,快……”還未說完,我身前已經(jīng)被一個(gè)頎長的身影擋住。
擡頭,那雙濃黑的眼睛注視著我,臉頰映在熠動的火光之中,嗯……瘦了。
淚水突然又涌了出來,我捂住嘴。
“哭什麼……”魏郯的聲音有些緊張,卻轉(zhuǎn)頭大吼,“程茂!不必糾纏,人齊了便上船!”
程茂應(yīng)了一聲。
魏郯不多言語,一把將我打橫抱起,轉(zhuǎn)身快步朝船上奔去。
船上士卒一陣忙碌,只聽“嘩嘩”的劃水之聲,大船緩緩開動,留下岸上一片火光人影。
魏郯忙碌了一番之後才走回來,看著我。
我也看他,喉嚨裡還哽咽著。
“還哭?”他低低道,伸手來幫我擦眼淚。
我抓住他的手,那觸感粗糙,熟悉而溫暖。一切都是真的。我張張口,想說什麼,可就像太多的水?dāng)D在一個(gè)細(xì)口瓶子裡,猛然要倒出來,反而艱難。
魏郯輕嘆一聲,將我的頭按進(jìn)懷裡。
久違的味道,溫?zé)幔捕āN疑钌畹睾粑輳愤€在質(zhì)疑這是一場迷夢,聽著那心跳,緊緊攥著他的手臂……
“兄長。”未幾,旁邊傳來魏安的聲音。
我從魏郯的懷裡擡頭,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後有不少人瞥著我們,眼神閃爍。
我窘然,與他分開一些。
魏郯卻仍握著我的手,看向魏安,笑笑:“方纔怕麼?”
魏安搖搖頭:“不怕。”
魏郯拍拍他的肩頭,片刻,轉(zhuǎn)向一旁。
吳琨坐在船舷邊上,一動不動。他的頭髮已經(jīng)有些散亂,脖子上的血痕觸目。但是變化最大的,卻是那張臉。他盯著魏郯,死死的,眼底發(fā)紅,卻已經(jīng)沒了先前的傲慢和銳利。
魏郯走到他面前。
“你是魏郯。”吳琨的聲音低而冷靜。
“正是。”魏郯道。
吳琨面色無波,片刻,目光移向我。
他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長嘆:“我糊塗一時(shí),如今落入你手。此處乃江東地界,誰助你來此?崔珽還是裴潛?”
魏郯脣角彎了一下,道:“公臺不妨多擔(dān)憂性命,方纔還是我等將公臺從絕境救回。”
吳琨臉色一變,蒼白的臉更加陰晴不定。
“大公子。”這時(shí),程茂走過來稟道,“前方有三艘兵舟。”說著,他看看吳琨,“是江東的。”